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天的早晨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李先生大约在早晨五点钟左右醒来,他不记得自己是被邻家的公啼醒的,抑或是被李太太梦魇中的一条腿醒的,他记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前重重地敲了一下,然后他就醒了。
是暮的一个早晨,并且是礼拜天的一个早晨。李先生不用再打开煤炉煮粥的同时心急火燎地批改学生作业。李先生把李太太肥胖的身体温柔地搬动了一下,然后下找到了四只拖鞋中的两只。右脚觉得紧绷绷的,仔细一看是女鞋,于是及时地作了调整。尽管这样,李先生走到天井里时心情仍然是愉快的,礼拜天的早晨总是使李先生受到一丝别样的安和怜悯。
天井里的夹竹桃花开得很鲜,花蕊及枝叶间微微蕴藏了几滴珠。李先生用一把小刀给那些价廉物美的花草松了松上,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李太太昨夜关照的事情,买蹄髈。李先生嘀咕了一句,跳起来就回屋子,他找到菜篮子朝上的女人嚷嚷了一句,我去买蹄髈啦。然后他把旧自行车哐哐啷啷地推出天井,走到外面的香椿树街上。
李先生就是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李先生不管是去学校上课,不管是去杂货店买香烟火柴还是去公共厕所解手,都喜骑着那辆破旧的蓝漆已经斑驳的自行车。
自行车的圆锁已经锈蚀得很历害,李先生没有再配新的,现在他用的是一种自制的由铁丝和废挂锁组合的链条锁,李先生骑在车上时就有一种琅琅之声尾随在他身后。
菜市场的电灯仍然七八糟地亮着,电灯下的人头攒动,买菜的人们脸上普遍残存着眼屎和瞌睡的痕迹。李先生看见他班上一个女生在买笋,她看见他时眼神好像非常惊恐,一猫就消失在菜筐后面,李先生觉得这个女生的表现很滑稽,到菜场买菜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我是你的先生,我不是一样要拎着菜篮来买菜吗?人活着都要吃饭,要吃饭就要买菜的。
给我挑一只蹄髈。李先生对贩子说。
这只怎么样?贩子从案板上拎起一大块,大概有四斤重,便宜一点卖给你好了。
太大了,我家里的让我买一只两斤重的。李先生观望着案板上的一摊摊的、内脏和骨头,他说,吃不起,现在的猪比人还贵。
两斤重的还真难挑。贩子的手在案板上摸了一圈,最后拎起一块扔进秤盘里,就秤这块吧,看上去肥了一点,其实是蹄。
李先生据形状判断蹄是蹄髈的某一变种,于是认可了贩子的选择。最后他很干脆地跟贩子讨价还价,少付了二角钱。
李先生在替盆栽仙人掌浇水的时候听见厨房里乍然响起一声尖叫,什么蹄髈,是一堆肥膘。李太太伏在菜篮上表情悲痛绝,紧接着那块从窗口飞过来,恰巧落在李先生的脚背上。
是蹄,蹄就是蹄髈。李先生捡起对李太太申辩道,你怎么把当皮球一样扔呢?
你气死我了,连肥和蹄髈都分不清楚,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蹄这种东西,什么蹄?是贩子骗你的鬼话,你还当真了,你要把我气死了。
李先生将举高了,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他的愠怒的表情渐渐变得无可奈何,最后他气馁地说,好像是更像肥一些,但瘦也还不少,就凑合吃吧。
说得轻巧,李太太隔窗厌恶地看着李先生和李先生手上的,她提高了嗓音说,多少钱一斤?他是按蹄髈的价格卖给你的吧?
不知道,反正我跟他还价了,我杀了他两角钱。李先生嗫嚅着,以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安女人,就算是肥吧,做红烧也香的,我最喜吃你做的红烧了。李先生拎起那块往屋里去,他想把放到水池里。但是李太太突然冲过来用身体把他挡在门外,李太太的眼睛里闪着愤怒和怨恨的泪花,这使李先生到惶惑不安,以往只有在李先生动手打她时,李太太才会有这种动的反应。
你怎么啦?李先生拎着,站在台阶上进退两难,他说,为了一块,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倒是想得开?我问你你每月挣几个饯?那几个钱养家糊口都难,你凭什么白白给贩子送去六块钱?李太太穿着棉衫和短堵住李先生,她的脸因为情绪愤而变得苍自。李太太突然想起一些伤心事,眼泪忍不住挂了下来,她说,我弟弟的结婚大事,你当姐夫的只肯掏五十元,可你今天白白送给贩子六块钱,你真的要把我气死了。
不到六块钱。李先生皱了皱眉头,他不意李太太这种夸张的说法,我一共付了六块钱,怎么会是白白送他六块钱呢?这块肥本身也起码值三块钱。李先生扭过脸看着天井里的夹竹桃花,他停顿了一会说,贩子最多赚三块钱,赚就赚吧,只当是买回一只真蹄髈,反正一样地吃到肚里。
你要把我气死了,李太太抬手掠了一下蓬的头发,她用一种陌生的严竣的目光直视着李先生,你马上去菜场找那个贩子,你把这块肥还给他,把六块钱给我要回来。
我不去。我不想为了三块钱一天跑两次菜市场:要不是照顾你身体,我今天也不会去菜市场,也不会买回这块倒霉的。
你就这样照顾我。李太太鄙夷地冷笑了一声,然后伸手去夺李先生手里的,她说,你不去我去,你不在乎六块钱我可在乎,你身体娇贵一天不能跑两次菜市场,我是做佣人的命,一年四季我哪天不跑菜场?冬天买处理大白菜时我一天跑过五次菜场!
李先生躲闪着退到天井里,李太太不依不饶地冲过来,李先生终于忍不住又打了女人一次,准确地说是连推带搡了一次。李太太跌坐在地上,立刻发出凄凉的哭叫声。
你又打我,你白白送给贩子六块钱,还有脸动手打我。李太太边哭边说。
我没有打你,我只是推了你一下。
我天天头晕眼花,你却来动手打我,这子看来是没法过下去了。李太太边哭边说。
李先生突然想起女人这两天是病着的,于是心里一阵发虚。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迁怒于但又无从发,他舍不得把这块惹事生非的扔到香椿树街上去,假如扔出去它无疑会被街坊邻居拉回自己的锅里。李先生抖了抖手中的,有一些淡红的血沫和黏从指间了出来。他听见女人的哭闹已经转为低声啜泣,她一边啜泣一边倾诉她在家庭生活中的辛劳及其种种不幸,李先生叹了口气,他说,别哭了,为了一块不值得这样,我去找贩子退赔不就完了吗?
李先生就是那个骑旧自行车的人。光已经升得很高,香椿树街的石板路面泛出一种刺眼的光泽。空气中充溢了主妇们生煤炉出的煤烟,两侧房屋的屋檐上已经跨了晾衣的竹竿,来往路人就从煤烟和衣服下通过。李先生哐啷哐啷地骑着自行车,曾经有数滴水珠从高空中坠落,落在他的鼻尖上,给他一种奇异的冰凉刺骨的觉。在街口拐弯的时候,李先生遇到学校的同事朱先生,朱先生下了自行车朝他过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李先生装作没看见,他用一只手遮挡住自行车龙头上悬挂的,加快速度冲过了街口。他听见朱先生在后面喊,喂,老李你上哪儿去?李先生装作没听见,李先生本不想被人知道他这天庸俗的行踪,否则第二天自己将成为办公室的课前闲聊的话题。
菜市场已经渐趋冷落,烂菜叶和屎混染的气味却依然如故。李先生匆匆忙忙地拨开挎菜蓝的人群往里面站。有许多摊贩在提前撤摊,李先生赶到市恰恰看见那个年轻的贩子在清洗案板,他用抹布狠狠地擦着案,一些血水夹杂了几星沫溅得到处都是。
别撤摊,你骗了我。李先生把那块扔到案板上,他指着质问贩子,你说这是蹄髈还是肥?
是肥。贩子镇定自若地打量着李先生。
可你刚才说是蹄,你把它当蹄髈的价格卖给我。一块肥你竟然要了我六块钱。
不会的,肥是肥的价,蹄髈是蹄髈的价,肥怎么卖得出蹄髈的价呢?贩子绞干了抹布,朝旁边的一辆黄鱼车走去,他说,我天天在这里卖,从来没干过这种缺德事,你肯定记错了,要不你就是存心来诈我。
我没记错,就是你。你还说这看上去肥了一点,其实是蹄。李先生追上去挡住了贩子的黄鱼车,他用愤恨的目光盯着贩子年轻而红润的脸,他说,你别溜,请先把六块钱退给我,我不会让你这么溜掉的。
我溜?卖完了我得回家睡觉。贩子鄙夷地扫了李先生一眼,然后跨上黄鱼车的座垫,他说,你大概是穷疯了,买块肥还不想花钱,还想让我贴补你六块钱?你让大家评评世上有没有这个道理?
旁边已经围上来一群看热闹的人,李先生气得脸通红,这种庸俗的局面使他到一丝恐慌,也使他的一腔义愤转化成另一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他拎起案桌上的那块嘟嚷道,我自认倒霉好了,我要向市场管理委员会反映,一块肥竟然卖了六块钱!李先生拎着冲出围观的人群,口觉得很闷。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好像要把心中的怨气一起吐出来。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原来是靠在一辆运货板车上的,板车被人拖走后自行车就倒在了地上。李先生把自行车扶起来,心想我今天真是倒霉透了。然后他发现自制弹簧锁的钥匙不见了,搜遍每个口袋都没有,急得李先生想骂娘,正要弯拾砖砸锁的时候,那把钥匙从他手掌心里掉了下来,原来钥匙一直就在他的手心里。
李先生骑上自行车,猛然看见那个年轻的贩子骑着黄鱼车从他身边擦过,贩子骑黄鱼车的动作幅度很大,透出一股骄横的不可一世的气息,他的背影对李先生是一个强烈的刺,李先生的与之论争到底的念头也就在瞬间突发而起了。
破旧的蓝漆斑驳的自行车发出一阵哐啷哐啷的巨响,李先生现在与贩子保持并行的速度,他冷静地对贩子侧目而视,就像一个猎人紧紧地盯住狡猾而强悍的猎物。
你跟着我干什么?你要是闲着没事,不如回家睡个回笼觉,盯着我有什么用?
你骗了我,你得把六块钱退还给我。
别瞎了,你想跟我回家?跟我回家也没用,我起早贪黑挣几个钱,凭什么白白地还给你六块钱?一分钱一分货,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我不是你,我桌上还堆着学生作业没批,哪有工夫来你?问题是凡事都得讲理,我这样的家庭经济素来拮据,你怎么能白白骗去我六块钱呢?
六块钱,六块钱!贩子突然不耐烦地叫起来,难道那块就不要钱买吗?什么六块钱,最多一块钱。
李先生到一阵欣喜,事实上贩子至此已经承认了他的欺骗。李先生用力蹬了几下他的破自行车,这时候他也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怪我说错了,不是六块,但也不止一块。据这块的重量和价格来推算,你应该迟还给我三块,这样我也不用把还给你,带回家做红烧其实也好吃的。
三块?你认为肥就不是啦?有时候你想买肥都买不到。贩子放慢了黄鱼车的速度,侧过脸对李先生说,最多退还你一块五,算我今天倒霉吧。
两块钱。李先生想了想很坚决地说,你最少得还我两块钱,因为那块最多值四块钱。
好吧,两块就两块吧,我不过你。贩子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伸进围裙的大口袋里掏钱,掏出一大把油腻腻的票,贩子懒得下车,他就抓着那把票隔车递给李先生,算我倒霉,白白赔了两块钱。
李先生匆忙跳下车去接钱。李先生将自行车停在香椿树街与龙门路汇的十字路口,人就站在通红线内侧清点那堆票。李先生在点钱之前仍然没有忘记通规则。
他点了两遍,发现总数都是一块八,贩子少给了两钱,恰恰就是李先生买那块时杀下的价钱。李先生的口再次到沉重的一击,他抬起头发现贩子的黄鱼车已经疾速通过了十字路口,从他的背影中李先生再次受到了嘲谑和污辱。
回来,你少给我两钱!
李先生举起那把票朝马路对面高声大喊,贩子没有回头,贩子也许听见了也许本没有听见,要知道十字路口往往是嘈杂和繁忙的,来往的车辆喇叭淹没了李先生嘶哑的声音。
李先生突然怒不可遏,他骂了一句鲁的下话,然后飞快地骑上自行车去追赶那个贩子,他决定跟滑而可恶的贩子纠到底。李先生不顾一切地骑车横贯路口,这是一个不容选择的灾难的时刻,一辆运送冰冻海鱼的卡车面驶来,司机在踩动刹车闸的同时听到一声狂叫,然后是自行车被撞倒后发出的清脆的令人恐怖的声响。
是一个暮的早晨,并且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光散淡地照耀着路口的车祸现场。香椿树街的人们来到路口,看见水泥地上有一滩鲜红的血污,血污的旁边横陈着一辆悉的破旧的自行车,现在它已经完全散架了,而自行车笼头上悬挂的一块肥却完好无损。在早晨,九点钟的光下,那块肥闪烁着模糊的灰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