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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富且贵,确实是个极好的地方。
林舒茫然地望着舅母手里的纸张。那是张新书成的身契,她的一辈子都在那一张薄薄的纸上了。
她忽然就有点想笑。
黄家是再好的地方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难道给下人裹尸的席子会镶金嵌玉不成?
林舒脑子里成一团,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仿佛要从那妇人手里将身契夺回来似的——可是真的抢得回来么?
她一怔,脚步不由就又顿住了。
而那妇人的目光正好落在她脸上,这一次,眼神中的惋惜愈发明显,甚至好似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王氏连忙扬起笑容,心意足地送那妇人出门,自己也拽起林舒的胳膊跟在后面。
林舒刚要挣开,却蓦地想到了什么,微微垂下了眼,沉默而顺从地跟了上去。
——若是没了她这个扫把星,舅舅没了迁怒的理由,或许父亲的子会过得容易一些罢…
然而,将要走到院门口的妇人却忽然愣了一下,迈出一半的脚缓缓地收了回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你站在这干什么?还不赶紧让开!”林舒听见王氏诧异的声音,这才抬起头。
只见江沐站在门口,似是刚从外面回来,肩上担着的柴担还没来得及放下,素里温和的眉宇此时却好似染了料峭寒。
明知道父亲素来怯弱,更无法和势大的黄家抗衡,可此时见他堵在门前,寸步不让的样子,林舒还是心中一暖。她不敢去看父亲的样子,连忙再度垂下头,泪水无声无息地顺着削瘦的面颊落下来。
“我让你滚开!耳朵聋了是不是!”王氏似乎没有想到江沐竟敢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当着客人的面愈发恼恨起来,忙伸手去推。
可未曾想,下一刻手臂却被一只冰冷而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无论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江沐神冷凝,他微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直直盯进王氏的眼睛里,声音得极低,像是从牙里挤出来似的,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们要卖我女儿?”王氏从未见过江沐这般强硬,不由吓了一跳,慌忙要往后躲,可手臂还被抓着,一时进退不得。
那牙婆倒是先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好似不经意地一松手,让那份也不知是否经过了官府的文书落到了地上,口中笑道:“哎哟,我还以为你们家里已经商量好了,原来还有不妥,那我今就先走了,待你们这边事情定了再与我说罢。”语气里哪有丝毫遗憾。
话音刚落,便一侧身,提着裙子轻轻巧巧从门边走了。
她刚走,林虎父子便闻声而至。
王氏眼看着把灾星扫地出门还能赚银子的大好机会在眼前飞了,恨得牙都,这时既见到了丈夫公公,胆气立刻又壮起来,趁着江沐松手,立时挣出来,退后两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们家白养了你们几年,好心倒还结成仇了!也不出去问问,若不是大郎夫在城里帮工认得的人多,你以为就凭那豆芽菜似的小丧门星还有人家要——我呸!连村头死了两个老婆的刘瘸子都嫌她晦气!我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最好赶紧想清楚,把这么个灾星留在家里头,早晚连你的命也克了!”王氏刚住了口,便听林老头顿了顿拐杖,接道:“哼,你也不必想了,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事已经定了!这样晦气的女孩子,少留一天算一天,更何况是黄家看上的,你敢不给?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骨头几两沉!”林舒无声地了口气。
江沐脸上本就不多的血慢慢褪下去,面却反而平静了下来。缓缓地将居住多年的狭小院落收入眼底,随后合上双眼,声音放缓了几分:“我们父女这些年…你们当真…要将舒儿送往死地?”虽是问句,却难掩沉重,显然只是明知故问。
林老汉见状倒放松下来,只道他不过是一时之勇,也不知攒了多久力气才敢来上这么一出,如今认清了现实自然也就怕了,便冷笑道:“能去黄家是这丫头的造化!便是死了,也是她自己运道不好,死在外头,总好过做个丧门星拖累我们林家!”王氏憋了一肚子的气,闻言立刻也跟着撇嘴笑道:“难不成你还看不上黄家?哎哟哟,这要是让人家知道了…”她着手腕上被抓疼了的一圈红印,不不地添了句。黄家惯是仗势欺人的,料想也没人敢得罪他们家。
可谁知,江沐却并未如他们所期待的那般伏低做小。
面那些话中明言暗示的威胁,他只是充耳不闻似的垂着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无声泪的林舒,黯然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叹了一声,终于想通了什么似的牵了牵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来,低低叹道:“罢了,我如何能眼看着舒儿赴死…”他叹息方落,便随意将落在地上的柴担拨开,轻掸了掸衣上的浮尘,慢慢直起。
他本来个子不低,只是过于消瘦,往弯着背便越发显得羸弱,此时肩背直,眉目舒展,即便依旧衣衫褴褛、面憔悴,却仍让人生出错觉,仿佛眼前乃是个锦衣华服气度端华的大家公子。
这番变化简直像是家养的黄口小崽突然变成了振翅林野的白鹤,不仅出乎林老汉等人的预料,就连林舒也是目瞪口呆,惊诧之下,连眼泪都止住了。
然后她就看着素里唯唯诺诺的父亲脸上慢慢浮起了一种近乎于苦涩却又仿佛混合了释然的奇异表情,他目光淡淡地环视众人一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进眼中,缓缓抬起枯瘦的右手虚按在心口上,轻描淡写地低声念了一句不似凡间言语的词句。
就在那一刻,骤变忽生。
从江沐的口而始,薄薄的青华光如同云影缭绕,自他那件暗灰打补丁的布旧衫里头透出来。
紧接着,淡青的光络好似叶脉一般往四方飞快地延伸,不过几息之间,甚至可以看到那青光已在他□□的手背和头颈勾勒出了蛛网般细微的脉络,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尊漠然而剔透的玉雕。而后,他眉心青光骤然一闪,那些好似遍布全身的光脉就又悄无声息地隐去了。
林舒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家几人中王氏胆子最小,当下惊呼一声,吓得连退三四步,腿双打颤,若不是被林虎扶了一把,差点瘫坐到地上了。
在茶楼说书人的故事里,世分天地人三界,这本是创世之初定下的规则,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天地间的界限渐渐模糊,世间除了凡胎体的凡人以外,更悄悄多了一群可掌通天彻地之能的异人修士。这些修者是人却又非人,有的如同闲云野鹤行踪莫测,也有的伪造身份大隐于市,在世间传下来无数难辨真假的神异故事。在他们眼中,无论是明堂天子、高门贵胄还是汲汲营营求利谋生的乡人小民,都并无丝毫区别。
这样神秘而又强大的存在,如何能够容忍世俗凡胎的欺侮?
林老汉心头猛地一跳,除了震惊以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死定了”他犹记得少时听说某某人因为无心开罪了仙人便害得全村被屠尽,端的是犬不留,再联想到自家,顿时脸灰败,汗如浆下,喉咙里也是咯咯作响,连讨饶的话都聚不成声。
可谁知,江沐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低低咳嗽两声,好像旧伤势还没好全似的,然后低头冲林舒轻声道:“该来的终究躲不开。既然事已如此,你便跟着爹爹回去罢。”见女儿脸的不敢置信,他摇头微微笑了笑,暂且将心头隐忧抛开,道:“我记得你这一辈从云字,今后你便不姓林了,改叫做云舒,姜云舒。”顿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迟疑了一瞬,紧接着,肃了颜容,沉声补充道:“无论何时你都要记得我今之言——姜氏祖承人皇神农一脉,不管过往如何,你我今生既继承神农姓氏,便不得做出有辱此姓之事。”云舒虽心智胜过懵懂幼童,面对这一连串变故也有些发懵,可见父亲神郑重不似往,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江沐,或者应当称为姜沐见女儿乖顺应了,才缓和了表情,微笑着用指尖揩去她脸上残留的泪水,牵起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自始至终竟没再为林家众人分半分心神。
林老汉呆立原地,直到门外声音已经远得听不见了,才无知觉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木然地扭头瞅瞅同样呆愣的儿子儿媳,嘴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连劫后余生的狂喜都被后怕掩盖了。
那是仙人啊!被他当作牛马一般呼来喝去折辱了十来年的女婿居然是高不可攀的仙人…若是方才他…
林老汉越想越觉得心悸,一时庆幸万分,一时又恐惧后会遭报应,竟是惶惶不可终。
而已远在百里之外的姜沐却对此丝毫不知。他携着女儿的手,正在讲述姜家的规矩、家中人口等诸般事宜。
姜云舒惊魂甫定,好容易从脑袋浆糊里清出来一点神智,又立刻被这缩地成寸的神妙手段给引过去了,待定下心来,才渐渐觉出姜沐的语气太过淡漠,就好象谈论的并不是多年不得见的故地与家人,而是什么于己无关的草木山石似的。
她这样想着,便扯了扯父亲的衣袖,没头没尾地问道:“爹爹不想回去么?”姜沐脚步一滞,很快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指头抵在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不要告诉别人。”姜云舒更加一头雾水。
姜沐便微笑道:“以后你自会明白。现在且记得回到本家,莫要与人太过亲近即可。”他刚刚讲过,姜氏本家此时所居不过他的父辈兄弟三人,堂兄一人,或许还有几个小辈罢了,若论起血缘来说,皆是再近不过的了,此时却又告诫女儿不得随意亲近,其中关窍便由不得姜云舒不多思量。
行路间天渐渐暗下来,两人脚下仍是广袤旷野,但着夕的方向却已能隐约分辨出城池的轮廓。
姜云舒有种觉,那座夕下古朴的城池便是此行的终点了。
而事实也果然如此,姜沐在城下缓住脚步,阖上双眼,低低地叹息一声,若非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几乎要让姜云舒以为他是近乡情怯了。
姜云舒想了想,轻声问:“爹爹,本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姜沐睁开眼,偏头看着女儿,忽然展颜一笑,笑容里却不似以往温和,反而好似藏着说不出的讽刺:“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凝望着远离多年却仍无比悉的故乡,拍拍姜云舒的头,怅然道:“你以后遇到的,只怕都不会是什么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