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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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老大身体庞大的儿子仰躺在灵上,被成堆的鲜花包围着。他事实上是躺在花丛中。在低沉幽怨的哀乐声中,几十个身着黑衣的人,绕着灵转圈子。兰老大站在儿子头前,探下身去,注视着儿子的面孔。然后他就直起,抬起头,面都是笑容。他对着众人说:我的儿子,从生下来到现在,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没有痛苦,也没有烦恼。他除了想吃之外没有别的望。他的望都得到了足。他看看儿子那个高高地起来仿佛一座山丘的肚子,继续说:他食了一顿后,在酣睡中死去,一点痛苦也没有。我的儿子的一生,是幸福的一生。作为这个孩子的父亲,我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更让我到欣的是,儿子是死在了我的前面,他的后事我会安排得很好。如果有曹地府,我的儿子去了那里,也是享用不尽的。他死之后,我就百无牵挂了。今天晚上,我要在公馆里大宴宾客,你们各位,都去参加,穿上你们最华丽的衣服,带上你们最漂亮的女人,去我那里喝最上等的美酒,吃最美的食物。在兰公馆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在各种名贵菜肴的混合香气里,兰老大举起盛着高级白兰地的玻璃杯,酒浆在杯子里漾,焕发出琥珀般的光彩,为了我的儿子享尽人间富贵,无疾而终,干杯!兰老大朗声道。看上去他没有丝毫痛苦。他真的没有丝毫痛苦。
我和那三个人的吃比赛,在联厂伙房前的空地上天进行。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经常回忆起这件事。每当我回忆起这件事,就会走神,就会把手边正在做着的、心中正在想着的事情忘记,就会全部身心回到那个子里。
比赛安排在下午六点。这个时间,白班的工人刚刚下班,夜班的工人已经入厂。季节在初夏,一年当中白昼最长的时候。下午六点时太还很高,农民们还在田野里劳作。麦收刚刚结束,空气中洋溢着麦子的香气。我们厂门前的公路上,晾晒着许多新麦子。有时候,风从厂外刮进来,送来了许多农业生产的气味。我们虽然还住在村子里,虽然还是农村户口,但我们已经不是纯粹的农民。我们白天给牲畜注水,夜晚将注水的牲畜屠宰。我们前半夜将注水后的牲畜屠宰完毕,将它们尸体分割成块,请类检疫站的人盖上蓝的图章,后半夜运进城。刚开始几天,类检疫站韩大叔那个部下还来值班,装出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样子,但很快他就烦了。他把那枚图章和那个印泥盒子扔在我们屠宰车间,由我们的人自己加盖。为了防止水分失,减轻的重量,当然更重要的是怕水分失影响了的质量,我们在的表皮上,洒了一种防漏的胶水。这种胶水对人没有什么好处,但也没有什么坏处。那时我们的冷库还没建好,当夜杀出的,必须当夜运出去。我们厂里有三台专门为拉设计改装的汽车,开车的三个小伙子都是复员兵,他们技术过硬,格果断,相貌冷酷,让人望之即生敬畏。每天凌晨两点左右,联厂的大铁门在那两个看门老头的推动下,喀啦喀啦响着向两边张开,三辆载着放心的大汽车,一辆咬着一辆的尾巴,有那么点鬼鬼祟祟的意思,从厂子里开出来,拐一个小弯,爬上柏油的马路,调整一下呼,然后就像野马一样,撒着儿,向前窜去,雪白的车灯光芒,把通往城市的道路照得雪亮。尽管我知道车上拉的是注过洁净井水因此才能保鲜的放心,但是我每次看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从厂子里悄悄开出、一上马路就加大油门猛烈奔驰的运车,心中就浮起一种神秘的受,好像车上拉的不是放心,而是见不得人的违物品,炸药或者是毒品什么的。
我必须郑重地说明这样一个被舆论误导了许久的问题:注水并不全是坏。我承认,我们屠宰村在个体经营、非法屠宰时期,许多人往里注水,不讲究环境卫生和用水卫生,确实生产过大量的劣质。但我们联厂将屠宰后注水改变为屠宰前注水,这是屠宰史上的一次革命,用老兰的话说就是:这次革命的意义怎么评价都不会过分。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决定了我们厂生产的注水比不注水的要鲜许多。我们本来可以使用自来水灌注,但我们没有使用自来水。因为自来水里含有漂白粉等化学物质。我们生产的是纯粹的农业文明时期的,拒绝任何化学物品。因此我决定使用我们厂里那口深水井里的水作为我们的灌注用水。这口井里的水,透明澄澈,甘甜无比,比那些瓶装的纯净水、矿泉水的质量都要好。这样的水,本身就是琼浆玉。许多因为上火而眼睛红肿的人,用这井里的水洗一次,眼睛马上就明亮。还有那些因为上火小便发黄的人,喝两碗我们的水,小便马上就清亮如泉。想想吧,我们用这样的水灌注即将屠宰的牲畜,用这样的水灌注过的牲畜杀出来的,该是什么样子的上品啊?吃这样的,您如果还不放心,那您的心就永远悬着吧。我们的,吃了都说好。我们的,被城里的大商场包销。我希望大家不要一听到注水就马上想到肮脏的非法屠宰点,就想到臭烘烘的腐败气味,我们的水灵灵的,生气蓬,焕发着青的气息。可惜我不能让你见到我们的注水,可惜我当年创造的业绩已经不复存在,可惜我也只能通过回忆的方式,来重新体味我的也是我们联厂的光荣历史。
都听说了我要和那三个大青年比赛吃的事,下班的晚走,上班的早来,聚集了一百多人,围在伙房前,等着看热闹。话说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要分岔,用过去那些说书人的说法就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说在人民公社时期,村子里的人还集体劳动,在工间休息的时候,曾经有两个人进行过一次扬名久远的吃辣椒比赛,赢者奖励一包香烟。设奖的人是生产队长,参加比赛的人,是我的父亲和老兰。那时他们都十五六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那次比赛用的辣椒可不是一般的辣椒,是那种特别辣的羊角辣椒。每人四十个,都是那种又长又大、颜紫红的。一般的人,吃一个这样的辣椒都会捂着腮帮子叫娘。队长的这包香烟,可不是那么好赢的。我没有见过我父亲和老兰那时候的模样,我只能想象。我父亲和老兰,是朋友,也是对头,两个人一直着劲儿。经常地摔跤,总是胜负难分。可以想象,他们两个吃那四十个辣椒的情景;无法想象,他们吃那四十个辣椒的情景。四十个羊角辣椒,摆在地上,是不小的一堆啊。四十个羊角辣椒,上秤一称,最少也有两斤吧?他们两个几乎是同时吃完,第一轮不分胜负。第二轮每人二十个,还是不分胜负。主持比赛的生产队长,看着他们两个变了颜的脸,心中有些害怕了,说小伙子们你们和了吧,我给你们两个每人一包香烟。比赛者不干,第三轮每人还是二十个,吃到十七个半的时候,老兰把手中的半个辣椒扔在地上,说我输了。然后他就弯下,捂着肚子,头大汗,绿的、也有人说是暗红的汁,从他的嘴巴里出来。我父亲吃完了第十八个辣椒,还要吃,但刚把第十九个辣椒进嘴巴,血就从他的鼻孔里蹿了出来。队长大声吩咐一个社员去供销社买烟,最好的牌子,买两盒。这一场吃辣椒大赛,是人民公社时期发生在我们村子里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只要一提起打赌比吃的事,人们必定要把这事提起。不久之后,在火车站饭店里,又发生过一次比赛吃油条的事,参赛者之一是火车站的搬运工,一个以能吃著称的人,绰号吴大肚子,另一个我的父亲。我父亲那时十八岁,跟着队里的人,去火车站送甜菜。在车站的月台上,吴大肚子,拍着肚子,在我父亲他们面前晃来晃去,大声搦战:有没有人敢跟俺比?我们的队长被他闹得心烦,就问:比什么?吴大肚子说:比吃!俺的肚量天下第一!我们队长笑着说:牛皮吹得太大了吧?旁边有人悄悄地跟我们队长说:千万不要跟他比,这是有名的吴大肚子,每天都在这里混,靠这一手吃饭,他吃一顿可以三天不吃呢。我们队长看看我的父亲,笑着对吴大肚子说:伙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别把牛皮吹爆了啊。吴大肚子说:不服吗?不服就比试比试。我们队长也是个好闹腾的主儿,就问:怎么个比试法?吴大肚子指指火车站饭店说:那里边,有包子,有油条,还有丝面条,白面馒头,随便你们点。赢家白吃,输家掏钱。我们队长看看我父亲,说:罗通,敢不敢煞煞他的威风?我父亲闷声闷气地说:敢是敢,但万一输了呢?我可是没有钱。我们队长说:你输不了,输了也不要紧,如果万一你输了,钱由我们队里出。我父亲说:那就试试吧,我好久没有吃油条了。吴大肚子说:好,就吃油条。一伙人就吵吵嚷嚷地往饭店走去。吴大肚子还拉着我父亲的手,从表面看是亲热的人手拉着手儿进饭店,其实他是怕我父亲跑掉。进了饭店,服务员就笑着说:吴大肚子又来了。吴大肚子,今天比赛吃什么?吴大肚子说:你这个小丫头,没大没小的,吴大肚子是你叫的吗?论辈分你该叫我爷爷呢。那个服务员说:呸,谁叫你爷爷?你叫我姑姑还差不多。饭店里的服务员听说吴大肚子又要跟人赛吃,一齐跑出来看热闹。正在饭店里吃饭的几个人也睁大眼睛往这里看。饭店里的一个小头头走到前面来,用围裙擦着手,问:老吴,吃什么?吴大肚子看了我父亲一眼,说:油条,每人先称出三斤来。三斤,小伙子,怎么样?我父亲还是闷闷地说:随便你,反正你吃多少我吃多少就是了。吴大肚子夸张地说:小伙子,好大的口气!俺老吴在车站混了十几年了,与人比吃,不下百次,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对手。我们队长说:今天就让你碰到一个对手。我们这个小青年,曾经一口气吃下去一百个蛋,外带上一只母。三斤油条,大概只能让他吃个半吧,对不对啊罗通?我父亲低着头说:吃着看吧,我可不敢吹牛。吴大肚子兴奋地说:好!好极了。姑娘们,把油条端上来吧,要新炸的啊。饭店的小头目说:老吴,慢着,你们应该先拿钱出来。吴大肚子说:让他们拿吧,反正迟早也是他们掏钱。我们队长说:老哥,你是不是太狂了?他三斤,你三斤,六斤油条的钱,我们还拿得出来,但俗言说得好,"吃泡屎不要紧,味道不太对"。你怎么敢肯定我们会输呢?吴大肚子跷起一大拇指对着我们队长晃晃,说:好好好,算我老吴张狂,惹您生了气。这么着吧,我们各自把六斤油条的钱先拿上,放在饭店柜台上押着,赢家拿上自家的钱走人,输家放下钱,也是走人。你们看,这样办总可以了吧?队长想了想,说:这还差不多!我们村里来的人,脾气倔巴,说话不中听,还望各位多多担待着点。吴大肚子从中摸出几张油腻腻的钱,放在饭店的柜台上。队长也摸出钱,放在吴大肚子的钱旁边。一个服务员赶紧拿出两个碗,把钱扣了起来,仿佛怕它们长上翅膀飞走似的。吴大肚子说:各位大爷,现在总算可以了吧?那个饭店的小头目吩咐柜台后的服务员:赶紧着,给吴大爷和这位小伙子把油条称出来,每人三斤,秤要高高的啊。吴大肚子笑着说:你们这些坏蛋,平里克扣顾客的斤两,看到我们打赌,就把秤给我们高高的了。告诉你们说吧,孩子们,但凡敢在这里叫板的,但凡敢在这里战的,没有一个是善茬子,俗话说得好:"没有弯弯肚子,不敢镰头刀子。"敢在这里赛吃,还在乎你们的秤高秤低?对不对小伙子?吴大肚子对我父亲说。我父亲没有答理他。说话间女服务员把那六斤油条用两个搪瓷盆端了出来,放在一张桌子上。油条果然是新炸的,蓬松肥大,香气扑鼻,还散发着热气。我父亲很有风度地看看队长,问:开始吗?还没及我们队长说话,吴大肚子已经将一油条抓起来,大嘴一张,就咬掉了半。他的腮帮子地鼓起来,眼睛里泪汪汪的,不看人,盯着盆里的油条。这个人看来是饿坏了。我父亲坐在桌前,对队长和观战的村子里的人说:对不起,我开吃了。我父亲脸上是歉意,因为他看到那些观战的人眼神里都出对油条的深厚情。我父亲吃得很稳健,一大约四十厘米长的油条,他用十口下去。每一段油条入口后,他都要咀嚼那么几下。吴大肚子本就不咀嚼。吴大肚子不是在吃油条,而是在往一个里填油条。两个盆子里的油条在逐渐地减少。减少的速度在逐渐放慢。当吴大肚子面前的盆子里剩下五油条、我父亲面前的盆子里剩下八油条的时候,他们咽的速度更慢了,而且明显地看出了艰难。他们脸上渐渐地出现了痛苦的表情。当吴大肚子面前的盆子里只剩下两油条时,他吃的速度就更慢了。我父亲面前的盆子里也剩下了两油条。这时候比赛已经进入了尾声。他们同时吃完了最后一油条。吴大肚子站了起来,但接着就坐下了。他的身体变得十分沉重。比赛结果是平手。我父亲对饭店的小头目说:我还能吃一。饭店的小头目兴奋地命令身后的服务员说:快点,这个小伙子还能吃,再给他拿一来。一个服务员用筷子夹着一油条飞跑着过来,脸上洋溢着兴高采烈的表情。队长问:罗通,还行吗?不行就算了,我们不在乎这几斤油条钱。我父亲没有说话,把那油条从服务员手中接过来,用手撕开,捏成小球的形状,往嘴巴里着。吴大肚子也说:我也要一。饭店的小头头大喊着:快点,老吴也要一。但当服务员将油条递到他的手里时,他接过油条,往嘴巴的方向举了一下,似乎有吃的意思,但他没有吃,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眼睛里似乎有了眼泪,然后他就把油条扔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我输了…他试图站起来,他也确实站了起来,但他随即就沉重地坐下了,那把不堪重负的椅子吱吱扭扭地响着破碎了。在他的股下面,那把硬木的椅子,竟然像泥巴塑成的一样。
后来,吴大肚子被送进了医院,医生把他的肚皮豁开,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那些嚼得半烂不烂的油条段儿清理干净。我的父亲没进医院,但是在河堤上走了整整一夜,走几步,就低头呕出一段油条,在他的身后,跟随着村里十几条饿的眼睛发蓝的狗,后来连邻村的狗也来了。它们为了抢食我父亲呕出来的油条,厮咬成一团,从河堤咬到河底,又从河底咬上河堤。那晚上的情景我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在我的想象中栩栩如生。那是一个恐怖的夜晚,我父亲没被野狗吃掉就是他的幸运。如果狗把我父亲吃掉也就没有我了。我父亲自己从来没有对我描述过他往外呕油条时的受。我每次好奇地问他和人家比赛吃辣椒和油条的事,他的脸就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说:你给我闭嘴!好像我戳到了他最痛的伤疤。尽管他不说,但我清楚地知道他吃了五十九个辣椒之后所遭受的痛苦,我也知道,他吃了三斤油条后,在那个夜晚遭受的痛苦滋味。那时候人们炸油条时,要往面粉里加明矾,还要加碱,还要加苏打。那时人们炸油条时使用的是没经提炼过的棉籽油,颜乌黑,甚至发绿,黏稠,类似化开的沥青。这样的棉籽油里含着许多的化学物质,有棉酚,还有敌敌畏、六六六等永远难以分解的农药。他的喉咙像被竹片割着一样疼痛,他的肚子涨得像鼓一样。他本无法弯,他也不敢快速地走动。他手扶着肚子,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颗地雷,稍微一震动,就有可能爆炸。他看到身后那些狗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颜碧绿,仿佛是鬼火。我想他也许能够想到,那些狗,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开,把那些油条扒出来吃掉。他也许想到,当那些狗把他肚子里的油条吃光之后,接下来就会把他吃掉。先吃内脏,然后吃四肢,最后把骨头都要嚼了…
有了这样的历史,所以,当我向老兰和我父亲汇报了三个大青年向我叫板、我决定跟他们进行吃比赛的事情之后,父亲板起脸,皱着眉,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不行,你不要干这种丢人的事情。我说:怎么是丢人的事情呢?你和老兰大叔比赛吃辣椒的事不是被人们传为美谈吗?父亲恼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那是穷的,是穷的,你懂不懂?老兰和缓地对我父亲说:也不完全是穷的,伙计,你跟人家比赛吃油条是为了解馋,但咱们俩比赛吃辣椒,并不完全是为了赢那一包烟。父亲见老兰答了腔,也就把口气放缓了,说:什么都可以比,就是吃不能比,一个人的肚子是有限的,但好吃的食物是无限的,即便是赢家,那也是拿着小命开玩笑,吃进多少去,还得吐出多少来。老兰笑着对我父亲说:老罗,你别急嘛,如果小通确有把握,我看举行一次吃比赛的预演,也不是一件坏事。我父亲声音平静但态度坚决地说:不行,这种事不能干了。你们想象不出那种滋味。我母亲也忧心忡忡地说:我也不同意,小通,你还小,胃还没长大,比不上那些大青年。你跟他们比,不公道。老兰说:小通,既然你父母都不愿意,那就算了吧。否则,要是吃出病来,我也担当不起啊。我坚定地说:你们都不了解我,你们不知道我和的缘分。我有消化的特异功能。老兰说:我知道你是个孩子,但我也不愿意让你去冒险。你应该知道,我们对你寄予很大的期望,我们的联厂,还指望着你出谋划策呢。我说:爹,娘,兰大叔,你们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数。第一我保证不会输给他们,第二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担心的倒是那三个人,应该让他们立下字据,万一撑坏了,一切后果自己承担。如果你执意要和他们比试,那这些工作我们会考虑到的,老兰说,关键是你自己要确保安全。我说:别的我不敢说,对自己的肠胃,还是有信心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吗?我每天上午,在食堂里,要吃多少?你们可以去跟黄彪打听一下。老兰看看我的父母,说:老罗,玉珍,要不就让小通和他们比试一番?小通贤侄吃的本事,已经是大名远扬,咱们都知道,他的名声不是吹出来的,他的名声是吃出来的。为了万无一失,我们做点准备,让镇医院派两个医生来坐镇,有情况马上处理。我说:就我来说,本没有必要,但为了那三个人的安全,让医生来也好。我父亲严肃地说:小通,现在,我和你娘也不把你当小孩子看了,你自己要为自己负责了。我笑着说:爹,别得这么悲壮,不就是吃一顿吗?我每天都吃啊。比赛的时候,不过是比平里多吃一点罢了。其实也不一定多吃。如果他们早早地败下阵去,我也许还吃不足平的量呢。
我父亲希望比赛能够悄悄地进行,老兰说,既然是比赛,那就要让全厂的人都看到,否则就失去了比赛的意义。我当然希望来观战的人越多越好,不但厂里的人全来,最好能贴出海报,或是用高音喇叭去大张旗鼓地宣传,让外边的人——火车站上的人、县城里的人,镇上的人、村子里的人,都来观看。人多气氛热烈,能够调动情绪,更重要的是,我要通过这次吃比赛在厂子里树立威信,在社会上扬名立腕。我要让那些对我心怀不的家伙心服口服,要让他们知道,罗小通的英名不是吹出来的,而是一口一口地吃出来的。我更要让那三个参加比赛的小子知道我的厉害,我要让他们知道,是好吃的,但也是难消化的,如果老天爷没给你配备一个特别善于消化食的肠胃,你吃下去容易,消化掉难。
在赛事还没开始前,我就知道这三个小子是注定了要倒霉的。惩罚他们的不是老兰不是我的父母更不是我。惩罚他们的是被他们吃到肚子里去的。我们屠宰村常有这样的说法,说某人被"咬"着了。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说长了牙齿,这话的意思是说某人吃吃多了,把肠胃吃坏了。我知道这三个家伙会被狠狠地"咬"一口的。别看你们现在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遇到了一件大好事。待会儿就怕你们哭都哭不出来的。我知道那三个小子心中确实认为自己碰上了好事,比赛赢了,他们马上就会名声大振;即便是输了,也净赚了一肚子。我知道很多旁观者也有这样的想法,甚至还对这三个小子心怀嫉妒,遗憾着这样的好事为什么落到了他们头上而没有落到自己的头上。伙计们,待会儿你们的遗憾就会变成你们的庆幸了。待会儿你们就等着看这三个小子出洋相吧。
那三个跟我叫板的小子,一个名叫刘胜利,一个名叫冯铁汉,一个名叫万小江。刘胜利个头高大,肤黝黑,瞪着一双大眼,说起话来习惯地往上袖子,一看就是个鲁角。他本是杀猪的出身,天天跟打道,应该知道的格啊,打赌吃,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可是他竟然这样做,可见这个家伙心中还是有数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个家伙不可轻视。冯铁汉瘦高身材,黄面皮,哈着,看上去像大病初愈的样子。这样的黄脸汉子往往有惊人的绝活,我听说书的瞎子说过,梁山好汉中,就有几个黄脸的汉子武艺超群,因此这个家伙也不能轻视。万小江外号水老鼠,小个头,尖嘴猴腮,三角眼,一身好水,都说他在水下能睁着眼睛抓鱼,在吃方面,没听说他有什么突出的表现,但他吃西瓜的本领远近闻名。一个人在吃的方面要想远近闻名,只有通过赛吃这样一条途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万小江与人比赛吃西瓜,一口气吃了三个。他抱着一牙牙的西瓜,嘴巴像吹口琴一样来回晃动着,黑的瓜子儿,从他的嘴角啪啦啪啦地往下掉。这个家伙也不可轻视。
我在妹妹的陪同下向比赛地点进发。妹妹提着一个装了茶水的水壶,紧紧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她的小脸紧绷着,额头上挂着一层汗珠。我笑着对她说:"娇娇,你不要紧张。"
"哥哥,我没有紧张。"她抬起袖子擦擦额头,说,"我一点也不紧张。我知道哥哥一定会赢的。"
"是的,我会赢的,"我说,"即便让你去参加比赛,你也会赢的。"
"我还不行,"她说,"我的肚子还不够大,等我的肚子再长大一点就行了。"我拉住妹妹的手,说:"娇娇,我们是老天爷专门派下来吃的,我们每人要吃二十吨,吃不完这些,阎王爷不敢收我们,这是老兰说的。"
"太好了,"妹妹说,"我们吃够了二十吨也不走,我们要吃三十吨。三十吨是多少啊,哥哥?"
"三十吨,"我想了一下,说,"三十吨,堆在一起,大概像一座小山了吧?"妹妹高兴地笑起来。
我们拐过了注水车间的大门口,就看到了伙房前那黑的一圈人。我们看到他们时,他们也看到了我们。我们听到了他们的议论:"来了,来了…"我到妹妹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娇娇不要怕。"
"我不怕。"我们从众人给我们闪开的隙中走进了赛场。伙房门前已经摆开了四张桌子,每张桌子后边放着一把椅子。那三个大青年已经到了。刘胜利站在伙房门口,大声嚷叫着:"黄彪,煮好了没有啊?老子快要等不及了。"万小江钻到伙房里去,很快又跑出来,说:"味道好极了。啊,啊,我想死你了。亲娘比不上一块酱牛啊…"冯铁汉着烟卷,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副很沉静的样子,好像比赛与他没有关系似的。
我对着用好奇或是敬佩的眼神看着我和妹妹的众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我就坐在了冯铁汉旁边的凳子上。妹妹站在我的身边,悄悄地说:"哥哥,我还是有点紧张。"
"不用紧张。"我说。
"哥哥你喝茶吗?"
"不喝。"
"哥哥我想撒。"
"去吧,到伙房后边去。"我看到人群中有人在头接耳,我虽然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但是我猜到了他们在说什么。
冯铁汉递给我一支烟,问我:"吗?"
"不,"我说,"烟后影响味觉,无论多么好的也品尝不出滋味来了。"
"我似乎不该跟你比赛吃,"冯铁汉说,"你还是一个小孩子,万一撑坏了,我心中会不安的。"我笑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