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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诺的跳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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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再次回到b城是因为她的脸。他再次想起了她的脸,在他无法翻越的梦境里,她的脸就像一片波光滟涟的湖面,由远及近地了过来。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脸宛如一块没有皱痕的锦缎手帕一般,闪烁着金丝银丝一样明绰绰的辉光。这像是一条通去无可知的遥远的大路,在他的面前再度展开。他伸出手。

悉那脸上的表情,尽管他一再想忽略或者视而不见。那是向他求助的表情,继而变成一片声声断断的倾诉。梦里开始幽幽地飘下梧桐树开出的紫花,宛然还是四月的校园,他甚至看到了瘦雏的鸟,像是她曾叠过的纸鹤一样在那张脸的前面一飞而过。

他越发地明白,这张脸已经衍变成一面背景,一面适用于所有梦境的背景。在它的前面,可以是校园,梧桐树,鸟或者其他一切有着那段时光标记的事物。这些都像一出一出的戏,在那张脸的背景下上演,所以注定它们都被打上了哀伤和求救的符号,像总是要横亘到他面前的眼睛,和他四目绝望的对视。

她还是17岁时粉生生的面容,桃花颜,眼瞳里装着深静的琥珀。她因为太久和他疏离而变得有点生硬,淡淡地说,你是不是应当来看看我了?

她又哀怨地命令道,你要回来,来看看我。

他僵直地站立在那里,好像再次是从前那个因着情到来动的少年。他因为那一生只来过一次的情,出了眼泪。

2)女孩吉诺是在体育课上发现陌生的男人正在隔着学校场的霉绿铁网盯着她看。她侧了侧眼睛,然后继续广播动作,告诉自己要保持平静。

周二上午第三节是体育课,她的班级被分成四排在篮球场上练习广播体。这是每学期运动会开始前一周的必然会做的准备,在每个天秋天里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令吉诺到非常厌倦。虽然才是秋天,风却开始有小刺儿一样的扎得人十分难受,吉诺晃了晃头,把落在头上的半截梧桐树上落下来的小枝甩了下来。

她因为个子矮小而站在第一排,因为直接面向体育老师站着,她不能太偷懒,不然惩罚会是一个下午都留在场上做。所以尽管她十分厌恶,却仍是尽力把手抬高,把动作做得充分。在做第七节转体运动的时候,她蓦地发现有个男人冷飕飕的目光穿过场的铁网直过来。那像箭一样飞过来的目光里,她好像听到了羽和空气摩擦出的唰唰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正要上举的手臂悬在空中停顿了几秒。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抬起手臂的时候会出一小段肢,这让她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她转念又想,怎么能知道他在看的就是她呢,那么多的同学。

但是她很快发现,当练习结束,队伍解散之后,那双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她。她和四个女孩开始玩排球,她装作不经意地侧了一下脸,她看到男人还站在刚才的位置,目光穿行而至,之间没有任何的障碍物,然后它像是太下的一块翳的光斑一样贴在她的身上。

排球再飞过来的时候她没有很卖力气地跳起来,因为那样再次出一大段的肢。

她变得有点六神无主,几次飞过来的排球都没有接。她在几个女孩开始怀疑她和抱怨之前开口说,她到有点头晕,想去一旁休息一下。说着她指了指小腹,那几个女孩知道她的意思是例假来了。于是都同情地点点头。吉诺退到了几个女孩子围成的圈子之外。她站在那里,眼睛立刻向着陌生男人的方向看过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远,而男人的表情本无法看清,他动作的幅度也微乎其微。可是那个时候吉诺却十分肯定,那个男人抬起一只手,放在口高的位置,向身体内的方向勾了一下,像是在示意她让走过来。她心里还在犹豫,一只脚却已经向着他的方向抬了起来。

吉诺着男人的目光,心怦怦地跳得厉害,迈着比平里慢下很多的步子,走到篮球场的铁栏杆前。她是面对着他走过去的,却不怎么敢抬起头看他。她在离他还有三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站定了,微微地抬起头来,有点惑地看着男人,像是问他:你是在叫我过来吗?

女孩吉诺穿着一件圆形娃娃领的玫红开身衫和一条相当普通的深蓝牛仔。她偏玫红因为这会称得她原本雪白的肤更加光洁,当然,她也没有更多的选择,除却校服之外她一共有三件秋天穿的衣服,出于对玫红的偏使她几乎在整个秋天里都穿着这件玫红衫,天气太冷了也只是在里面多套件衣服。因为身材矮小,她脚上的淡雪青和白相间的运动鞋有点像童鞋,十分可。她梳着两条刚刚蹭到肩膀的小辫子,绑头发的皮筋也是的玫瑰红。她的头有点超出比例的大,而身体平而淡薄,尚没有开始发育的样子,说她已经是读高中的女孩肯定没有人会相信。

男人端详着她的脸,仿佛想要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些悉的东西。她有一张尖尖下巴的小脸,额头有点高,眼窝很深。这使她的脸有十分分明的骨骼层次,几乎没什么,苍白得好像深冬的天气里整夜都冻在外面的蔬菜。鼻子有点塌,上面起了一层淡褐的小雀斑。如果她皱起鼻子小雀斑们会像一片来四面涌来的鸟儿一样栖落在一起。他觉得她的面相并不悉,倒是神很像他的一个故人。

男人没有搭话,虽然他明白她走近的意思,她应该对他充宽容的好奇,她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先开口对她说话。这是一件有些趣味的事情,尤其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来说,当发现有个陌生的男子在不远处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的时候,她到了一种凛冽如酒般的冰凉体注入身体里,她有中嚓的一下被火柴点燃的兴奋。

这是北方的秋天。校园里种得是平淡无奇的梧桐树,空有的高大,却毫无风情可言,照旧只是在秋天到来的时候例行公事地戴上藏红的头发。而这一花招,就像是已经无法再换得小孩子信任和乐的把戏,在这一季已经可以完全被忽略了。吉诺在这一刻之前其实并没有深深地研究过她过得生活。她觉得那就像是个一碰就会迸出水来的阀门,她一直能做的也只有不动声地看着它,即便觉得它生得像是一颗毒瘤一般令人厌恶,也不敢轻易动它。相对的平静有时候是十分可贵的。她这样想。但是这一切在她发现这个男人,并且走向他的时候,都有所改变。也就是说,她这一刻站在这里面向一个陌生男人,身后是热闹的排球场和玩耍的女伴,忽然之间到了一种哀怨。

这种哀怨就像忽然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脸,却并不急着去护痛处,只是木木地站着,思味着自己所有的苦痛,然后就到那苦痛越来越多地飞过来,涌过来,像是一时间密密麻麻回巢的蜂。于是就生生地心疼自己,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她为什么会如此她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只是在太多的子里她都显得过于平凡,子过于平淡,像是总忘记化点淡妆再出门的潦草女子,蓬头垢面地虚度每。多可。她一遍一遍提醒自己,她在一个最好的年龄里,她一定要让它有点不同。

“连一个美好的梦也没有。”她常常自嘲地对自己说,那种绝望像是酷寒天气里的漫天纷飞的雪花钻进脖子里一样,一丝一丝地刺得她生生的疼。

她现在站在他的面前,隔着三五米,看见男人是络腮胡子,双眼皮的眼睛很深很大,他肤黝黑,虽然开始谢顶脸上却没有几条皱纹。这个男人超过了三十岁,她只能这样略地估测,因为男人的年龄一旦超过三十岁就仿佛逾越了她可以猜度的界限,她本不能做出正确的评估了。男人穿着一件领子上三颗扣子都没了的墨绿衣,身下是洗花了的条绒灰。他的皮鞋上有泥水,因为没有下雨附近也只有柏油马路,她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他或者是个花匠也说不定,——其实她是个骨子里溢漫气息的姑娘,情小说里在花园里种下海般声势浩大的玫瑰花的花匠一直在她的小脑袋里翻波腾涌,而不经意出现的陌生人或者忽然之间就会领着一匹上好的白马笑盈盈地冲着她走过来。

而此刻她却十分担心这只是个误会,——他并不是在看她或者他没有任何话要对她说。她猜想她的身后,那些女伴们已经发现她走了过来,她们一定在注视着她,那种一大片一大片漫过来的目光已经像是巨大而有力的手掌似的推着她,所以她是不能退的。她如果就这么转身回去该是多么尴尬。她等待着,甚至开始用目光鼓励他,让他开口对她说话。

他终于开口说:你们不跳马吗?

吉诺愣了一下。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他这样一直看着她,一直像是要对她说话,用手势示意她走过来,难道就只是想问问,你们不跳马吗?

吉诺的心陡然凉去了大半。她咬了一下嘴,心里问自己说,那么你想要他说的是什么?吉诺在很多时候都喜自己质问自己,——这是十分寂寞和胆怯的人的通病,他们热衷于自己和自己说话,在自己和自己的舌战中找到那种现实中永远也得不到的占据上风的快。诘责,质问,然后在迫下无话可说,于是可以令自己变得安稳变得甘心于现状。

她带着失望,不过仍旧十分认真地回答了他:不,我们体育课不跳马,我们现在练习广播体和打排球。她说。

他像是获得了十分宝贵的信息一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都没再接着说话。他那站在学校铁网外的身体是歪歪斜斜的,大缕的风钻进了他那没有扣子的衫里,他头顶那稀稀拉拉的本遮掩不住头皮的头发像是一圈一圈地盘丝,风一吹过来,就好像棉絮一样一缕一缕地飞舞起来。她看着他,失望到了极点。她心想这只是一个十分乏味的男子,甚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汉。他不过是因为好奇或者无聊,趴在学校场的铁网上看她们上体育课。他看那么久只是因为他心存疑惑。好事的男人,大约回想起他中学时代,还有跳马项目的中学时代,如此而已,所谓对她的长久的注视,也纯属事情偶然的吧。

她于是想到,其实这个早晨并无异常,一切都会照旧。那么,她会在体育课之后去上数学课,最后一节英语课也许会是一个随堂测验,然后中午她到学校的传达室找她爸爸一起吃饭。他们去旁边的小快餐店,那里的菜总是十分油腻,不知道反复炸过多少次的翅是棕黑,很脆,一碰就会掉下一块一块的油渣。漂浮着极少量浅浅黄蛋屑的蛋花汤好像是前天剩下的。可是她不做声,甚至本不需要看清这些食物。只是看也不看地咽下去。她的爸爸坐在她的对面,咀嚼的声音非常大,她一度怀疑父亲的前世是个类似马之类的牲畜,所以咀嚼时才会有格外响亮的声音,尤其是蔬菜。并且他可以站着入睡,发出深度睡眠的鼾声。每次当父亲发出巨大的咀嚼声时,她都会到十分难堪。她会悄悄地低下头,环视四周的人,她总是到那些人的目光都朝她爸爸涌过来,不友好的,戏谑的,充讽刺和鄙夷的。她觉得很可,想要倏的一下站起来,然后冲出快餐店去。可是她一直没有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她没有这样的勇气,她爸爸是个十分凶恶的人,对她也不会例外,他如果发现连他的女儿都嫌弃他,他一定会揪起她的辫子,狠狠地朝她的后颈打过去。另一方面,她有时候又会反过来可怜她爸爸,她是唯一留在他身边的人了,如果连她都厌弃他,那么他还能保有什么呢?所以吉诺只有忍耐。而忍耐使吉诺的中午时光变得十分难捱,午饭像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其实又何止是中午时光呢,她分明是觉得这样的每天每都十分艰难。每个下午,她按部就班地上课,直到放学。放学后她要先绕到学校后墙外的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做饭,而她和爸爸的所谓的家,也不过是在学校后面的一间平房——她是一个连家都安在这所学校里的人。爸爸是不可能回来的,他要守在学校的传达室里。所以她要去给她爸爸送饭,她一般会做三两个菜,至少得有一个荤菜,——她爸爸对于的偏她很清楚。做好的饭装在磨得锃亮的铝质饭盒里,然后她再拿出放在窗台上的半瓶酒,握在手里,从学校后面的平房,穿过已经没有人寂寂无声的场,一直走到传达室。她把饭给她爸爸放下,说一声,我回去做功课了。父亲应一声之后,她就可以离开了。她转身带上门的时候,已经听见她爸爸那十分响亮的咀嚼声。

晚上如果她爸爸值夜班,那么就一夜不回,她自己温习好功课如果时间还早她就会看一会儿电视。家里有台小电视,能收8个电视台,她最喜看探险节目,一大队装备齐全的人,神抖擞地出发了。攀登山峰或者去幽深的海洋底下潜水。她是多么羡慕他们,她想她是想要离开这里想得发疯了。如果她爸爸不值夜班,那么不会超过10点半他就会回来。吉诺得把电视让给他看,他尤其喜体育节目,越烈他就会越兴奋,喝过的那点白酒也会忽然从胃里冒了上来,于是变得话特别多,甚至大声地唱歌。所以吉诺通常是伴着足球赛,拳击赛还有爸爸的歌声入睡。

这是吉诺的一天。吉诺闭着眼睛不用思索就可以把它回想一遍。毫无悬念和任何跌宕起伏。

今天她才知道她对于这样一种子已经忍耐到了极点。所以在陌生的毫无亲切和温暖可言的男人看着她时,她却无法抑自己的渴望了。她太期望这一切有所不同,在今天,哪怕并没有什么善意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