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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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大先生找到我屋,让我去劝文生,说得跟真的一样,我怎能想到是圈套呢?”马驹窝气地说“我也觉得,文生这事做得缺德。”
“我不明白,你一定要去劝说文生,究竟为啥呢?”彩彩盯着马驹,问“我真有点不明白。”
“为了你好呀!”马驹说“我觉得,你过去受了不少苦,刚刚砸掉了黑锅,又遇到这样的打击,我怕你经受不了这样的挫折…”
“你的心肠好呀!”彩彩挖苦地说“我早给你说过,我不觉得是啥挫折嘛!”
“你真的不觉得难受吗?”马驹问。
“我可不会装。”彩彩说“你以为,文生是吃商品粮的大夫,挣工资,经济宽裕,丢了这门亲事,我大概要难受死了。是不是?”
“那倒不是…”马驹语了。
“商品粮吃来就那么香吗?”彩彩讥诮地说“你以为农村的女子都跟薛淑贤一样,只认商品粮不认人吗?我还没学得那么下!”
“你…”马驹顿时羞红了脸,气急地问“可是你当初…为啥要跟文生订婚呢?”彩彩张了张嘴,咬住了嘴。她想说,你去问景藩大叔吧,看他怎么告诉你。她想说,为了不影响你的远大前程…但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脯猛烈地起伏着,憋得像要炸裂了。脯里的这一窝苦水,了多少年,现在猛然给马驹一下撞击得翻腾起来了。她不会任,在任何易动情的关口,都会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情。
夕收尽最后一抹余光,暮覆从杨柳林带的底部朝树梢上爬,水雾从河滩里朝麦田梢头弥漫,河湾里静极了。
马驹又点燃一支烟,看见彩彩微微偏转着头,不说话,他猜到了她肯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既然彩彩和文生已经彻底破裂,他心中抑已久的疑问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小伙子心情动了,颤抖着声音说:“我从部队回家来探亲,万万没想到,你和文生已经订婚了…”彩彩紧紧地咬着嘴,眼泪溢出来了。她装作梳拢头发,悄悄抹掉了,现在不是她向他说清这一切的时候,不能说。马驹马上要到县饮食公司去工作了,薛家现在抓住他不放了。她说了那一切,后果会是怎样的呢?她摇摇头,轻声说:“过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提起…”
“你应该告诉我…”马驹说。
“你今天为啥要问这些呢?”彩彩反问。
“今天…今天我遇到的丑事太多咧!”马驹想说而又难于说出心里要说的话,结结巴巴地说“我气恨冯大先生,觉得你…太苦了…”
“我不苦。”彩彩摇摇头,沉静地说“我爸爸得到平反,我也跟任何青年一样平等了,这就够了。我说过,我给乡亲们看病打针,不是个无用的人,这也就足了。我能看出来,你是同情我,过去遭遇不好,又丢了文生这样的婚姻。你错了。我不想让别人总是用同情的眼光盯我,用同情的眼光和我说话。我现在生活得很好,很自由,也很畅快。”
“你说得对,彩彩,我是同情你。”马驹真诚地说“你还应该想到,不光是同情,还有…”
“还有什么,我也不管了,我只是讨厌同情。”彩彩知道马驹想说什么,把话岔开了“你明天该去县上了?”
“我已经决定不去了。”
“为啥?”
“‘商品粮吃来就那么香吗?’”马驹用彩彩刚才说过的话,讥诮地说“我在这儿办砖场、牛场,‘不是个无用的人’,生活得很好,很自由,很畅快。我们应该有志气把农村搞好,为啥非要寻情钻眼去开汽车嘛!”
“那…薛淑贤又要白跑一回了!”彩彩笑着说“这一回白丢脸了…”
“再别提这个人了。”马驹烦恼地说“丑死了!”
“…”彩彩沉默了。
“我明天就去县上给人家回话,退了那个差事。”马驹直截了当地说罢,又把话引回到自己心里想说而至此仍然没有说破的话上来“我想给你说一句…”彩彩的脸扑地热了,似乎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脸上去了。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没有神准备。她今天到这儿来洗衣服,完全是想避开薛淑贤来到冯家滩所引起的纷纷议论,图一个安静的场合。既然马驹哥决定不去县上开汽车了,那么她将有充分的时来处理和他的关系。她要在自己完全有把握的时机,说出自己抑了多年的心里话。现在,太突然了!她断然说:“在你取掉同情的思想以前,啥话也甭提。”
“我只想说一句话…”
“我要给病人打针了。”彩彩收拾起洗净和还未洗净的衣服,提上笼,夹着洗衣板,走上石坝,回头瞧一眼马驹,便转身走了。
天已黑了,蓝天上出现了第一批星星,夜笼罩了小河川道,杨柳林带的梢头还有一抹淡淡的亮。彩彩已经隐没在麦田里的小道上了。马驹在石坝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猜不透彩彩几次回避他的问话的原因,却不颓丧。他和她的一场谈话,发现了她身上的许多没有发现过的东西,这是一个多么自尊的姑娘啊!
“商品粮吃来就那么香吗?”能说出这样的话的姑娘,不是很多的哩!相比这下,薛淑贤太低下了,文生太低下了。如果自己昨晚拿定了去开汽车的主意,那么也就不比他们高明。不管彩彩能不能接受他的情,他总算选择了一条能够面对彩彩的生活道路,明天给安国叔回一句话,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和薛淑贤的令人烦腻的关系自然也就结束了,他将一心一意地办三队里该办的事。…他下衣服,从石坝上跃身跳进水潭里去了,小河的水好清凉啊!
暮苍茫中,牛娃涉过小河,在齐高的麦田当中的小路上走着。一天两块半,一月有七、八十块现金收入,对于多年来常常是口袋里不名一文的冯牛娃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了。他跟着表哥的拖拉机跑运输,常受到拉运货物的主顾的款待,酒呀呀,既不用开饭钱,也不必付粮票,嘴一抹就完了。活儿虽然又累又脏,可他有力气,不在乎。顶使他意的是,完全不用心费神,装砖就装砖,拉沙就拉沙,出过一阵力气,过一身汗水之后,爬上车厢,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飞驶。活路有表哥联系,车有表哥掏一百元月薪雇用的司机驾驶,笨人冯牛娃凭出笨力气吃一份不心的饭,够意的罗!
牛娃是个孝子。他吃着不掏包的酒饭食,总是想到瞎眼老娘碗里盛着的缺油寡味的食淡饭,心里过意不去。现在,他手里提着一串用柳条串起来的油饼,走回冯家滩来了,焦黄酥软的油饼,孝敬给抚养他长大的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