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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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我初次见到苏抑卮教授,是在1978年的秋天。那时候,我终于离开远在郊外的小工厂,踏进盼望已久的大学门槛,对用功读书有着无限的热情。我向往着成为陈景润那样的人物,在学问的蓝海洋里能有一番作为。记得是在一场雨后,秋老虎的余威已不复存在,天高气,我捧着祖父最新出版的一本旧作,在学校宿舍区向人打听苏教授家的确切位置。尽管我所在的这所大学,历史悠久,人数众多,是全国著名的高等学府之一,但是宿舍区的脏,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让人到恐怖。
我的手里捏着写有地址的小字条,可是挂在大楼上的红底白字搪瓷标牌,都让小孩用弹弓给坏了。这是“文化大革命”留下来的典型场景,原来的蓝底白字的标牌,由于容易让人联想到国民的青天白,在运动初期都换了象征革命的粉红底。看上去仿佛是有计划的破坏,因为所有的击,都是以让人认不出标牌上的编号为目的。粉碎“四人帮”已经两年了,科学的天正在来临,但是这个庞大的宿舍区,还保留着“文化大革命”刚刚过去的痕迹,用暗红油漆写的主席语录随处可见,而且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么大的一个宿舍区,竟然也像大杂院一样,被称做某某“向院”我找到了居委会,一个负责人模样的老太太,不信任地看着我,一个劲地摇头。她说她并不知道谁是苏抑卮教授,在这一大片房子里,教授副教授和看上去像教授的多如牛。
我手上的小纸条,表明苏教授不是住在27幢,就是37幢。老太太觉得在居委会里说不清楚,她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到十字路口,指指东面,然后又掉过头来指指西面,告诉我这两幢楼的位置,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两个方向我恰恰已经都去过了,于是,我又一次陷于摸不着头脑的茫然之中。如此混的宿舍区,现在已经很难见到,八年以后,作为留校的青年教师,我有幸成为这个宿舍区的居民,几乎所有来找我的人,都有过我初次拜访苏教授时问路的尴尬。从两层一幢的小洋楼,到正在修建的七层楼,从只有一个单元门一个公用厕所的仓库式建筑,到有五个单元的新式大楼,各种规格应有尽有。大学里的房子永远不够住,据说自从1949年蒋介石离开大陆以后,或者说从1927年蒋介石来到南京这城市以后,这个宿舍区就没停止过盖房子,但是从来都是小动作,零打碎敲,滴滴答答不急不慢,结果不同的年代里,就盖出了许多不同风格的房子。
最后带我找到苏教授的,是一位留着披肩长发、身穿一身黑衣服的姑娘。印象中,她应该是穿了一身黑的丝绸衣服,上身是民族风格的小褂,下面是一条飘逸的喇叭,一双黑颜的高跟皮鞋。她涂着鲜红的膏,描着极细的黑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进口香水的味道。时至今,我对自己当时的印象,常常产生了很大的疑问,因为这毕竟是在陈旧的1978年,这样的打扮不仅可疑,而且完全对不上号。我已经记不起自己当时怎么鬼使神差,就很信任地跟着她走了,在苏教授住的那幢楼下,她突然转过身来,指了指四楼关着的窗户,然后扬长而去。这时候,夕西下,一幢幢宿舍大楼,拖着长长的影,让人有一种置身森林的觉。
黑衣姑娘消失在楼群之中。我沿着窄窄的楼梯道往上走,脑子都在想那黑衣服的姑娘。这一年我21岁,脸上仍然不断地长青痘。改革开放和解放思想的口号,好像就是在这一年提出来的,我毕竟是在一个保守抑的年代里成长起来的小伙子,由于和女孩子一说话就脸红,事实上我都没仔细地看过那姑娘一眼。我本就没看清那姑娘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只是匆匆扫了她一下,然后胆战心惊地跟在她后面。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是用想象在猜度和完善,我只是想当然地觉得她应该怎么样。每当我想起和苏教授的往,就忍不住会想到这位神秘莫测的黑衣姑娘。时隔差不多20年,关于黑衣姑娘的记忆,已经带很大的想象,甚至有着非常严重的错误,我总是把她和现在街面上最时髦的姑娘混同起来,然而我就是忍不住要想。
老式的教授楼陈旧不堪,黑黑长长的楼道里,堆了弃之可惜留着无用的杂物。到处都是灰尘,看得出已经很久没人打扫过。听得见有人在咳嗽,那是一种干咳,是那种没有痰可咳可不咳的习惯声响。二楼的一家门敞着,收音机里正用记录速度播放着天气预报,这种具有鲜明时代特的播音,现在再也听不到了。我终于到达了四楼,在苏教授家的门前,我犹豫了一下,找到了门铃按钮,轻轻地揿着。
2就像人有意无意总要回味自己的第一次经验一样,我对对苏教授的初次拜访,始终保持着一种亲切的记忆。和苏教授的往,是我人生轨迹中非常重要的一段经历。也许在当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因为最初不过是一次偶然的拜访,我不过是奉父亲的命令,送一本祖父的书给苏教授。这完全是一次礼节的拜访。苏教授曾和我的祖父有过短暂的往,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以后,父亲去北京出差,祖父告诉父亲,说我将要去读的那个大学,有一位叫苏抑卮的教授很有学问。祖父并没有让我前去拜师的意思,他知道我们这一代人的学问功底实在太浅,本就不配给苏教授当学生。祖父当时只是随口向父亲提到了苏抑卮这个人。
自从1957年被打成“右”派以后,我父亲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选择了作家这个行当。他对我没有别的要求,唯一的希望,就是让我千万不要子承父业,再去当什么倒霉的作家。在上大学以前,我是一家街道的小工厂的工人,也许是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父亲一直过得很坎坷,他对我能成为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分子,到十分欣。他为自己的家庭终于有了工人阶级到自豪。工人阶级是中国的领导阶级,多少年来,无论是教科书,还是报纸上,都是很认真地这么说。虽然一代人有一代人不同的想法,对世界有不同的看法,然而我的父亲总觉得我不想继续当工人的念头,十分幼稚十分错误,而且隐隐地潜藏着几分危险。他觉得我迫不及待地想投考大学的望,有些过分,有些不可理喻。他觉得我完全没理由,也没必要把上大学那么当回事。一个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发展,大学从来就不是唯一的出路。我的祖父没有上过大学,我的伯父没有上过大学,我的父亲没上过大学,我的三个堂哥也没上大学,按照这种推理,我即使不上大学,一样也可以做出成就。
我所在的工厂,离家很遥远,每天总是一大早就出门。几乎要穿过整个城区,到了郊区,还要沿一段土路骑十分钟车。在下雨天,为了不迟到,我不仅要提早出门,而且不得不在泥泞的土路上,推着甚至扛着自行车前进。我的工作是作牛头刨,这是一种较为落后的金属加工,程序十分简单。进厂以后,一位改行不久的中年妇女当了我的师傅,她教我怎么作,过了一个月,我便完全练地掌握了作。在做学徒的第一年里,因为是和师傅共同作一台刨,显得很清闲,我们轮工作,闲着的那个人,可以躲在一旁看书,或是打线。车间里就只有一台刨,原来已经有了两位师傅,一个夜班,一个白班,现在添了我和另外一名徒弟,人手多了,便考虑再添一台刨。
一年以后,新的一台刨买回来了。除了新一点,这台刨在外形和能方面,和老的那台机器没有任何区别。新刨安装好了以后,我的师傅和我开玩笑,说这台新机器就是我的嫁妆。我记不清自己当时如何回答的,只是心里到不是滋味,我又不是什么女孩子,要什么嫁妆。坦白地说,我当时并没有觉得做工人有什么不好,我到不痛快,是因为我所干的工作,实在没有什么技术可言。我意识到自己正在逐步成为机器的一部分,每天固定的就是那么几个简单的动作,夹紧加工部件,按动作按钮,加工开始加工完毕,然后继续重复。我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包办婚姻的沼泽,这台新刨只是我不得不娶的一个小媳妇。我对这台金属的机器毫无情。
在我成为小说家以后,我写的小说,很少反映这一段生活。四年的工人生活,真正让我到亲切的地方,并不多。如果硬要我说老实话,我就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喜当工人。我没办法讴歌工厂的生活,因为我知道,大多数的工人和我一样,并不热他们所干的活。我知道很多年轻的工人和我一样,既不觉得做工人有什么不好,但是也不觉得当了工人就一定伟大。这世界上如果没有工人,肯定不行,也许恰恰是这一点,才能像名牌的商标一样,一针见血地说明工人的伟大。事实上,在我做工人的那个年代里,工人与其说伟大,还不如说幸运,这种幸运是和下乡的知青相比,和农村的农民相比。
不能不承认工人的生活,其实是最单调的。在机器轰鸣的八个小时里,我不得不将自己变成这台牛头刨的附加部分。如果是加工那种小零件,每道工序很快就结束,我不得不站在刨旁边,不停地换上换下。如果是大的加工部件,则意味着一旦加工开始,我可以有很长的等待时间。有一点是不容怀疑的,刨一旦开动,我便被机器拴死了,我的神经必须高度紧张。越是那种看上去技术不很强的作,越容易疏忽出事,我的师傅就是因为干活时偷偷地打线,导致了刨的牛头和加工部件相撞,结果她那部刨不得不提前大修。
活永远干不完,想偷懒也不行。每人都有一台机器,谁的机器停下来,都会引人注意。车间里,人和人之间往,也就是吃饭那短暂的一会儿,要不就得等到接班的时候。在工厂的四年,我几乎没有过一个朋友。我的格本来就有些内向,四年的工人生活,使得我的脾气变得更加古怪。我继续保持着在中学时的传统,坚决不和同年龄的女孩子谈。我读中学的那个年代里,男孩子和女孩子是天敌,从来不进行对话。那个时代的男孩子都是清教徒,所有和女孩子搭讪的小伙子,都将受到蔑视和嘲笑,而女孩子如果主动和男孩说话,那必是轻薄和不自重。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总是情不自地注视一位作磨的青年女工。我承认自己对她有着非同寻常的好。这是一个比我早两年进厂的女孩子,在我的印象中,她永远都是戴着大口罩,因此始终带有一种神秘。磨和刨一样,作起来都是非常简单,唯一不同的是磨所产生的金属灰尘,要比刨大得多。我们的机紧紧挨着,在轰隆隆的机器声中,我们时不时地眉来眼去。我一直在偷眼看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同时觉得自己的举动,也都在她的监视之下。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十分多余地做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她显然已意识到我的不同寻常的目光。在中学时,我曾用同样的目光,留意过一个梳着小辫子的姑娘。和我同年龄的小伙子,在青少年时期,一定有许多像我一样,本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恋经历可以回忆。我们的青期,和“文化大革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那个特定的时代里,情问题是一个很可笑的话题。
“”这个字眼,在我们这一代人眼里,意味着不学好,意味着下的情。所有的情歌曲,在当时都是黄歌曲。我们早年的情生活,说白了,也就是脉脉含情地看看女孩子。
然而在车间里,老工人却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荤笑话,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动脚。不同年龄层次的男人,都愿意和我师傅调笑,而她似乎也很乐意从中得到一种乐趣。有传闻说师傅的丈夫是痿,男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得出了一致结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师傅既然从丈夫那里得不到正当的,很自然地便会寻找另一种途径发。我刚做学徒的时候,师傅还有所忌惮。她总是假装生气地将男人不怀好意的手打开,把那些围着她转的男人轰走。但是,她很快地便忘却了我的存在,口无遮拦地说起话,张口男人的家伙,闭口女人的玩意。她真心地喜开那种俗的玩笑,喜别人和她动手动脚,喜被人吃豆腐。她喜那种被男人围绕的觉,这是一种近乎于车间女王的待遇,在短暂的接班期间,在吃饭期间,在偶尔的停电休息的时候,她成了男人们注意的中心。一阵阵科打诨,一阵阵声笑语,所有的名词和动词都有了新的意义。
渐渐地,这种玩笑甚至扯到了我的头上。那些人本不管我是否脸红,十分骨地和师傅调笑,说她想吃童子。师傅越是想保护我,他们就越起劲,叫喊得越凶。师傅很愤怒,说:“你们他妈的真不要脸,再不像话,别怪我说出不好听的话来。”他们就说:“你什么不好听的话,我们没听过?”师傅说:“我徒弟就跟我儿子一样。”他们便话里有话地说:“像儿子和是儿子,究竟不一样!”类似的玩笑永远没个够。一旦从机器的桎梏中逃离出来,大家没别的乐趣可找,于是就靠打情骂俏调节情绪。说荤话和荤段子,是车间里调剂身心健康的工间,是大家相互情的润滑剂,有伤风雅无伤风化。师傅最看不惯那些假装正经的女人,她的脾气是有什么话,立刻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我告诉你,越是不声不响的女人,骨子里越,”师傅显然注意到我对离我们不远处那位磨工的目光,十分善意地提醒我“我是过来人,女人不吭声,这是砂锅里煨,闷‘’,你要是谈对象,可千万不要找这样的货。”事实似乎也证明了师傅的英明判断。十年以后,我已经离开工厂,正读着研究生,有一次,遇见当年车间里的同事,听他谈起这位一度让我丢魂失魄的青年女磨工,这位已经当了车间主任的同事,十分惊讶我对她的风韵事,竟然一无所知。他一口气报了一大串名单,其中有好几个男人我都悉。他告诉我当年那位神秘的、常常一声不响的女磨工,对于婚外的情,有一种病态的嗜好。他不无叹地说:“她可是来者不拒,真真刀,不像我们厂的那些老女人,光是在嘴上耍氓。”3出来开门的是苏教授的夫人李老太太。从打开的门里,我首先看到了一张布皱纹、脸不耐烦的老太太的面孔。音乐门铃在我松手之后好半天,还在叮叮咚咚地响着,由于电池不足,那拖长的声音非常古怪。最初的见面,显而易见地让人到不愉快。李老太太紧绷着脸,不友好地冷眼看着我,我的解释和说明,对她似乎没有任何作用。要是我能知道苏教授老夫妇正在赌气,我身上所有的局促不安也许会然无存。经过后来连续十年的弟子生涯,习惯成自然,我已经完全悉了李老太太的坏脾气,但是第一次会面,我的确让她得非常狼狈。她的神情是本就不想理睬,当我问起苏教授是不是住在这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我几乎是从李老太太肥胖的身躯旁边硬挤进去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反。明摆着我的手肘碰到了她的什么地方,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我听见她充怨气地哼了一声。我回过头,想说声对不起,然而她虎着的脸却让我又把话赶快咽了回去。苏教授的小书房正对着大门,里面灰暗而且黯淡。事实上,在一开始,我就从打开的门里,看见苏教授端坐在书房里。听见我的声音,苏教授随手拧开了台灯,嘴里大声招呼着,站了起来。台灯将苏教授细细长长的身影,像打幻灯似的投在面的墙壁上。墙壁上的教授像一头巨熊,摇摇晃晃地走出书房。
苏教授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高,一种很瘦的高。在我的记忆中,上了年纪又有学问的老人,十有八九都是矮个子。我的祖父就很矮,他的很多充智慧的老朋友也很矮。我不由得想起南京一家十分有名的中医院,那里面的权威老中医,都是矮得像本人。苏教授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是看上去并没怎么老态龙钟。他的打扮很有些滑稽,穿着一件睡衣似的宽大绒线衫,上面绣着虎皮一样的紫花纹。天气并不太冷,他已经披上了一条长得有些过分的大围巾,脚上是白的棉袜,搭配了一双红颜的塑料拖鞋。一切都显得那样的不协调,我发现自己好像正面对着一位电影或话剧舞台上的人物。
我向苏教授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硬着头皮自我介绍,然后将祖父的书递给了苏教授。苏教授接过书,带着我往书房里走。在我们走进书房时,三只猫从里面轰的一下窜了出来,着实吓了我一大跳。养猫没什么奇怪的,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养三只,而且那三只猫都是成年猫,一只比一只巨大,两只偏黑,一只发黄,乎乎的,在房间里匆匆跑过,像出了什么大事一样。苏教授若无其事地拿起老花眼镜戴上,伏在台灯下,匆匆地翻了翻我祖父的那本书,抬起头来,很平静地说:“噢,这书当年我曾看过。”接下来,是令人尴尬的沉默。苏教授对我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而我又不知道应该找些什么话出来敷衍。也许是我扛着招牌的自我介绍,让苏教授到有些不快,他的脸上沉沉的,让你明显地觉得他有什么不高兴。多少年来,不管我自己是否乐意,别人介绍我时,总喜添上注解,说明我是谁谁谁的孙子,谁谁谁的儿子。这种介绍不仅容易引起别人的反,而且也让我到别扭,到不自在。我变得十分,总觉得这种介绍中,隐隐地包含了指责我的不学无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无名之辈,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好,可是非要同时扮演名人后代的角,就要吃力得多。
苏教授在很多年前,曾和我祖父共过事,有一度曾经看着我父亲成长,因此,我一旦踏进苏教授所在的这所大学门槛,父亲首先想到的,便是如果我有什么困难,完全可以向苏教授请教。这种一厢情愿的幼稚想法,颇有些像想学戏,就去拜梅兰芳为师,想踢足球,就去当贝利或马拉多纳的徒弟,完全是自说自话,完全是想当然。老实说,隔行如隔山,苏教授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和学问,父亲也不清楚。多年来,父亲仗着和苏教授原来就认识,又一直居住在同一个城市里,断断续续地有过几次接触,而苏教授又因为祖父的关系,对他一向很客气,因此父亲只是凭直觉,认定我去麻烦麻烦苏教授,算不上什么太大的冒昧。
经过一段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我对苏教授说,今后如果遇到一些问题,可能会向他请教。苏教授没有接我的茬,我们的谈话简直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事实上,我还不知道自己今后究竟会遇到一些什么样的问题,这些问题既然尚未形成,苏教授自然也无话可说。时隔很多年,重新回忆往事,我想自己当时一定有许多年少气盛的地方。我毕竟刚刚跨进大学的门槛,在苏教授这样的大师面前,无论我怎么故作谦虚,仍然忍不住小人得志,仿佛“天降大任于斯人”而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希望,就真的寄托在我们这一代大学生身上。毫无疑问,我当时显然踌躇志,一头一脸大有作为的模样。为了摆冷场,我开始夸夸其谈,描绘自己今后的打算。书房里就只有一个沙发,苏教授客气地让我坐沙发,结果他自己便只好坐在写字桌前的硬板凳上。
对苏教授的第一次拜访,纯属礼节的。我意识到他对我空的宏伟蓝图没有任何兴趣。我和我的书呆子父亲一样,对苏教授本没什么了解,不过是泛泛地知道他很有学问。作为一个刚进入大学门槛的年轻学子,我对什么叫学问,还不清楚,事实是我们之间还不具备对话的资格。在第一次拜访时,我们恐怕都没想到,在以后的十年里,我们的关系会如此密切。这不过是一次偶然的碰撞,当时并没有产生什么火花,我们似乎都没有给对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初次见面的一个多小时里,苏教授回忆起和我祖父有过的短暂往,说了一个关于我父亲小时候的笑话,然后就把话题扯开了。事实上,那天苏教授和我谈得最多的,是他的身体状况,他说自己可能已经冒了,说着说着,就接二连三地擤起了鼻涕。在十分钟内,他令人难以相信地连吃了三次药,每吃一种药,都非常认真地向我说明药的名称和用途。多吃药肯定有副作用,年老多病又不能不吃药,他不厌其烦地解释着自己的两难处境,说到后来,像玩杂技一样地向我高举起了他穿着白棉袜的脚,在半空中摇着晃着,然后告诉我一个秘密,这就是人一旦老了,最先到的不安,便是火气不足。
苏教授说:“你知道人什么地方最怕冷,对了,是脚底心。”4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给人留下的印象,是读书不仅认真,而且勤奋。在车间里,虽然我和别人一样埋头干活,但是由于我常常利用吃饭和停电的空隙看书,人们便觉得我不安心于当工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我的行为在旁人看来十分做作。其实我当时的读书完全是盲目的,因为我的格内向,是一个羞涩的不善于和人打道的小伙子,读书只是我排遣无聊的一种方法。记得那时候什么书都看,除了八小时上班,我的力都放在了阅读各种不同的书籍上面。我的家庭环境,让我处于一种永远也不会到书籍匮乏的状态。由于我们家原来的住房,被造反派占用了一间,我不得不住在一间缩了的书房里面。我的周围放着密密麻麻的书架,书架上放了,多余的书就堆在地上。事实上,小小的书房里,除了我的那张小钢丝,其他地方都是书。
从高中开始,我的人生经验,差不多都来自书本。由于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常常要下乡体验生活,我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书呆子气。胡看书,成了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开始没完没了地阅读外国小说。我知道了雨果、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也知道了海明威、萨特、加缪、伦堡、帕斯捷尔纳克。一种叫做黄皮书的内部出版物,无意中引起了我的阅读兴趣,我对这些书之所以会入,就是因为它们是非法读物。这些书是以“仅供批判”的名目,由国家级的正式出版社内部出版内部发行,它们是毒草,然而正因为是毒草,像鸦片一样惑力也就越大。除了小说,我对诗歌也有些发痴,既看古典的唐诗宋词,也看外国人写的现代诗。一段时间里,我的脑子里了外国诗人的名字,什么洛尔迦、阿赫玛托娃、马雅可夫斯基、巴尔蒙托,我对那些疙里疙瘩翻译过来的句子,充了莫名其妙的好,我总是很矫情地默默背诵着柳索夫的《致青年诗人》:脸苍白目光如烧的青年!
我现在给你三个约言。
请接受第一:别过现在的生活,只有未来——才是诗人的领域。
记住第二条:谁也别同情,自己无限地自己。
牢守第三条:崇拜艺术,只崇拜它。不加思考,没有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