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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信“牛鬼&r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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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好像责难起我来啦。实际上我们这些孩子们对于那些钓上来的鱼不吃就扔掉的人也很不意,可是真正钓鱼的孩子也太少。再说,海鱼的鱼骨头净扎脚心,所以在河里游泳的人也没了。这种事态的开始,本原因就在于,我们当地认真的取缔污染河川行为的老人们没有了。”

“假如老人们有那份力,而且在共同体里仍然掌握着权力,对于这种明目张胆地违犯忌的人,一定把他们从我们这片土地上放出去,或者另外给以某种处罚,决不宽宥。”妹妹,我们以话引话,从这里又谈起违犯村庄=国家=小宇宙忌的原重治,也就是绰号“牛鬼”这个人,这人你是知道的。现在想来,年轻的导演对于我所谈的已经早有耳闻。不过,他对于自己这一代的盆地人和我那一代盆地人之间,对于通称为“牛鬼”原重治的理解之不同,表示了关心。妹妹,我和导演这两代人对于“牛鬼”原重治理解上的不同,首先在于对于称原重治为“牛鬼”的基础的习俗有不同的理解。使我惊异的是青年导演坚持说,在我们当地的秋祭上他没有看见过牛鬼。秋祭那一天,最高是巨大的黑牛从神社的石阶往下跑着追人,据说只有破坏人才能和它格斗。解开缰绳的牛鬼,在峡谷和“在”横冲直撞到落黄昏。到处威吓蹂躏,无处不去,大施威,孩子们都知道它是可怕的旋风。当然,尽管牛鬼踏地如雷声震天,在盆地狼奔豕突,实际上不过是黑麻布蒙上一个竹子做的框,里边藏着二十条壮汉而已。竹竿挑着一个假牛头上涂上红绿黑三种颜用以吓人,身体里藏的是峡谷和“在”的人。相对地略具牛形而已。但是每临近节,峡谷和“在”的孩子们换的下述传说,就给人以新的恐怖。说是有一年牛鬼踩死了五名小学生。警察和宪兵想破案,但是家长们说把孩子献给神了,应家长们的要求,案子私下了结。还有一年,衣着华丽的姑娘怕脏衣服而没有像其他姑娘那样为躲避冲过来的牛鬼而伏在田里,结果是她们被故意撞倒,而且遭到扮牛鬼的壮汉轮。这个案子也是不了了之。原因是即使处罚,真正的强者是牛鬼而不是人。

“说起牛鬼的习俗,在我们这地方的几个村镇就有。但是附近各地的牛鬼虽然各有相似之处,然而象征的意义和我们那里的就质不同。我们当地的牛鬼是别具一格的,只是蒙起来这一点相似,这牛鬼作恶多端,然而它的行为却是被人们的虔诚的心接受。从孩子们的传说就可见一斑了…”

“你能不能把别具一格的内容说清楚?因为我们想把牛鬼引进我们的戏剧里。我自己没有看见过牛鬼,对它只是知道这个词,形象可能和名词无法结合。我听说,本来牛鬼的节远在我们的祖先定居以前,那一带的人们就坚持的习俗,这具体情况又是怎样呢?征服了它们的创建者们,在他们的节祭中也让自己出场。但是,受人们驱使的牛鬼对征服它们的人们有一股怨恨情绪,因此,据说节祭这一天牛鬼追逐创建者们的子孙。但是,如果这是事实,受牛鬼之害的人们的家属或本人,对此要当作神圣的事接受而不再控告,自然是不须多说的了。”妹妹,就我来说,眼前这位青年向我提示了我长期悬而未决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以前我们这块土地就有先住民的想法,但我却颇有些动摇。因为这个课题不容易回答。不过他并没有拘泥于这件事。

“原重治就是这样多义地被称为牛鬼的,为什么没有用更直接地表现他个的名字叫他?比如:告密人啦、背叛者等等…”妹妹,原重治确实向大本帝国的权力机构告了密。那个时期开始登记户口,因为耍了个花招只登记了二分之一的人口,他却想让余下二分之一的人口独立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再次屈伏于大本帝国,企图彻底消除掉户口簿上没有登记的人,它这种告密或者说背叛的计划内容受到指责,不能说是错的。本来,原重治的政治思想确实复杂,因此,难以把他的通称名字单纯化,原因是他的思想具有各种各样因素。原重治的思想直接用语言表达它的意义,在当时,不论是峡谷也不论“在”也许是本不可能的。不论是原重治本人,也不论责难他的人们,都是不可能的。所以,关于原重治的政治思想,盆地的所有人都明白,它使村庄=国家=小宇宙确实遭到巨大紧张的折磨。

父亲=神官一概不用本国或者大本帝国的年号,他给我上斯巴达教育课时说,庚戌年的初夏,原重治的政治思想即将公开化了。事情是从大逆事件①的有关人员遭到检举开始的,当时身为我们当地村政府村长助理的原重治,开始受到巨大烦恼的折磨。他的烦恼渐加剧,翌年,也就是辛亥年,报纸报道对幸德秋水等十二名执行死刑,原重治的苦恼此时达到顶点。但原重治并不是陷于正义之人的苦恼,而是疯狂者的苦恼,等于一个常态的人偶然地被略带正义彩的悲哀之情所困扰的苦恼。原重治对于大逆事件的被告们,特别对于执行死刑的十二人,强烈地表现了一个两面派的情。他读了幸德等被处死的报纸那天,便去了峡谷的邮政局,提出要拍一份长篇的抗议电报。收报人是大本帝国天皇陛下。也就是这个时候,本在外的使领馆也接受了各国的社会主义者们对幸德等人被处死一事的抗议。这是考虑村庄=国家=小宇宙真实态度时重要条件,妹妹,原重治的电报也可以算作国际的抗议活动中的一项,就其体裁来说也是完全相应的。但是,原重治的从国内拍发然而实质上等于国际电报的电报,被他的亲戚邮政局长留下来没有发。本温厚的原重治看到亲戚坚决扣下电报没有发,也就没有逆形势而动固执下去。但是原重治做了十二个土偶,运到大白杨树的树处,放在那十铺席宽的悬崖上,供奉起来。从给大本帝国天皇陛下拍电报以来,对于原重治的行动一直特别注意的邮政局长,把所有土偶全给打碎,把原重治带下山来。此时已经再也不能让他坐在他自己细心整理好的村政府助理的办公桌前了。在家闲居的原重治又做了十二个土偶,把它们收在古老宅子的深而广的堂屋带小栅栏门的龛里。这样,既供井铭助,又供这十二个被处死者,足见原重治家供奉的人物也够复杂的了——①明治43年(1910)对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诬陷并实行残酷镇的事件,受检举者达数百名之多。诬陷他们计划暗杀明治天皇,以“大逆罪”对26名起诉,宣告其中24名死刑。翌年1月对其中的幸德秋水等12名执行死刑。也称“幸德秋水事件”——译注。

从原重治这一系列行为来看,可以到,他对于因为大逆事件而被处死的人们是惜的。但是,从最近以来他的新的行动来看,和他以前的倾向正好相反。傍晚,峡谷的道旁这里或那里照例三个人一群五个人一伙肩挨肩地站着聊天,这是我儿童时代每天习见的光景,原重治对每一个小圈子人群都是伸进头去,也不管他参加进来之前人家谈的话题是什么,总觉得他现在提出的主题才是最重要的,表现得十分自信地谈幸德秋水等人的事。但是人们也看得出,原重治所谈的并不是他实际上由衷的思想内容。他苦恼甚至失掉正气地苦苦思索的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对抗明治政府的树立国权而发明的户口登记双重制的策略。原重治怀疑到,我们当地的隐蔽组织已经濒临危险。参加到路旁人群聊天的原重治说的话只是这么几句:“可怕,真可怕!”以及“添了麻烦,麻烦透了!”还有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家伙所以才糟糕!”在每个人群里说的都是这样简短的慨叹和一成不变的词句。

“新制中学的球比赛,自己在第二垒。教练没有暗号,第一垒的人就来盗垒。没有办法,只好下决心封死而往第三垒跑。这个时候大多这么喊:‘净添麻烦,麻烦透了!’或者:‘因为有这样的家伙所以才糟糕!’那片言只语的源,原来在原重治那里呀…”

“本来我们这地方就有这种成语,也许就是原重治使它恢复起来,给它加上新的意义而开始应用的吧。不过一旦和原重治挂上钩,我想,那些话一定会传到峡谷和‘在’的最后一批孩子们那里,而且一直传下去。”

“不过,我们有时也不由得喊一声:‘可怕,真可怕!’可是原重治这么喊,他是以什么为对象的呢?”

“大逆事件起了导火线的作用,和幸德秋水的出生之地只有一个山脉之隔的我们这个地方,无不担心有组织地背叛国家一事暴出来。因此才喊:‘可怕,真可怕!’以及,‘添了麻烦,麻烦透了!’‘因为有这样的家伙所以才糟糕!’这样恐慌的慨叹中,还有一个没有说出的核心问题,也就是打算在外部揭发之前,主动地把户口登记两重制的虚作假改正过来,这在原重治的表情上已经隐隐约约地表现出来。不过,把原重治称为“牛鬼”是因为他那难以言状的恐怖和焦躁更加升级的缘故。”4妹妹,细雨霏霏的这一天的谈话,给了青年人以启示,他开始用于他的戏剧构想中了。于是,我们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一切神话与历史本来无法用戏剧表现的,现在至少可以拿它作突破口,开始写作以原重治“牛鬼”为主题的脚本,我先写出梗概给了导演。我也参加了排练,这倒不是我因为我没有这种经验才去参观,而是大多由于这事太出乎我的意外的缘故。他的剧团中的两个男演员一个女演员头一天就刺我,因而引起我们当地的老年人的愤怒,现在已经得到谅解,恢复了以前状态。但是,这两位男演员今天的姿态却不伦不类,当然,既然是排练,穿什么衣服本来无关紧要,但是那位细高挑的演员穿一件淡的运动服上身,外罩一件旧睡衣,脖子处着汗衫。另一位筋骨壮中等个头的男演员,光着上身斜挂一条布带,穿一条藏青子。那位小个子女演员,穿一条黑紧身运动,包着她那弯弯的两条腿,头上戴着我演出台本上没有写上的纸糊的“牛鬼”大头。

那“牛鬼”大头一个大人两臂都搂不过来,纸糊的涂上墨,与其说是牛头,不如说它是羊头更合适。只是牛头太大,盖过了演员的部,因为太沉,演员只好托着它的边缘。我看着女演员这副模样,不能不怀疑导演是怎么理解我的原作的。我写演出台本时就把受到大逆事件冲击的原重治作为中心人物,出场人物一共三个人,因为演员只有三个人的缘故。

人物a称为原重治第一,因为幸德等人被处死,深惊恐,表现原本是村长助理的心声。实际的原重治没有把他内心的声音,也就是把不能说的中心思想,对于峡谷以及“在”的路旁少数人聚集的人群说出来。但是当他发出“可怕,真可怕!”以及“添麻烦,麻烦透啦”!

“因为有这样的家伙所以一定糟糕”的时候,他却把应该表现真思想的那些话抑在内心里了。那些话,五十年后作为安魂的行为,替原重治说话的人就是原重治第一。人物b是原重治第二,他才是我们当地的户口登记二重制谋的直接策划者。为了抵抗全部纳入明治政府权力之下,组织了村庄=国家=小宇宙机构。他就是对付峡谷的原重治的那个“在”的原重治其人。人物c是第三原重治,苦恼的结果终于发了疯的前助理。用语言表现这个人物的疯狂是这样的:他不分峡谷和“在”的人,看见人便走上前去大喊一声:“叭!”那喊声象牲口的长嘶一样,用这喊声吓唬对方。原重治除了这一声“叭”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话,但是他却成了从早到晚在峡谷和“在”紧赶慢赶似地到处转悠的大忙人。

“那就从‘叭!’这一声喊开始吧。”导演决定从原重治第三有关的细节处开始排练。他说:“这场戏从开始到结束都有戏。要从体到神,各个部位都能让观众理解是那么回事,好,开始‘叭!’”效果确如我这个外行所期,扮原重治第三的演员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一齐练,而且练个不停。两个男演员一个女演员所发的声音并不特别大。可能是边练习腹式呼边喊“叭!”那喊声倒也象牲口的长嘶。那位晒黑的皮肤细高个的男演员上身没有一点赘。他喊的一声“叭”使大家为之震动,仿佛一架使用过度的老机器一般。那个中等个子筋强壮的,他的效果比较好,似乎调动了内脏的力量。这个膂力过人筋骨强壮的汉子立刻汗如雨,相比之下,那个瘦高个子像个玉米秆的男演员却是浑身干燥。似乎受过这位导演特别形体训练的女演员,虽然手里提着那纸糊的牛头,可是她那一声“叭”却显得鼻息很,那双弯弯的腿甚至打晃。但是那导演的姿势,也是他的静止的、意识化的形体动作之一,他上身直地收着下巴颏盯着这三个人,好长时间没有示意休息。

妹妹,执拗而反复地练习这个“叭”究竟有什么意思,我在旁边看着直着急,直发火。不错,扮发了疯的原重治第三的演员确实需要锻炼,喊这个吓唬人的“叭”应该表演得更好。但是其余两个演员为什么也必须跟着练?因为峡谷的原重治疯了,那就得让扮演多年深受其苦的“在”的原重治的演员也跟着喊?我为了这个人物,从传承中摘了固定的话作台词,那就是:“喏,去吧!”我以为这是他独特的语言,在演出台本里已经准备好。

关于原重治的传承上“在”的原重治的话是“喏,去吧!”它和峡谷的原重治吓唬人的话“叭!”在人们的记忆中是成“对”的。把峡谷的原重治和“在”的原重治这成“对”的两个人形象如实反映出来的,就是这成“对”的话。在峡谷和“在”一个户口两人共有的花招,这成“对”的两个人并不是总这样,关于原重治名下的户口有两个男人的事,起初这两个人格和孪生儿差不多,他们温和而有些腼腆,只从表面上看,无一不是善良的人。但是“对子”的一方的峡谷的原重治,由于受到幸德秋水等人被处死刑的冲击,所以就一面大发慨叹:“可怕,真可怕!”

“添了麻烦,麻烦透了!”

“因为有这样的家伙所以才糟糕!”一面到处窜“对子”的这一方的命运也产生烈变化,另一方的苦恼也就开始了。

紧接着,峡谷的原重治就因为按其政治思想订立的计划只好藏在内心所受的痛苦,发展到不论见了谁一概喊“叭!”到了这个程度“在”的原重治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过他那平静的农耕生活了。他放弃了田地,跟在他那疯了的伙计后面,愁眉苦脸地随着他到处瞎转。每当峡谷的原重治喊“叭”喊得不要命的时候,他就十分委屈怯生生地走到他跟前说:“喏,走吧!”连哄带劝送他回峡谷的家。妹妹,我想象此时此刻“在”的原重治说服峡谷的原重治所用的语言而写了导演台本。那台词是:“喏,走吧!像这样随便恐吓咱们当地的同胞,结果会是怎样呢?难道被恐吓的人们本就不生气不发火?你平素就很细心,所以你一定知道大家是在可怜你。你对这样的人追着不放,你用那通红的充怨恨的眼睛盯着,大肆恐吓,人家会怎样对待你?喏,走吧!今天好,还没有对任何人,从老人到孩子一概恐吓的地步。喏,走吧!回去安安静静地把身体和脑袋好好地歇息歇息!只要你安安静静地不闹事,没有一个人对你怀恨在心!你为什么那么伤心?你为什么总是想,这片土地的人都像大逆事件的被告那样全都处死刑?你别为这种想法折磨自己啦!那些事全是森林以外发生的事!怕这件事的人,我们这地方除了你之外还有第二个人么?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喊‘叭’恐吓和警告他们?算啦,太快落了,风也越来越冷,喏,走吧!”妹妹,原重治为什么在幸德秋水等人刚被处死就成了苦恼的俘虏,走错了生活道路的?在他还没有成了疯狂的牛鬼,只是处在痛苦阶段的时候,我请他谈了这个问题。他说:“我们在户籍上虚作假是错误的!这给子子孙孙带来麻烦的人们,干了一件大错事!因为这种想法,总有一天我们这儿的人全遭处死!凡是咱们这儿的人,没有一个人免遭极刑之苦!你们还能像平常一样太太平平地干活,照常吃饭,开怀大笑么?能不作恶梦,能安安稳稳地睡得着觉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背叛大元帅陛下,还能假装不在乎的样子吗?”我对于终于发疯,只会大声喊“叭”以表现自己的原重治的内心,以及“在”的原重治,首先没有藉之心,甚至十分为难之余到被迫似地写台词的。这段台词是:“喏,走吧!你总是跟在他们后面转,悄悄地靠近他们,然后大喊一声‘叭’吓唬他们,谁也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况且,以前哪,人家虽然让你吓了一跳,可现在呢,和从前大不相同,因为总挨你吓唬已经忍不下去了!不论峡谷也不论‘在’,没人不怨恨你。现在各家屋里躺着的病人,没有一个不是让你给吓出病来的!最近以来已经有人琢磨你为什么这样,脑子里是怎么想的!我觉得这可真可怕!想这事想得我心烦得不得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连我也想对着树或者草怒喝一声‘叭’了。人们很快就要这么说了:前助理原重治,尽管现在只是到处转悠着喊‘叭’,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从咱们这儿逃出去前往东京,向天皇陛下直陈本地户籍登记时的虚作假。那样的话,宪兵队就肯定开进来,把当地的人全都当作叛分子检举!喏,走吧!让你无尽无休的‘叭’折腾得气愤填膺的人们难道不是都这么想么?那样的话,不等你前往东京直陈天皇就先把你抓起来沉到河里。那样一来,和你一起搞户籍的我怎么能太太平平地过安生子呢?喏,走吧!”妹妹,可是我写的导演台本始终没受到理睬,渐渐地累得不成样子的人们照旧只作“叭”的发声训练,而且是无尽无休。这喊声使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传承中某些东西复活倒不是主要的,我深刻体会到的却是所有戏剧的形体训练规范让人始终无法理解它的本来目的是什么,只能跟着年轻导演顽固的自信走…

5妹妹,我通过这个过程加深了同年轻人的小剧团的关系。到了这个时候,为了他们上演的戏剧,我就不能不作为一个历史家讲课似地给他们讲一讲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而且特别着重讲一讲和井铭助相关的“自由时代”终结时期的问题。听讲的总是那三个年轻的剧团演员,他们是不是对此真兴趣我可没把握。但是,听讲者之中那个腿有些弯曲的女演员却出乎意料地热心听课。镇村合并之后,我们这地方成了吾和地区域的一部分而组成地方自治体,我给自治体写信打听到乡土史研究会的地址,那女演员白天在女子大学图书馆当见习管理员,她用工作单位的信封与这个研究会通信,拿到了他们出版的乡土史小册子。而且最近一期的专题报道出来了,你知道它的内容吗?妹妹,竟然是《痛惜吾和地区域之废村化》。我仔细地看了那女演员给我的小册子,我作为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除了唯一的一个例外,没有新的发现。但是妹妹,我被这唯一的一个很有刺的发现,也就是说过去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叙述,受到深刻的震动!这是河下镇的一位乡土史家证明的,他证明,吾和地区域的古名叫“瓮”起因是一个下级番镇武士在藩镇首府有不检点行为,被罚到吾和地幽居。他被罚幽居期间的记,在他旧宅发现,那记里明确记载着“瓮”这个地名。列举了实例之后,乡土史家从吾和地的地形是盆地,和瓮棺极其相似,所以推测此地名称为瓮村。我曾向导演打听是否曾有过瓮村这个村名,他说他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本来拿瓮棺作比拟的这个瓮村,是指从峡谷到‘在’这块地方,从‘死人之路’旁边的高地俯瞰,我以为确实像个巨大的瓮。”年轻人那张大脸表现出仿佛吃了一闷似的懵懵懂懂的表情,沉思着这么说。他接着说:“不过,说到瓮棺,这不是暗喻冥府么。难道把人的生存之地称为死人之乡么?如果故意这么叫,也未免太有些犬儒主义了。而且想到这犬儒主义的预言隔代有了成果,也就是我们本地结束时出生于此的我自己,心情实在难免不快。”啊,那也是从外部世界看我们当地时肯定带有隐语黑话意义的名称。既然是偶然的命蹇时乖被罚来峡谷幽居的武士记所载,那么,写记的人以暂时来到死亡之国的心情,给此地起了个与人物心境相应的名字,在他的记里写上瓮村这个名字也是可能的。但是,我关心的,这本就不是下级武士发明的村名,而是这瓮村古名,在下游各村从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的这个问题。从这位乡土史家引用的记的年代来看,至少在井铭助入狱之前二十年,就已经有了瓮村这个称呼。而且,既然藩镇下令让那下级武士幽居于此,而此时把他接受下来,从这个时间来说,显而易见,我们当地创建期之后继续下来的“自由时代”的体制已经不复存在了。说到“自由时代”的结束,并不是曾经从藩镇权力之下逃亡出去的子孙们重新要求旧藩镇收编,而是据我们当地的地理条件,从上代开始就是一个不受外部权力统治很自由的离世荒村,后来终被发现而被编入藩镇权力辖治之内。这是我们的父祖辈公开声明的。尽管如此,是不是再次接触了外部世界之后,由外界人士给起了瓮村这个名字?就我自己来说,我倒是赞同乡土史家的所见,以瓮棺作比喻的古名,可能是从古老的时代开始就这样称呼我们这片土地的。也许创建者们从水路溯行到这里的时候,这个盆地已经称之为瓮,下游各村的原住者以暗喻瓮棺的表现方法,称呼这个形象颇遭人忌讳的但有形象可供思维的地方。大恶臭的沼泽地这一传承,和符牒是吻合的。而且,也许实际上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本身正是知道这个名称像冥府一般遭人忌讳的地方,才想在这个和外部世界隔绝的土地上建设新世界,才大胆地进了这个地方。假如真是这样,他们的计划可就无比正确了。实际上在这里创建的共同体,曾经有过从未受到外部侵略的漫长的“自由时代”妹妹,由于对方这位导演谈到瓮的暗喻这个问题,我立刻就不住想重读一遍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有关传承,但是为剧团服务的事必须摆在首位,所以只好放弃重读传承的惑,按照约定的程,给等于一无所知的男女演员开始讲授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讲义。

“‘自由时代’,是从我们这块土地的创建期开始,直到前面说到的再次编入旧蕃镇权力管辖之下,在这期间完成了从政治、经济直到所有其他方面完全能够自立的时期。传承上明确记载,为了把文化上自立推进到登峰造极地步,领导人甚至把创造我们本地独特的语言体系的任务派给了一名领导班子成员。‘自由时代’是繁荣的时代,但是因为毕竟是创建期刚刚结束的时期,我们当地的物产还不十分丰富,尽管如此,唯独对于语言专家们,为了请他们赶快创造出既摆了大和语言也摆了中国语言,纯粹自立的我们本地的语言,足够地保证足他们的生活需要。他们一生也不必参加任何体力劳动。从他们的工作质考虑,这肯定是必要的,因为这是靠自己人的力量创造一个语言体系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大事,理当如此。创建期我们当地的人们称之为破坏人的领导人物是个核心的存在,从他开始无不具有一副巨人般的身体和巨大力量。因为如果不是这样,为数不多的人孤立于深山之中,决不可能经营出一片新天地来。对比之下,接受全权委托执掌创造新世界的语言体系的人,不能不承认他的巨人般的脑力。”妹妹,我边这样说边到自己脖子后边有个冰凉的手掌抚摸着我,从而怀有巨大的分裂。这就是,瓮村这个自己从来闻所未闻的外部世界称呼我们这块土地的名称开始涌上心头。我说:“创建期开始之后,村庄=国家=小宇宙,是处在周围的人监视之下的,外部的许许多多人是否早就知道我们的存在?”这一的怀疑,把我拉进只属于自己的境地。导演一方面让我按照预定进行讲课,然而他自己却悄悄地思考瓮村这一暗喻的问题。这天上课的时间之内,他始终静坐在男女演员的背后,对我没提出任何异议。

“创建者们的素质和能力如何出,从以下的例子也可得到佐证。‘自由时代’结束之后,一旦公开和外部世界有了联系,这个深山里的小小盆地就成了全国独一无二的木蜡产地,维新以后甚至远销欧美。这时首先是开始了为生产漆而开展了广泛的造漆树林的准备工作,以及独创地发明了白蜡技术。‘自由时代’及其以后的木蜡生迅速发展,首先是因为立足于传统而大规模地兴建起现代化的白蜡加工厂。建设起这些基础并使它发展壮大的人们,当然个个都是能力卓越的。…前面提到的创造语言的人虽然生活方面给了足够的保证,使之专心研究,然而终于没有取得自成体系的成果。他自觉地到责任年年加重,所以不仅没有参加共同体组织的劳动,即使节祭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出门一步,成了一个半疯状态的隐士。即使和给他运送食物的左邻右舍的女人也没有直接对话,双方的关系好像小鸟和喂鸟人一般。就这副模样过了好多年,他把自己和我们这片土地上的隔离开来,但是他和我们的创建者们一样,也活了一百多岁。快要告别人世的时候,夜间出来把峡谷和‘在’的所有地方转个遍,每个地方都贴上他墨笔写的独出心裁命名的地名。庞大的数字,大致的数目也记不清了,反正其中有不少是我们早就使用的地名。这样,这位语言专家老人干完这桩事之后钻进森林,一个人死在那里。”

“真正的天才,不被理解就毁灭!但是正如融解于体的成分由于电的分解而析出一样,以后仍以明确的形状表现出来!”对于这位创建者的话颇为动的瘦高个儿男演员心平气和但是说戏剧台词似地突然说了这么几句。

“溶解于体的成分?以电分解析出?别说这种既不准确也含糊不清的话吧!”那位筋发达的男演员立刻给以反驳:“像这种含糊不清的命题,如果到此为止倒也没什么,只是你丢面子。但是这命题的后面…再继续下去的话,听的人就把脑袋累乏了。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你回到你的论法上去了。你把那莫名其妙的实体先确定下来,明确它的名称,要是和我辩论这所谓莫名其妙,而且你确定的实体妥当,你的责难对我来说还是有效的。哈哈!可怜,你什么都没确定!哈哈!”这次锋,语气过于烈,那瘦高个儿照旧是戏剧腔。他那细长的鼻梁两旁靠得紧紧的两只眼睛,仿佛跃动着茶的光芒。他们争辩的事大概以瘦高个儿获胜告终。本想用奇袭获得成功的筋发达的男演员,抱着被太晒黑的双臂,脑袋一下子伏在上面,显得十分气。

“听说创建期创造新语言的那位专家,直到现在他的后代还在继承旧业,这是真事吗?他的子孙是不是遗传的关系,在语言上有特别的能力?”那位女演员不甘寂寞似地突然发问。她接着说:“他创造的语言什么地方不同?

我这么问,并不是因为那语言创造者发了疯的缘故。当然,语言学家的才能是能够遗传的。…向他的子孙们打听他本人的事还是不大合适吧?假如对方以为这是瞧不起他们,我以为那可就不合适了。说不定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瞧不起人家?”年轻的女演员自己把自己卷进这混的问题里。瘦高个儿男演员对于她的提问一直略带含而不的笑意,他那长长的马脸上泛着红。那位筋发达的男演员双臂搂着他那结实的大脑袋,伏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上。看得出,这两个男演员对于和自己关系密切的女演员跟我说的话到害臊。妹妹,因此我也就明白了他们方才的争论是两个人各自防卫的形体动作。其中有对抗意识,那十七八的女演员却眯着眼睛显得有些紧张地向我提问。我只能认真地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