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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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病房,实际是老百姓腾出来的住房。病呢,是一条大炕,炕上并排躺着六、七个伤员。伤重的似乎已经动了手术,在糊中轻轻呻着;伤轻的也躺在炕上,黄昏的微光透过窗纸,照出一张张失血的苍白的脸。
柳明站在大炕前,望着那一张张年轻、纯朴的脸,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慈母般的凄然、怜悯:“他们都有妈妈…可是为了祖国——他们拚死战斗…”
“柳明同志,你还没有吃饭吧?常政委已经替你安顿好了。”一个暗哑的声音响在耳边,柳明猛然回过头去——原来是身材瘦削的医院院长站在身边。
“嗯?
…
”柳明莫名其妙地望着院长——什么常政委?刚才到了村口,当常里平提出还要送她到医院时,柳明什么也没说,一扭头走掉了。这时,她早就忘掉了常里平。
“饭准备好了。你跟常政委一起吃去吧!”
“我不饿。”柳明摇摇头“这些伤号应当给他们输血。至少,也得输——输生理盐水加葡萄糖。您这里都有么?”院长小小的眼睛对着柳明望了一下,轻声说:“生理盐水输过一点,伤重的才500cc…”
“怎么?才500cc?重伤号应当夜不停地输才成呵!”院长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药缺呀!连着几次大的战斗,伤号多,把咱们后勤部所有的储存药品全用完了。”柳明双眼燃烧似的望着院长那张已有皱纹的脸,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呵,药没有了,没有药了…怎么办?
…
”
“药品很缺,敌人又封锁…柳明同志,你去吃饭吧,常政委在等你哩。”
“什么政委?我不认识他呀!”柳明的神情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怎么?你不认识他?他是我们分区卫生部的政委呀!”
“我们是路上偶然碰见的…院长,我没有战场救护的经验。听说你的经验多,我这次来,正好向你学习。”院长显然被动了,黑瘦的脸上浮上一丝慈祥的微笑。他向炕上的一排伤号一指:“这间屋里的七个伤号,怎么抢救、护理的经过,回头咱们谈。小柳同志,不,您是医务主任——柳主任,还是先吃饭去吧!”柳明想了一下,把头发一甩,就跟着院长走出了这间病房。
院长室里,一张八仙桌上摆了几样炒菜——有炒片,有摊蛋,还有什么,柳明没再看。常里平一见柳明走进来,高兴地从桌旁站起身来让客:“小柳,快来吃吧!走了四个小时、六十里路,你一定累了——也饿了。快来吃吧!现在到了我的属地,我应该招待你这位高明的大夫。…只是农村地方,没什么好吃的。”柳明轻轻点了一下头:“这就够好的了。政委,您怎么刚才不告诉我您是分区卫生部的?我还以为您是战斗部队的人呢。”常里平向身材瘦削的院长(目夹)了一下眼,哈哈笑道:“我这个外行可不配在卫生部门工作,滥竽充数,不值一提嘛!小柳,快坐下吃吧。”柳明心神不安地坐了下来。她心里反复翻腾着院长刚才的话:伤号多,后勤部所有的储存药品全用完了——没有药品,怎么办?
…
常里平又在她耳边说些什么,她全然没有听见。
“呵,小柳,你怎么啦?怎么那么不高兴?”常里平的这句话,她总算听清了,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常政委,咱们的药品什么时候可以补充上来?您看,这么多重伤员连生理盐水都没有,伤怎么能治好呢?”
“小柳,我和你一样,也为补充不上药品、器械在发愁哩!昨天我还找了后勤部长,可是咱们自己不能生产,敌占区的又买不来。我这个当政委的眼看那么多伤号缺医少药,心里也着急得很哪!”常里平的话勾起柳明的心事来。她刚想张嘴问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她想起曹鸿远临别时一再叮嘱过她——他去北平买药的事谁也不能告诉。于是,愣愣地望望常里平,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不要杞人忧天。小柳,愁什么?药总会来的。听说咱们已经派人到一些大城市里去采购药品了。”
“到哪个大城市?派什么人去了?您知道么?”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这是北方局直接领导的事。”常里平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小柳,曹鸿远真的开小差回家了么?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人。莫非是组织上派他上北平采购药品去了?他在北平很,听说上回就是派他去买药的。”柳明极力按捺着内心的慌,也不知道是否脸红了。她把夹着青菜的筷子悬在空中,愣愣地说:“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听说他开小差了…”说到这儿,柳明的眼睛了——他、他忍受了多么大的辱和误解!为了这些伤病员,他战斗在敌人的心脏里——也许,说不定现在已经不在人世…
好容易吃罢这顿晚饭,当她回到病房时,才忘掉这些烦恼的事。她蹲在大炕上,轻轻解开每个伤员的上衣,用听诊器仔细地听着。她的手是那么灵巧,她的心是那么纤细。哪一个的心脏有一点点杂音,她都能够听得出来;哪一个伤员肠子咕咕响,她也能分辨清楚:是气体,是肠子动,还是饥饿…接着,开始测量血。忽然,她扭转身,对身边一个年轻的男护士急促地说:“快去请老院长!这个伤号——”她用手指指仍捆在伤员臂上的血计“他可能就要休克了!”老院长是本县人,姓杜名平顺,曾在县医院做过外科主任。抗战爆发后,他被动员参加了八路军。因为医术不错,工作负责,很快就被提升为战地医院的院长。
老院长赶来了。柳明迅速取掉血计,把听诊器放在伤号的心脏部位,听见那颗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她抬起惊悸不安的眼睛,看着院长说:“您来听听,他的心音很微弱。要赶快抢救才行!他叫张德胜,是个英勇的排长…”老院长鞋上了炕,蹲在柳明蹲过的地方,接过柳明的听诊器仔细听了一会儿,又用血计在臂上测量了一下,接着把血计和听诊器到柳明手里,缓缓跳下炕来。他站在炕边沉默了一会儿,忧形于地低声说:“张排长是要抢救。可是,用什么药呢?
…
”
“要是需要输血,用我的血行么?我是o型的,请您现在就输!”柳明态度坚决,好像在下命令。
“伤员这么多,你一个人的血能有多少?不行!先给他输吧。生理盐水加萄葡糖——不多了。药品这么缺乏,可怎么办?
…
”院长摇着头,自言自语似的叹了一口气。
护士拿来了吊瓶,开始给张德胜输。院长一直站在炕边观察着他的动静。柳明也站在炕边,仰头看着院长,轻声说:“我到药房看看有什么强心剂,给张排长打一针也好。我听他的心脏跳得不规则…药房在哪儿?”她扭头问刚给伤号做完静脉点滴的男护士小卜。
“也在这个院子里。柳主任,我领你去…不过,强心针已经没有了——连一针樟脑都没有了。”
“你是司药员?”柳明擦擦脸上由子焦急而沁出的汗珠,微微惊奇地望着男护士。
“对,我也兼着司药。”小卜领着柳明走过黑的院子,低了声音“这个司药好当,因为没有什么药。所以,我主要的工作还是护士。”小卜进了屋,把原来暗暗的煤油灯捻亮了,拿在手里,高高举着:“柳主任,你关心下边医院的工作,太好了。可是全部药品都在这张方桌上,你看吧。”柳明就着灯光,先把一盒盒针剂看了一遍——没有她要找的强心剂。她又拿起一瓶瓶片剂药品——药瓶都是小的,每瓶只有一百片或二、三十片。当她看着那些药名时,同时也扫了一眼印在下面的出品地点——有天津的,有石家庄的,有保定的…“哦,咱们就剩这么一点阿司匹林、这么一点二百二了?这可是大量需要的普通药品呀!还有葛洛芳也只剩这么一点了?那怎么动手术呢?
…
”柳明的眼睛在昏暗的屋子里熠熠闪光,盯着小卜的眼睛询问着。
“也许快来了,咱们已经向分区后勤部催过几次了。”
“如果药品不来呢?这么多伤员…哪个重伤员需要一针樟脑,我们都没有——这怎么成!”说着,柳明轻轻叹了口气,没等小卜回答,急步走出了药房。
这一夜,柳明没有睡觉。杜平顺老院长、几个医生和小卜也都没有睡觉。他们轮着抢救重伤员,忘掉了疲劳,忘掉了瞌睡。
天将明时,柳明觉得有些头昏脑。屋里人多,怕伤员冒又关上了窗户,屋里空气凝滞腐臭。她看看伤员都安静地睡着了,便走到院里轻轻伸展一下胳臂,顿觉山间的寒风、清新的空气,甘美宜人。柳明踮起脚尖用力深呼几下,心肺开朗了,神振奋起来。她掠掠短发,紧紧带,面向嵌在北面天宇上的一颗亮晶晶的星星,眼里闪烁着热情的光芒:“星星,请你捎个信儿给他——告诉他,他的工作可重要呀!早一点儿把药品买到,快一点儿运到抗据地来!这里的战斗频繁,多少伤员的健康和生命,都急切地等待他买来的药品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