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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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至善叶三午叶小沫查理。达尔文坐在书房里的靠背椅上。几声雏燕的啁啾引了他的注意。他眯着深藏在眉棱下的眼睛,分辨屋檐下的燕子窝里有几只张着黄嘴的小生命刚钻出蛋壳。
从楼上育儿室传来小儿子查尔斯的哭声。达尔文痛苦地皱起眉头。7年前,死亡攫走了他心的女儿安妮。现在,猩红热的魔影又威胁着他的家。在唐恩村,新近有四个活蹦跳的孩子失去了生命,现在可能要轮到他的最小的儿子了。他彻夜抱着浑身滚烫的孩子,看着红点子己经连成了片的小脸,看着孩子用小手搔自己的脯,可是他没有办法减轻孩子的痛苦,没有办法挽救心的小查尔斯。他想起舒伯特的长歌《魔王》,想起那位跟死亡争夺孩子而终于失败的父亲,眼角上不渗出了泪珠。他站起来,从书架上出一个文件夹,坐在书桌前面,像往常一样记录他每天观察到的现象:“孩子高声哭喊,一半为了呼唤父母来援助,一半为了用巨大的努力来减轻自己的痛苦。长时间的尖叫必然引起眼球上的血管充血。为了保护眼睛,眼睛周围的肌就会收缩…”达尔文点燃了一支雪茄,望着自己出来的烟,在头脑里搜索最准确的字眼。
楼上又传来他子的声音。她在轻轻地哼一支苏格兰渔村的摇篮曲:微风从西边吹来,月光抚着花儿。
爸爸就要从海上归来,来看他心上的小宝贝儿。
小宝贝睡在妈妈怀里,就像睡在窝里的小鸟儿。
安静地睡吧,小不点儿,快睡着吧,我的小心肝儿。
听着子的近于呜咽声调,达尔文叹了口气,拿起羽笔继续写下去:“眉向下挂。人在严重的沮丧或忧虑的时候,眉就会向下挂。我曾经观察过一位母亲:她跟生病的儿子说话的时候,两条眉就向下挂了。眉所以会这样,就在于额肌中央筋膜的强烈的作用…这些中央筋膜由于本身收缩,尽把眉的内端向上拉…”达尔文到桌子下面有谁在抓他的腿,这是他心的猎狐犬宝丽。他把左手伸到桌子下面。宝丽立刻把茸茸的脸凑上来,用冰凉的滋滋的鼻子碰了碰他的手掌,又伸出温暖而糙的舌头起来,发出的声音。达尔文放下笔,身子靠向椅背,宝丽就用两只前爪搭上了他的膝盖。他双手捧着宝丽那右侧长着一丛黑的脑袋,喃喃地说:“唉,你呀,宝丽,你的小狗不在身边了,只好跟我作伴,我的手,…瞧,我像你一样,又要失去一个心的孩子了…”宝丽爬下膝盖,用身子擦他的腿。达尔文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大镜子旁边的时钟,站起来对宝丽点头说:“是休息的时候了!好,宝丽,咱们到屋外走走去。”一宝丽好像得到命令一样,摇着尾巴跑在前头。走过楼梯口,达尔文停住脚步,侧着耳朵听了一下,楼上没有声响,孩子似乎暂时睡着了。他踮着脚尖走到门口。
长纱窗旁边的小圆桌上放着一叠刚送来的信。达尔文打消了散步的念头。他轻轻地推开长纱窗,发了个口令让宝丽独自出去。
跟往一样,达尔文拿起这一叠信,回到书桌旁边坐下来,像玩纸牌似地翻着:“伦敦来的,曼彻斯特,巴黎…马来亚多伦特岛,啊,华莱士寄来的!”这是一封很厚的信,信封已经脏了,还擦破了角。看着邮票上的荷兰国王像,他的思想飞到了太平洋上的那个小岛,那个完全陌生的而又好像非常悉的热带小岛。
那儿一定像他连忘返的加拉帕戈斯群岛一样,连一只蝴蝶都会使人惊讶不止。
“这个年轻人又观察到什么了呢?他无牵无挂,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可是我,”他摸了摸两颊上的胡须,“像蜗牛背着壳一样,背上了一个分量不轻的家…”达尔文打开了信。华莱士在信中说他得了热病。
“是的,在那些闷热的海岛上最容易得热病。”达尔文想起自己在西印度群岛上的那场大病。
“一定要关照他注意饮食,注意休息,尤其不能忘记每天晚上必须用烟熏走帐篷里的蚊子。”
“我在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华莱士在信中接着写,“我回忆了几年来观察和研究的结果,写成了一篇论文,请您看看是否有发表的价值。论文的题目是《论变种无限偏离原始类型的歧化倾向》,不知是否妥当,——是探讨物种起源的。”
“物种起源!”达尔文全身一震,“难道,难道华莱士也在研究物种起源!”他把信纸扔在一边,拿起那叠抄得整整齐齐的稿子,一口气读下去。他那蓝灰的眼睛眯了起来,浓密的眉不停地抖动。起初他还小声读着,后来紧闭嘴,屏住呼,目光飞快地在稿子上掠过。
太躲到了两棵老栎树背后,书房里渐渐暗下来了。他一点没有察觉,只是稿子离他的眼睛越来越近了。他觉得那一行又一行的字,像被狂风驱赶着的波涛,翻着鬃似的花,一排紧跟着一排,直向他扑过来。他好像站在调查舰贝格尔号上,而这艘三桅船,如今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完全失去了控制的力量,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的力量。他闭上眼睛,身子靠在椅背上,两臂无力地垂了下来,让一张张稿子散落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脚边。
过了好一会儿,达尔文才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怎样的巧合叮!唉,赖尔,你简直成了个预言家,一切都让你说中了!”他周身无力,好像瘫痪似的,好像堕入了一场梦魇。
落的最后的光辉,透过老栎树的枝叶,闪闪烁烁地映在天花板上。一个月前,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两位老朋友——地质学家赖尔和植物学家胡克还在这里说起这件事。他们每次从伦敦来到唐恩,总像债似地催促他,叫他快点把《物种起源》写出来。
胡克睁圆了眼睛认真地问:“你的宝贝要什么时候才诞生呢?这样漫长的怀孕期,等得我们的胡须都要白了!”
“不用着急,我只是想把论据准备得更充分些,更全面些。”达尔文老是这样不慌不忙。
“宴会总要举行的。每一道菜都要丰盛,美,这才像个宴会的样子啊!
在如今这个世界上,女士们先生们没有不挑剔的,我得把他们的嘴全都堵住…““天真极了。头都秃了还像个孩子!”赖尔笑着说。
“能使人人意的筵席恐怕从来不曾有过。评头品足的人随处皆是。”
“尤其是你要写的那本书。”胡克用手指击了一下桌子。
“那些不仅在体上,而且在心灵上都穿上了黑道袍的人,看了你的书一定先倒一口凉气,然后暴跳如雷。要叫他们意,简直不可能。”达尔文看老朋友这样动,忍不住笑了。
“那是当然。”他说。
“可是我越观察越研究,越觉得有些必要的论证,我还没拿到手。就像当年在贝格尔号上测绘加拉帕戈斯群岛一样,我还没有走遍这个群岛的所有岛屿,怎么能就拿起笔来绘制这个群岛的全图呢?再等些子,等到我把应该有的论据都拿到了手,这本书就可以写得更加充实,也更加完整。”
“又是个天真的想法。”赖尔显然不耐烦了。
“天下没有绝对的完整。要等到把地球上所有的岩层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再来编写地质学讲义,那么大学的地质系只好关门了。你真的不知道你这本书的历史使命吗?你有责任把它尽快写出来。我们不许你这样一再拖延!”
“真是高利贷者的口吻!”达尔文笑着耸了耸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