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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文化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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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读书是一件涉及两方面的事情:一在作者,一在读者。作者固然对读者做了不少的贡献,但读者也能藉着他自己的悟和经验,从书中悟会出同量的收获。宋代某大儒在提到《论语》时说,读《论语》的人很多很多。有些人读了之后,一无所得。有些人对其中某一两句略兴趣,但有些人则会在读了之后,手舞足蹈起来。

我以为一个人能发现他所好的作家,实在是他的智力进展里边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世上原有所谓情相近这件事,所以一个人必须从古今中外的作家去找寻和自己的情相近的人。一个人惟有藉着这个方法,才能从读书中获得益处。他必须不受拘束地去找寻自己的先生。一个人所最喜的作家是谁?这句问话,没有人能回答,即在本人也未必能答出来。这好似一见钟情,一个读者不能由旁人指点着去好这个或那个作家。但他一旦遇到他所好的作家时,他的天必会立刻使他知道的。这类忽然寻到所好的作家的例子甚多。世上常有古今异代相距千百年的学者,因思想和觉的相同,竟会在书页上会面时完全融洽和谐,如面对着自己的肖像一般。在中国语文中,我们称这种神的融洽为“灵魂的转世”例如苏东坡乃是庄周或陶渊明转世,袁中郎乃是苏东坡转世之类。苏东坡曾说,当他初次读庄子时,他觉得他幼时的思想和见地正和这书中所论者完全相同。当袁中郎于某夜偶然到一本诗集而发现一位同时代的不出名作家徐文长时,他会不知不觉地从上跳起来,叫起他的朋友,两人共读共叫,甚至童仆都被惊醒。乔治·伊里沃(georgeeliot)描摹他的第一次读卢梭,称之为一次触电。尼采(nietzsche)于初读叔本华(schopenhauer)时也有同样的觉。但叔本华是一位乖戾的先生,而尼采则是一个暴躁的学生,无怪后来这学生就背叛他的先生了。

只有这种读书法,这种自己去找寻所喜的作家,方是对读者有益的。这犹如一个人和一个女子一见生情,一切必都美。他会觉得她的身材高矮正合度,相貌恰到好处,头发的颜正深浅合度,说话的声音恰高低合度,谈吐和思想也都一切合度。这青年不必经教师的教导,而自会去她。读书也是如此,他自会觉得某一个作家恰称自己的好。他会觉得这作家的笔法、心、见地、思态都是合式的。于是他对这作家的著作即能字字领略,句句理会。并因为两人之间有一种神上的融洽,所以一切都能融会贯通。他巳中了那作家的魔术,他也愿意中这魔术。不久之后,他的音容笑貌也会变得和那作家的音容笑貌一模一样了。如此,他实已沉浸在深切好那作家之中,而能从这类书籍里边得到滋养他的灵魂的资料。不过数年之后,这魔法会渐渐退去,他对这个人会渐渐觉得有些厌倦。于是他便会去找寻新的文字人,等到他有过三四个这类人,把他们的作品完全之后,他自己便也成为一位作家了。世上有许多读者从来不会和作家相,这正如世上有许多男女虽到处‮情调‬,但始终不会和某一个人发生切近的关系,他们能读一切的作品,但结果终是毫无所得。

如此的读书艺术的概念,显然把以读书为一种责任或义务的概念了下去。在中国,我们常听到勉人“苦读”的话头。从前有一个勤苦的读书人在夜里读书时,每以锥刺股,使他不致睡去。还有一个读书人在夜里读书时,命一个女婢在旁边以便在他睡去时惊醒他,这种读法大没意思了。一个人在读书的时候,正当那古代的聪明作家对他说话时而忽然睡去,他应当立刻上去安睡。用锥刺股或用婢叫醒,无论做到什么程度,绝不能使他得到什么益处。这种人已完全丧失了读书快乐的觉。凡是有所成就的读书人绝不懂什么叫做“勤研”或“苦读”他们只知道好一本书,而不知其然的读下去。

这个问题解决之后,读书的时间和地点问题也同时得到了答案,即读书用不着相当的地点和时间。一个人觉得想读书时,随时随地可读。一个人倘懂得读书的事受,即不论在学校里边或学校外边都可以读,即在学校里边也不致妨碍他的兴趣。曾国藩在家书中答复他的弟弟想到京师读书以求深造时说: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承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

有些人在将要读书时常想起许多的借口。刚要开始读时,他会憎厌房里太冷,或椅子太硬,或亮光太烈,而说不能读,还有些作家每每憎厌蚊子太多或纸张太劣,或街上太闹,而说无从写作。宋代大儒欧修自承最佳的写作时候乃是“三上”:即枕上、马上和厕上。清代学者顾千里当夏天时,常“而读经”即以此得名。反之,一个人如若不愿意读书,则一年四季之中也自有不能读书的理由:“天不是读书天,夏炎炎正好眠,秋去冬来真迅速,收拾书包过新年。”那么究竟怎样才算是真正的读书艺术呢?简单的答语就是:随手拿过一本书,想读时,便读一下子。如想真正得到享受,读书必须出于完全自动。一个人尽可以拿一本《离》或一本《奥玛·迦》(omarkhayyam),一手挽着人,同到河边去读。如若那时天空中有美丽的云霞,他尽可以放下手中的书,抬头赏玩。也可以一面看,一面读,中间一斗烟,或喝一杯茶,更可以增添他的乐趣。或如在冬天的雪夜,一个人坐在火炉的旁边,炉上壶水轻沸,手边放着烟袋烟斗,他尽可以搬过十余本关于哲学、经济、诗文、传记的书籍堆在身边的椅子上,以闲适的态度,随手拿过一本来翻阅。如觉得合意时,便可读下去,否则便可换一本。金圣叹以为在雪夜里关紧了门读一本书乃是人生至乐之一。陈眉公描写读书之时说,古人都称书籍画幅为“柔篇”所以最适宜的阅读方式就是须出于写意。这种心境使人养成随事忍耐的情。所以他又说,真正善于读书的人,对于书中的错字绝不计较,正如善于旅行的人对于上山时一段崎岖不平的路径,或如出门观看雪景的人对于一座破桥,或如隐居乡间的人对于乡下的人,或如一心赏花的人对于味道不好的酒一般,都是不加计较的。

中国最伟大的女诗人李清照的自传中,有一段极尽描写读书之乐之能事。她和她的丈夫在领到国子监的膏火银时,常跑到庙集去,在旧书和古玩摊上翻阅残书简篇和金石铭文。遇到好的,即买下来。归途之中,必再买些水果,回到家后一面切果,一面赏玩新买来的碑拓。或一面品茶,一面校对各版的异同。她在所著《金石录》后跋中,有一段自述说:余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一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于是几案罗列,枕籍会意,心谋目往神授,其乐在声犬马之上。

这一段自述文,是她老年时丈夫已经故世后所写的。这时正当金人进扰中原,华北遍地烽烟,她也无不在离逃难之中。

写作的艺术写作的艺术,其范围的广泛,远过于写作的技巧。实在说起来,凡是期望成为作家的初学者,都应该叫他们先把写作的技巧完全擞开,暂时不必顾及这些小节,专在心灵上用功夫,发展出一种真实的文学个,去做他的写作基础。这个方法应该对他很有益处。基础已经打好,真实的文学个已经培养成功时,笔法自然而然会产生,一切技巧也自然而然的跟着纯。只要他的立意譬,文法上略有不妥之处也是不妨的。这种小小的错误,自有那出版者的编校员会替他改正的。反之,一个初学者如若忽略了文学个的培植,则无论他怎样去研究文法和文章,也是不能使他成为作家的。丰(buffon)说得好:“笔法即作者。”笔法并不是一个方式,也不是一个写作方法中的制度或饰件,它其实不过是读者对于作者的心,深刻的或浅泛的,有见识或无见识,和其他各种特质,如:机智、幽默、讥嘲、体会、柔婉、锐、了解力、仁慈的乖戾、或乖戾的、仁慈冷酷、实际的常识和对于一切物事的一般态度所得的一种印象罢了。可知世上绝不能有教人学会“幽默技巧”的袖珍指南,或“乖戾的仁慈三小时速通法”或“常识速成十五法”或“锐速成十一法”我们须超过写作艺术的表面而更进一步。我们在做到这一步时,便会觉得写作艺术这个问题其实包括整个文学思想、见地、情和读写的问题。当我在中国做恢复灵和提倡更活泼简易的散文体的文学运动时,我不得不写下许多篇文章,发展我对一般的文学的见地,尤其是对于写作的见地。我可以试写出一组关于文学的警语,而以“雪茄烟灰”为题。

甲〓技巧和个作文法教师的论文学,实等于木匠谈论美术。评论家专从写作技巧上分析文章,这其实等于一个工程师用测量仪丈量泰山的高度和结构。

世上无所谓写作的技巧。我心目中所认为有价值的中国作家,也都是这般说法。

写作技巧之于文学,正如教条之于教派——都是属于情琐屑者的顾及小节。

初学者往往被技巧之论所炫惑。——小说的技巧、剧本的技巧、音乐的技巧、演剧的技巧。他不知道写作的技巧和作家的家世并没有关系;演剧的技巧和名艺人的家世并没有关系。他简直不知道世上有所谓个,这个其实就是一切艺术上和文学上的成就的基础。

乙〓文学的欣赏当一个人读了许多本名著,而觉得其中某作家叙事灵活生动,某作家细腻有致,某作家文意畅达,某作家笔致楚楚动人,某作家味如醇酒佳酿时,他应坦白地承认好他们,欣赏他们,只要他的欣赏是出乎本心的。他于读过这许多的作品后,他便有了一个相当的经验基础,而即能辨识何者是温文者,何者是醇,何者是力量,何者是雄壮,何者是光彩,何者是辛辣,何者是细腻,何者是风韵。在他尝过这许多种滋味之后,他不必藉指南的帮助,也能知道何者是优美的文学了。

一个念文学的学生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应学习怎样辨别各种不同的滋味。其中最优美的是温文和醇。但也是最难于学到的。温文和平淡,其间相差极微。

一个写作者,如若他的思想浅薄,缺乏创造,则他大概将从简单的文体入手,终至于奄无生气。只有新鲜的鱼可以清炖,如若已宿,便须加酱油、胡椒和芥末——越多越好。

优美的作家正如杨贵妃的妹妹一般,可以不假脂粉,素面朝天。中其余的美人便少不了这两件东西。这就是英文作家中极少敢于用简单文体的理由。

丙〓文体和思想作品的优劣,全看它的风韵和滋味如何,是否有风韵和滋味?所谓风韵并无规则可言。他的发自一篇作品,正如烟气的发自烟斗,云气的发自山头,并不自知它的去向。最优美的文体就是如苏东坡的文体一般的近于“行云水”文体是文字、思想和个的混合物。有许多文体则是完全单靠着文字而成的。

清澈的思想用不明朗的文字表现者,事实上很少。不清澈的思想而表现极明白者倒很多。如此的文体,实可称为明白的不明朗。

用不明朗的文字表现清澈的思想,乃是终身不娶者的文体。因为他永远无须向他的子做任何的解释,如:伊曼纽·康德(immanuelkant)之类。萨缪尔·勒(samuelbutler)有时也是这样的古怪。

一个人的文体常被他的“文学人”所藻饰。他在思想上和表现方式上,每会渐渐地近似这位人。初学者只有借这个方法,才能培植出他的文体。等到阅世较深之后,他自会从中发现自己,而创成他自己的文体。

一个人如若对某作家向来是憎恶的,则阅读这作家的作品必不能得到丝毫的助益。我颇希望学校中的教师能记住这句话。

一个人的品,一部分是天生的。他的文体也是如此的。还有一部分则完全是由于染而来的。

一个人如没有自己所喜的作家,即等于一个飘的灵魂。他始终是一个不成胎的卵子,不结子的雄蕊。所喜的作家或文学人,就是他的灵魂的花粉。

世上有合于各各种脾胃的作家,但一个人必须花些工夫,方能寻到他。

一本书犹如一个人生活,或一个城市的画像。有许多读者只看到纽约或巴黎的画像,而并没有看见纽约或巴黎的本身。聪明的读者则既读书,也亲阅生活的本身。宇宙即是一本大书,生活即是一所大的学校。一个善读者必拿那作家从里面翻到外面,如叫化子将他的衣服翻转面来捉虱子一般。

有些作家能如叫化子的积了虱子的衣服一般,不断地和很有趣地挑拨他们的读者。也是世间一件趣事。

初学者最好应从读表示反对意见的作品入手。如此,则他绝不致误为骗子所欺蒙。他于读过表示反对意见的作品后,他即已有了准备,而可以去读表示正面意见的作品。富于评断力的心即是如此发展出来的。

作家每都有他所用的字眼,每一个字都有它的生命史和个。这生命史和个是普通的字典所不载的,除非是一本如袖珍牛津字典一类的字典。

好的字典和袖珍牛津字典,都是颇堪一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