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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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需命令,山棱上的全部弓弩已立即张。追随雷铎修格长箭的去向,万千火光在夜空中铺展,如同涌上沙滩的水,照亮了整片山麓。
马贼轻轻吹了声油滑的呼哨:“嘿,田鼠里掏出一窝蛇。”漫山遍野,布了全副武装的左菩敦人,方才黑暗中折的冷光只是他们盔上的尖刺。
“到他们身后去!不要把他们分割开!”夺罕高喊,手上仍不停挽弓搭箭,每一放都是三支首尾相逐的连环火箭。
左菩敦人抛弃了累赘的火把,呐喊着向上冲锋,密集的火箭大半落到他们中间,其余的没入半山的松林,林木立刻星星点点燃烧起来。左菩敦人也用箭矢回报,他们的地势虽低,却可以借助猛烈的顺风,将山棱上的弓阵退至南侧树林边缘。
“烧得太慢了。”诺扎毕尔扯出一条草绳,绕过肩背叉绑紧,一面冲弓手们叫嚷:“你们这帮小娘们听好,箭不是用不完的,别给我天撒。一会儿看清了老子在哪儿,朝着老子的方向放箭!”他在自己背后上了七八支未燃的火炬,歪着瘦长脑袋训话,活像只丑陋的孔雀。
“我会着你的。”雷铎修格擎着火把跃下枝头,从成捆的箭矢中翻出一张备用的长弓,语调冷淡。
“就凭你?能中瀚北第一快马手?”
“你是第二。”夺罕话,语气中藏着一丝笑意“何况地势这么陡,马会在树丛里摔断脖子,你还是靠两条腿吧。”马贼张口结舌了一瞬间。
“…妈的!”他咒骂着,从雷铎修格手中抢过熊熊燃烧的火把,只身钻入树丛。
人们一开始还能看见他的人影撞开低垂枝叶,高速移动,很快视野中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光点,一路燃起纤细火线。
“要我们用箭他吗?”朔勒惊呆了。
“他说真的?”雷铎修格短促地笑了一声,摇着头拉开长弓。
“世上竟然有这么丑,又这么疯的家伙。”滂沱的焰雨扑了出去,直向着马贼留下的红线坠落,溅起迸跳火星。大火开始顺着风势飞快向山上延烧。
混在左菩敦人中蔓延,后方火头凶猛,迫使他们相互推挤着,加快了攀爬的速度,同时还得分心对付在队伍外缘窜的诺扎毕尔。
左菩敦人为步战而来,所带的弓兵并不多,用的却是轻巧的连发手弩,发的劲头极大,箭朝着诺扎毕尔的方向劈头盖脸扫去,像是一股漆黑的山洪。那点细微火光起初仍躲闪自如,但并没能支撑多久。它晃动着,犹如飘忽的萤火,逐渐贴近地面,最终跌跌撞撞地消失了。
山棱上顿时安静下来,连那些放箭的左菩敦人都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他们在谨慎地倾听那个灾星的动静。
一切仿佛都结束了,只有松涛和大火的咆哮在山间回。听见雷铎修格悄声骂了句脏话,朔勒小心地眨眼,想要收回眼角渗出的润。
忽然,新的火光跃出了黑暗。甚至在山棱上,都能听清马贼爆出的一连串能令最廉价的女脸红的诅咒。他受了伤,但还活着。渺小的光点左右盘绕,时高时低,在山林间牵出一条窜的火蛇,敌友双方的箭幕同时追逐着它,却始终无法将它扑灭。
左菩敦人的冲锋更加疯狂,弓手们不得不分出部分力量去阻截他们的先头部队,火箭一轮又一轮地逆着北风出,每个人脸上都糊脏污的松烟和油汗,眼里辣得汪了泪。
诺扎毕尔的踪迹被火墙隔绝,看不见了,他最初点燃的西面火头却已冲上山棱,隔着新开辟的百尺空地,无法再向前蔓延,赤红的火舌涌动,顺着风向直指前方,如同尖在突刺。
“退后,换箭,预备。”夺罕的命令沿着队列传达下去。
弓手们迅速退入新路南侧的树林,换上锋利的铁镞箭。雷铎修格居高临下,一旦在左菩敦人群中发现弓手,便一箭杀,直到大火眼看就要烧及他栖身的那棵树,才撤回路南。
朔勒觉自己的两腿如面条一样虚软,滚烫的汗水下脊背。他知道新路会隔绝火势,保护他的生命,但灼热扑面而来,仿佛是站在断崖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焚尽万物的炼狱。大火卷起的气越发狂暴,烈焰的口袋急速收紧,他们将弓张了把,在袋口安静地等待。
第一股左菩敦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不到百人,全都有着受惊野兽般既狼狈又残忍的神,红着眼瞪视阻拦去路的敌手。领头的男人抛开了手中铜盾,大喝着扬起弯刀,领头冲锋。
弓手们横列成一道森严长堤,不等人拍击上来,劲急箭雨已倾泻而下,将攻势冲击得溃不成形。弓弦低沉鸣响,一支镞头窄长的隼翎箭刺穿了男人的右膝,让他跪倒在地。
“法特沃木,好久不见。”夺罕将长弓从容收回背后。暌违十五年,夺罕发觉自己还是能一眼认出这个帮他削出第一把木头弯刀的玩伴。
“成亲的那天,我在篝火旁边空了个位子,米朵玛也没有问,她知道那是给你留的。”法特沃木抬起那张英朗的古铜脸庞直视着他,轮廓依稀是小时候的模样,却蒙上了一层陌生冷意“现在你真的活着回来了,可我怎么一点儿都不高兴呢。”火的障壁如同两道手臂迅速收拢,山麓上那些左菩敦人仍在奔跑,但已不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逃出那致命的炽热拥抱。他们涌上山棱,却无法穿过密集的箭幕,三万多人匪夷所思地拥在即将被火焰噬的狭小空地里,进退两难,直到手脚都被挤得紧贴在躯干上,不能动弹,脊背上仍有炙烤的刺痛。
号声在东南方响起,沿着山棱一阵阵向他们传递过来。那是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长鸣声,亢亮苍烈,让土地在脚下震颤。
“听到那个声音了吗?”夺罕俯瞰着法特沃木“你们在隘口的人数只有两万出头,刚够对付守军的。额尔济已经带着两万骑兵从隘口冲出去了,去找那些被你们抛在后面的女人和孩子,你们的人没能拦住他。”跪在地上的男人身躯震动一下,目光却不退避“左菩敦的男人全在这儿了。要是额尔济杀了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我们就杀尽右菩敦的男人,让他们的女人生我们的儿子。”
“战斗结束后,额尔济会让活着的左菩敦人去认领他们的儿老小。但是那些没有儿子的老人、没有丈夫的女人、没有父亲的孩子,都会死。如果你战死在这里,也就等于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儿。”法特沃木啐了一口“团聚又怎么样?就算不被杀,也要饿死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