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说到舞台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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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好几年前,白先勇从美国回台湾,我们聚在一起聊天,话题转到把《玉卿嫂》拍成电影的事。好像并不完全徒托空言,导演、编剧什么的,也有些眉目。没有想到呼之出的《玉卿嫂》胎死腹中,《游园惊梦》却搬上了舞台。
白先勇为了把《游园惊梦》改编成舞台剧,很花了一番心血与时间。去年八月,经过了重重意料之外的波折与顿挫,《游》剧终于开锣了。展示在舞台上那出漂漂亮亮、热热闹闹的戏,观众很难知道戏台后的斗争与挣扎。钱是当然的因素,套句白先勇自己的话:“到处求钱,把头都磕肿了,才筹到一百万台币就开始动手。”经济问题固然维艰,但有许多难关,比经济更棘手千百倍,还是再套白先勇的话吧:“台上一出戏,台下一出戏。”这一段公案,可能还得白先勇自己来写。如果不是他拼死拼活的奋斗,《游》剧最终可能只是镜花水月而已。
戏演出之后,反应的参差也着实惊人,用句洋文说是controversial。刘绍铭暑假从台湾回美国,给我一张短笺说,《游园惊梦》令人非常动。然而台湾一般见诸文字的评论,很奇怪,竟然是爆出冷门的负面反响。台湾的“意见的气候”常似旋风般,把一切个人的看法全部扫
,强大的单音,把其他的声响都
制下去。一方面好奇,一方面出于担忧,我请了白先勇到柏克莱放映《游》剧录影,并举行一个座谈会。对参加者的邀请,也费了一番思量,希望与会者能由不同的进路来讨论《游园惊梦》,他们是:李欧梵:芝加哥大学远东语文系教授。
白之(cyrilbirch):柏克莱加州大学东方语文学系主任。
张洪年:柏克莱加大东方语文学系副教授。
高棣民(thomasgold):柏克莱加大社会系副教授,中国研究中心副主任。
赖声川:柏克莱加大戏剧系研究所学生。
当然,还有白先勇和卢燕。
在这么多“劣评”的影响下,我实在有些替白先勇担心,深怕“不幸言中”不但我,一位也在报社工作的朋友,事先对我说:“不好看我可要中途离开,先打个招呼。”很多来看的人,想来也人同此心。放映当中,依稀可闻众人的赞赏,有一次换片时,白之回头对张洪年说:“好!”而那朋友终场才离席。
戏落幕了,灯燃亮了,响起一片掌声。有人说,明年再来一出吧!白先勇乐不可支,哈哈大笑说:“不行,不行!我所有的关系这次全用光了…。”这里要特别谢谢:陈亮月鼎力支持,朱宝雍为我们借到语言系视听教室,放映影片。座谈会是在白之教授办公室举行,除了与会者,还有几位朋友:林馨琴、林淑、丁乃竺、丁乃筝、翟志成、华玮。
“假设观众没有看过我的小说。”金恒炜:《游园惊梦》在台湾造成很大的轰动,可以说是一个“事件”身在海外,看到了许许多多的报导、评论以及争辩,遗憾的是,未能躬逢其盛。这次非常谢白先勇先生把录影带,带到柏克莱放映,同时也
谢在座诸位拨冗参加座谈,发表一些海外的看法及反应。
这次座谈,本来打算分两部分。第一部分请参加座谈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发表他个人的看法;第二部分,互相讨论,换意见。如果时间不够,最少可以完成第一部分。
我想先从远来的客人开始。李欧梵教授远从芝加哥乘飞机赶到这里来,他说在飞机上自己又重温了《游园惊梦》,他愿意从《游园惊梦》的原著小说,改编成剧本,再搬上舞台这一个过程,发表一些意见。
李欧梵:我最兴趣、最想知道的是,从一个文学形式变成另一个文学形式的问题,就是从小说变成戏剧的问题,我知道白先勇自己花了很多时间,把小说改编成剧本。(对金)我能不能先跟白先勇对谈一下?
金恒炜:当然可以。
李欧梵(对白):你改编的时候,最关心的是什么?是不是戏剧的问题?我举一个例子,你小说中非常含蓄的地方,非常暧昧的地方,非常微妙的地方,在戏剧的表现中就变得非常清晰、非常强烈,暧昧
就比较减弱些。是不是为了顾及观众…总之,所谓“戏剧
”是怎么一回事。
白先勇:我改编的时候,有一个想法:假设观众没有看过我的小说。在香港演出的那一次(一九八一年八月),因为观众对小说都很,就完全依照小说的形式,不必考虑到懂不懂的问题。这次我假定观众都没有看过小说,改起来就特别吃力。一方面我不肯牺牲小说的
神(大家会心的微笑);另一方面,又要兼顾戏剧
。既要保持小说原著
神,又要兼顾戏剧
,这是经常想到的地方。
李欧梵:你前面加了一段。戏一开始有两个佣人在对话,好像是从《思旧赋》来的。当然我一下子就想到hamlet《王子复仇记》,开始时也是两个卫兵的对谈,好像影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用《王子复仇记》做形式上的比配,可能有一点意思,《王子复仇记》的后面有鬼魂在那儿,而《游园惊梦》几个重要的故事,也是一样,前面由钱夫人做独脚戏,后面有过去的鬼魂。在形式上,看得出白先勇花了很大的苦心,有几段加得非常好。第一段把整个事情介绍出来。还有崔福生与钱璐吵嘴的那一段,在语言上故意用很多cliché,四个字四个字的,戏剧效果就完全
出来了。另外,意识
的那一段,我在飞机上又看了一遍,而且也背了其中一部分,我发现(小说中)所有的字,几乎都在戏剧中重现了,但有时候讲得多了一点,比如说“他那两个眼睛”那句,小说中只有两句,戏剧里说了四次。
我想再问白先勇一个问题。你改编意识成电影那一段的时候,有没有遭遇到什么困难?
卢燕声音都有点哑了白先勇:意识那一段是重头戏,不但要观众看得懂,还要得到欣赏的乐趣,这就不容易了。
我非常高兴李欧梵提出《王子复仇记》来。记得我第一次接触《王子复仇记》,还是电影,劳伦斯奥利佛演的,那时我还没有念莎士比亚,看不太懂,只见他自言自语讲了半天,实在不懂,后来读了hamlet,到了美国看了演出,知道他在讲什么,才觉得非常有味道。所以我想“独白”的演出形式,恐怕观众对内容多少先要有些了解,最重要的我认为得靠卢燕女士的delivery。几大段的独白在那儿,她演的时候,三千观众鸦雀无声,连咳嗽也不敢咳一下,可见她把观众都抓住了。因为独白时,所有的灯都熄了。只有一盏孤灯照着她一个人在那儿,要把观众整个抓住,完全听她的声音,看她的表情与手势,这是很难的。所以“独白”对演员是完完全全的挑战。
李欧梵:这个完全成功了,而且我可以解释成功在哪儿。
“独白”在西方戏剧里也有,特别是女的独白,最近芝加哥演出一个歌剧也是女主角的独白戏。我还看过一部话剧(humanvoice),也是独白的形式,男友走了,那个女主角回想以前的事,那个“独白”就一直在“动”她一下子睡在上,一下子拿起电话,一下子又梳理头发,让人觉得她累得不得了,戏演完了,我看她真累坏了。可是卢燕用的是中国传统的戏剧形式,基本上动作是象征的,站在那儿几乎没有什么动,完全由声音的节奏与形象使人
受大的震撼力,到最后(对卢燕)你声音都有点哑了,我怕你是太
动了,接下来,你就说我的声音不好了,整个内心戏全由声音表达出来了。
这出戏,对我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演技,小说不可能把这些都写出来。
西方文学批评讲究的是“各个文学形式与版本的关系”《游园惊梦》是现代小说,再上面是《红楼梦》,再上面是《牡丹亭》。《游园惊梦》当然有三、四个层次,把这个小说改编成戏剧,某些方面可以恰到好处,因为中国文学的传统神基本上是由戏剧表现出来的。
传统与现代的结合可是既然是传统的戏剧形式,要将它搬到现代舞台,就发生非常大的问题;遇到“传统”与“现代”如何结合的问题,有很多西方的剧作家,比如布莱希特(brecht)、怀尔德(thorntonwilder)也把中国的许多戏剧手法拿出来衍生运用。我个人觉得卢燕女士的表现是现代的形式,可是用的是传统的神,因为传统戏剧的独白,不是这样子的。我自己是现代派,我总希望能把传统中最好的部分用现代
神现代形式表现出来。《游园惊梦》在舞台设计、导演手法、场景转换等方面,虽然大家尽了很大的努力,但我个人觉得还没有
出传统的形式,所以后来把新的媒介体放进去时,不免有些牵强。譬如说,用电影方式的那一段,我们现在是在t。v。上看“国父纪念馆”演出时却是摆在舞台上方,效果如何我不清楚,不能评论。如果专就电影运镜本身来说——我是影
,一看到电影,要求就比较苛刻一点——白先勇这一段意识
用电影来表现,可以说是最西方的了,在里面我也看到劳伦斯(d。h。lawrence)的影子,像白树、像马。西方电影戏剧把马叫equus,也是当成一种象征。用马当象征,相当可行,可以拍得很好的,可是一定要象征,不要
成写实了。《游》剧中两匹马的头
在一起,我觉得并不需要。如果用lawrence的手法来拍,可以着重在腿、在鬃
。《游》剧里马并没有跑,只用声音,我想可以多用一点蒙太奇,因为电影形式与戏剧不同。这部戏有多种形式,非常复杂,这种结构的复杂面,用电影手法应该都能表现出来,这才对得起小说。我觉得《游》剧里结构的复杂面不太够,或许台湾的电影从业员有他自己的想法。
再从舞台形式来谈。家具的摆设并没有充分的利用,如果用比较表象派戏剧手法的话,灯光可以使家具发生变化,同时灯光的效果也能做更大的发挥。当然,这又牵涉到韵律(tempo)的问题,如果变成五光十,五彩缤纷的话,把整个气氛打破了,也不太好。
我想提一个问题,就教研究戏剧的人。中国的戏剧或话剧,从“五四”到现在,总是离不了现实主义的框框,中国以前的戏剧不只是现实主义,这是个讨论过很多的老问题。特别像《游园惊梦》这样的一篇小说改编成戏剧——这个小说又是古又是今;又是传统又是现代;又是《牡丹亭》又是《游园惊梦》——如何更灵活的去表现运用在舞台上,这也很值得大家去考虑。纯从形式上说,把《游园惊梦》和《荷珠新配》做比较,《荷》剧在某些层次上,它的独特
比较高,因为《荷》剧把平剧滑稽化,使之充
活力。当然,如果太过分现代化,过分有活力,也会使古典美减杀。在形式上,《游》剧已绝对能够达到古典美。特别是卢燕女士的声音、节奏,完全洋溢着古典美。
最后再提一个小问题。小说里的“程参谋”现在戏里头叫“程志刚”了。两个男的,有点double的味道,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一个姓程,一个姓郑,连音也差不多。这两个人的造型,姓程的比较现代,可以说是台湾新生的一代,发型也比较现代一些,可是南京的那个参谋太西化了,头发应当梳得光光的,留一撮小胡子,穿着马靴…
白先勇(入):这我要解释一下,这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