第十三章慕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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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疾飞,月华顿失,影正深深地刻入辟年轻晶莹的面庞,他想就在那一瞬间,自己睁开了第三只眼睛,一直在自己眼中飞逝的世光,现在变得悠然柔和,当明珠伴随晨曦走入院中,辟第一次发现明珠竟会如此舒缓婉约地轻挽云鬓,在她仰望老树指头的霞光时,碧绿的耳坠在她白皙的颈间轻快地晃动着,她转眸望来,双也似乎透出莲花盛开的清香,“六爷起得早啊,不要紧了?”辟笑道:“本就没什么大碍,不过后背着在上有些痛,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你替我沏壶浓茶来醒神。”
“好。”明珠走去烹茶,辟自去更衣。小顺子年轻贪睡,辟又不计较他这个,所以仍是未起,两人都不愿惊醒他,只在廊下坐着吃点心,说了一会儿闲话。出时还是好端端的天如今越来越沉,乌云乘着东风铺天盖地地卷了过来,明珠起身道:“想必是要下雨了。今儿个还要去庆祥教习刺绣,不如趁雨还没下来,先取了我的包裹来。”辟心中一动,刚要说话,明珠已匆匆走了。不刻小雨便淅淅沥沥飘下,明珠将包裹抱在前,疾步转回。辟笑道:“你也是个懒的,怎么没打伞?”说着从袖中拿出手绢,替她掸去发间细细的雨珠。
明珠道:“没料到雨来得这么快!”她走得急,脸上微现红晕,睫也沾了雨珠,乌黑的眼睛映着雨,有一股中女子鲜见的聪慧轻灵。明珠见他望着自己久了,拿着手帕发愣,不由笑着嗔道:“六爷,你在看什么?”门口有人“哧”地一笑,如意张着袖子挡住头,跑到廊下,见辟神狼狈,更是笑得开心,“对呀,小六在看什么呢?”明珠啐了一口,道:“又是这个不正经的二爷。”如意道:“学你说话是不正经,那个盯着你看的六爷就正经了么?”明珠脸一红,道:“我这就去庆祥了,不和二爷说话。”
“等等,”辟拉住她的衣袖道,“我和你有几句话说。”如意大笑道:“说吧,说吧,我吃点心等着!”辟将明珠叫入房中,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最后道:“给你办了。”这才送她到外面,亲自打开伞递给她道:“小心。”明珠点点头,“知道了。”绿竹伞下迤逦而去。
“可惜!”如意突然道。
“二师哥又要说什么?”
“没什么。”如意摇了摇头,“成亲王正在乾清呢,等着要看看你。”见辟抄起伞来就要走,忙道:“不忙不忙,皇上说了,慢慢前去就好。也容我吃块点心歇一会儿。”辟也坐下,喝了几口茶,又开始出神。如意偷眼瞥见了,悄悄一笑。
成亲王见到辟,几乎是一跃而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笑道:“昨天我也急得疯了,皇上到得及时,你无事就好。”
“多承王爷挂念。”辟又对皇帝叩头谢恩。
皇帝想到昨天的事依旧咬牙切齿,明知是太后唆使,却又不能明言,只得道:“你今后也小心些,里的主子们个个厉害得很呢。”又将两瓶西王白东楼进贡的白药连同十两黄金赏赐了给辟,仍觉不能补偿他当众受辱,火气又大了些,“连朕身边的人也敢说杀就杀,你等着,多会儿朕给你出气。”辟笑道:“皇上!这是奴婢自己不谨慎,两位主子娘娘不计较,奴婢已经要念佛了,哪里还有什么气。”成亲王也道:“过了就完了,难不成真为一个内臣处罚皇妃?皇上真气糊涂了。来来来,今天早起无事,辟替皇上执子,下棋、下棋。”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皇帝望着他们二人捉棋厮杀,心中反倒生出喜乐平静,局势渐紧,今后不知何时才有这等安逸时光。毕竟辟棋力更高,一招下去便要成亲王苦想多时,辟只顾托着下颌静静等着。这一招又是成亲王的后手,料定辟必定跟着落子如飞,却半晌不见他的动静,抬头一瞧,辟早已神游物外,不知在想什么。
“辟!”连坐在一边的皇帝也瞧出不对。
“啊,是。”辟看了看棋盘,随手落了一子。
皇帝悄悄将如意叫到面前,问道:“这是怎么了?从来不见他这么心不在焉,难道昨天当众受辱,到现在还不痛快么?”如意哧地一笑,在皇帝耳边低语,皇帝脸上漾起奇妙的笑容,道:“原来如此。”
“什么?”成亲王刚下完一子,也凑过来,“也说给臣听听。”皇帝笑着对如意努努嘴,如意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成亲王放声大笑,“你胡说,就算是内臣,二十岁的人了,怎么会不知道女人什么样。”辟听见这句话,脸狠狠一白,仿佛眼圈也跟着红了一红,皇帝哪知是他杀大发所致,只道他此时在众人笑声中手足无措,却听成亲王仍在道:“早听吉祥说訸淑仪是绝的人物,皇上昨天看是不是呢?”皇帝道:“朕进去的时候人已跪了一屋子,她低头回话还能瞧见什么?”忽听“啪”的清脆一声,辟将一粒黑子拍入棋盘,收回手来凛冽地道:“棋下完了,奴婢告退。”皇帝和成亲王听他语声刺人,气大作,都吓了一跳,怔怔看着他慢慢退出,才往棋盘里打量,那粒黑子落在成亲王挣扎多时的巨龙之中,两人各自盘算了半天,抬起头来相顾失,棋到中盘,七十几目的白棋被他一招点死,成亲王在盘面上竟只剩三十几粒活棋。成亲王擦了擦汗,和皇帝都是一笑。
“令辟这样的人都把持不住,朕倒要瞧瞧这訸淑仪是什么样的人物。”皇帝笑道,“吉祥、如意,现在就传旨给椒吉,朕今晚去。”成亲王还另有主意,将如意拉住道:“你是个风人物,你老实说,在外有几房姬妾?”如意笑道:“冤枉,奴婢年轻,哪有钱财买房置地,不似奴婢大师哥吉祥,”他低声对成亲王又道,“奴婢不过往兰亭巷多走走罢了。”
“那好,这里有件差事给你。”成亲王和他密议一阵,又和皇帝说了,不会儿如意便拿着成亲王装金豆子的荷包笑嘻嘻出来,甩着袖子又往居养院去。
这边明珠也回来了,向辟回道:“谊妃原是不肯见我,我只说有命忧关的大事,才见着了。”明珠和辟的情中人尽皆知,从前谊妃还未和辟结怨,既喜辟善解人意,伺候周到,又喜明珠快伶俐,现今受了太后唆使办事,反遭皇帝怒斥,气得在上卧病,怎会再见她。只是女道事关娘娘命,说什么也要见,谊妃怒皇帝,生怕还有后患,只得坐起来叫她。
明珠叩头道:“娘娘,事关重大——”
“你们下去。”谊妃挥手屏退众人,明珠才走近了些。
“娘娘莫怒,辟有几句话要奴婢转告娘娘。”明珠趁谊妃还未发怒,抢先又替辟请了罪。
“他还有什么话说!现在是皇上眼里了不得的红人,在皇上心里只怕比我们这些嫔妃还尊贵些。”
“奴才还是奴才,还能翻出天去?”明珠笑道,“辟心里可没有怪娘娘的意思。”谊妃哼了一声。
“辟心里只恨一门出来的师兄弟怎么闹成这样,”明珠低幽怨的声音,“心里嫉妒师弟得势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陷害娘娘?”谊妃咦的一声,终于转眸看着明珠。
明珠笑笑,“娘娘是个尊贵慈善的主子,从来待下面人和善得很。奴婢们若没猜错,这回定有他人在背后使坏,这个人心眼儿可不是向着谊妃娘娘的啊。”谊妃冷然道:“你在说进宝?”明珠不置可否,只是接着道:“娘娘请想,这个人当初可是说过一箭双雕的话?辟是一件,暂且不论;訸淑仪年轻美貌只怕将来要专宠,不如一块儿…”谊妃冷笑道:“你们反倒想得周全。”
“他们一个师傅调教出来的,也差不了很多,只是,”明珠叹了口气,“娘娘倾国倾城的容,又替皇上生了一位公主,只要再两年必会诞生皇子,娘娘出身尊贵,将来母仪天下算什么难事?区区一个訸淑仪,出身微,能不能见到皇上的面也未可知,要那个奴才什么心?”谊妃心中一动,脸上微现笑容。明珠忙接着道:“娘娘再想,这件事出面在外的都是娘娘,若昨辟真的死了,那个下懿旨的主儿只管推说听了娘娘的禀报,自己一概不知便是了,皇上天大的怒气只有娘娘一个人承受,只怕今后再也不上庆祥来了。那里笑的又是什么人?”谊妃打了个冷战,站起来恶狠狠道:“原来如此,这不是一箭双雕之计,原是将我也算计进去的一箭三雕!成了事,上面她仍可以讨好,又犯不着得罪皇上,好个毒妇!”明珠道:“心眼毒辣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众多奴才替她出主意。娘娘妊娠之喜,她理应恨得牙的,做什么还把心腹的奴才支到庆祥来?现在回想,连奴婢也替娘娘捏了把汗。还是辟娘娘待奴婢们不错,叫乾清的人多加留神,娘娘还记得当时吃的每一剂药都由乾清的如意亲自来看过,娘娘只道是万岁爷差来的,可万岁爷怎料得到那位主儿心眼狠毒?还不是他们师兄弟两个同气连声地替娘娘护驾?辟想到这里还是伤心的。”
“我想这个进宝好端端的坤宁奴才不做,反倒在庆祥忠心耿耿的?原来是个暗藏祸心畜生!”谊妃雪白的牙齿咬着嘴,眉梢已狠。
明珠道:“娘娘昨天可见他弯转得多快?皇上一来,就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这种人圆滑世故,娘娘要多加小心。”谊妃点了点头,见明珠有告退之意,下了半天决心,才道:“你回去对辟说,不是我要和他过不去,只是里有人说他整天和皇上同食同行,他又长成那样,就怕皇上动了别的念头,哎,今天他要你传话来,我这里也多谢他了。他现在皇上身边得宠,只要皇上还上庆祥来,将来大家都有照应。”辟听明珠讲到这里,笑道:“这便是了,我帮她登上后位,她保我荣华富贵,哼哼,想得美啊。”转而对明珠道,“你这件事办得很好,若你贪个钱财什么的,我倒有银子谢你。”
“不提谢不谢的,”明珠道,“只要六爷不怕我闯祸,再带我出去走走就好。”辟才要答应待天气好了,就出游玩,就听如意大叫着进来,“辟,咱们哥儿俩出去走动走动!”辟皱眉道:“下着豪雨,做什么到处跑?二师哥自己去吧。”如意笑道:“这是皇上的差遣,师哥我要成事,非你相助不可,皇上已经准了,还不快走?”辟问了几遍,如意只是笑,不肯说是去哪里,催着他披了油衫,系上雨屐。小顺子也忙不迭地要找自己的雨具,被如意叫住道:“跟你小子有什么相干,我们做的事何等机密,你好好看家罢。”明珠不明所以,忧心忡忡地望着两人出门。此时已是申时了,如意仍是不紧不慢,出过了奉运桥,先去宝石口,两边小店都不看,直奔“红匣”店,掌柜的从里面看见了,奔出来作揖,“二爷!二爷!下这么大雨还惠顾小店,真是给小店贴金,快请快请。”如意收了伞笑道:“什么小店?什么贴金?除了里,就数你这里金子最多了,别寒碜我。”指着辟道,“这是我兄弟,快把你的好头面、好钗钏拿出来,给我们小六瞧瞧。”辟跟进来拽了拽如意衣袖,“二师哥,这要做什么?”
“你是在各主子身边伺候惯的,价值连城的珠宝瞧得多了,眼光如炬,先替我选几件好东西。”掌柜已将店中贵重的首饰一匣匣捧了出来,辟看了看,指了一对全绿的翡翠双莲蓬,一双金镶玳惠钏臂,道:“就这几件还看得过。”掌柜竖着拇指道:“到底是皇上身边的人,好眼光!”如意道:“既然好,我就要了。”伙计打过算盘来,道:“一共七十三两整。”掌柜呵斥道:“什么七十三两,七十两就是七十两!”如意一笑,摸出两张四十两的银票,往掌柜手里一,“只要东西好,不差这点。”掌柜忙命人用红木匣子装了首饰,包上洒金绢纸,又怕天雨了,特地用油绢又扎了个包袱,恭恭敬敬送到门口,双手奉上。
辟见天渐黑,催道:“这也算差事?眼看门要下匙了,师哥还是早回吧。”如意笑道:“不瞒你说,皇上今夜宿椒吉,用不着我们,特地放了咱们哥儿俩一天假,明早再回也不要紧。”辟听到椒吉三个字,脸又是一白,如意已叫了车,拉着他上来道:“难得出来,喝杯酒去!”跟车夫耳语几句,马车便辚辚向北,从双秋桥过江,辟嗔道:“二师哥也是个自作主张的,这又是往哪儿去?”如意只管敷衍道:“到了就知道了。”马车已拐了几个弯,辟眼尖,望见前面牌楼上“兰亭”两个字,不由啐了一口:“早料二师哥不正经,我便不出来了。”如意不由分说,拉他跳下车,“兄弟年纪不小了,也该出来玩玩儿,有什么要紧?”吉祥见皇帝折子批得晚了,上前劝膳。皇帝扔下笔,笑道:“早上还说去椒吉的,不如在那儿晚膳。”吉祥也替皇帝高兴,打发人去椒吉传信,命人备了轿子,张好雨蓬,请皇帝移驾。椒吉在东六最北,沿途必经庆祥,皇帝想到从来都在庆祥门转入,念及往昔情分,不由要叹谊妃糊涂。到底吉祥善解人意,隔着轿帘道:“万岁爷,前面就要过了庆祥了,听说谊妃昨儿起身子就不快…”皇帝一声不吭,只从身上摘下折扇,隔着帘子递出来,吉祥连忙接过,小跑着给庆祥门前的小太监,低声道:“你去和谊妃娘娘说,万岁爷虽还有些个赌着气,到底和娘娘多年的情分,现下后悔昨儿的话说得过了,拿个信物来,要娘娘自己珍重身子,少了娘娘伺候,万岁爷也不高兴。”小太监大喜,忙拿着扇子奔进去。
吉祥又赶上皇帝銮驾,在椒吉门口唱道:“万岁爷驾到——”訸淑仪已经久候多时,此刻领着中人等叩首接驾,“臣妾慕氏恭皇上圣驾,皇上万福金安。”皇帝早闻她容过人,却从未留意看过,当下亲自上前扶了一把,“起来吧。”原本想叫她抬起头来看看,却觉手中纤细柔和的手腕正在战兢地发抖,心中怜惜,便没有勉强。
“传膳吧。”皇帝坐了,向吉祥点点头。这是嫔妃中的便膳,只上了十六道大小菜肴。吉祥笑盈盈托着只均净的玉杯来,才是合卺酒。皇帝接过来饮了一口,又授于訸淑仪,她微微抬头饮完,吉祥喝了声彩,说了些吉兴话,皇帝笑道:“坐。”吉祥见訸淑仪惶恐不安,只是绞着手帕垂首侍坐,笑道:“訸淑仪该不是怕见人吧,奴婢要是长成訸淑仪这样,还不整天在大街上逛悠,只怕别人瞧不见。”皇帝笑道:“不用你去臭美,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是个没皮没脸的。”訸淑仪这才抬起头来一笑,丽容颜顿令华室失,皇帝一时眩目,竟是怔了半晌,还过神来才觉喜出望外,叹道:“难怪…”吉祥一笑,悄悄退出。訸淑仪更觉局促,飞红了脸,丽更是浓到化不开。皇帝看着她,饮了杯酒问道:“里还住得惯么?”
“还好。”訸淑仪的语气倒是温柔大方。
“想家了吗?”
“有时会惦记。”
“哦?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父亲任职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
“臣妾的父亲曾是震北大将军司马,十多年前便辞官回乡,如今父母俱在堂上,还有一个兄长。”
“你还有一个兄长?叫什么名字?任什么职?朕今后留心着,也好提携他。”訸淑仪却芜尔一笑,道:“臣妾的兄长名灿,字离姿。臣妾也不知兄长现在何处。臣妾的父亲从前托故人照应他做官,他却不要,一怒之下出走,六七年了也不见回来,现在想是在哪里从军。”皇帝笑道:“姓慕,慕灿,慕离姿,听起来倒是女子的名字。照你这么说,你兄长却是个有骨气的好男儿。”訸淑仪忙道:“兄长的名字虽有些柔弱,却是一位高人送的。那道士看了兄长的面相,言道他命中金气大胜,格刚硬,必有兵戎之灾,名字里要有火,才能克制。”
“原来你父亲也信这个的?”
“臣妾父亲原是不信,后来见兄长果然喜好个武艺兵法,模样虽然不难看,却是生刚烈,好比金刚转世,才顿足捶地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起名叫炭,字火烧便了。”
“慕炭,慕火烧?”皇帝不由哧地一笑,“那么你呢,在家里名字叫什么?”訸淑仪脸又红了红,“臣妾小名徐姿。”
“慕徐姿…”皇帝只觉这名字和她脉脉婉转的风韵极是般配,心里叹了一声,此刻心神所属全在她身上,随便吃了些饭菜,牵住她的手慢慢往寝而去。每走一步,便觉慕徐姿的手便凉了一层,坐到沿上,将她的手捂在怀中,笑道:“好些了么?”慕徐姿眼中尽是恐惑神,十六岁天真的少女尚不知承作态,只是双颤抖着道:“没有。”皇帝忍不住微笑,搂她在怀中,到她前柔软的肌贴在自己膛上,不由血汹涌,情难抑,用滚烫的嘴吻着她的额头道:“一会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