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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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凹凸山五月的乡村明媚清。此时正值耕季节，陈埠县的老百姓们在梁大队长的吆喝下，放心大胆地下田劳作。

虽然前一段时间因为给朱二爷拜寿的事情犯了错误，但鉴于种种考虑，加之梁大牙认错态度较好，基本上没有给他实质的处罚，只是被杨庭辉和王兰田拍桌子摔板凳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差点儿还关了闭。此后，梁大牙就老实了许多，再也不敢擅自动了。

梁大牙自小生长在凹凸山区，晓得民以食为天的古训，也懂得一年之金在于的道理。本鬼子搞封锁，上级号召衣食自给，发展生产。梁大牙琢磨自己当着个大队长，就是一方父母官了，搞生产不就是种庄稼么？本大队长跟本鬼子打仗都不含糊，庄稼之道就更不外行了。于是亲自动员，号召陈埠县境内，不论军民男女老幼，凡是有力气的，一律下田。

这里俨然是清朗世界了。只要梁大牙还在陈埠县，老百姓就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

在战争的隙里，梁大牙以其特有的方式在自己的辖区内营造了一副生动的耕作景象——田野无边，八路军官兵挑着秧箕在田埂上来回穿梭，竹扁担忽闪忽闪咯吱咯吱鸣唱着山野小调。妇救会员们也是赤膊上阵，大嫂子小媳妇你追我赶，一边栽秧一边笑闹，脆脆的笑声和悠长的秧歌便在山野里飘——五月里来好风光哥挑秧棵走水乡细皮的妹子哟接住把子你心别慌…

唱这歌的，多是挑秧把子的男人。凹凸山河长山宽，男人大都有一副好嗓子，音质洪亮，咬词儿分明，唱曲里以黄梅调儿居多，也掺杂一些京戏楚剧和梆子味儿，而且随意很强，可以据自己的情绪和需要，随时改动词和曲，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怎么唱着来劲就怎么唱。

五月里来好风光妹子踩水栽秧忙手大脚的莽哥哥呀了妹的花衣裳…

这样的歌子里，就有一点绵的意思了。唱歌的也未必得很明白，只管扯起喉咙唱就是了，祖传下来的就是这么个唱法。县大队的官兵同陈埠县境内的群众关系都很密切，尤其是中心二区的妇联同志们，热辣辣革命豪情似火，经常寻八路兄弟开些油荤玩笑。

五月的云彩天上走妹子栽秧棵水里头莽哥的把子净净的亮哟稳稳地捧在妹子的手…

这样的歌是大姑娘小媳妇们唱的。这歌不知生于哪年哪月，凹凸山的妮子自从长到下田的年龄，便都会唱，唱得脸上彩云飞扬。

头过了头顶，偏到了西边。太浅浅地蒙了一层灰，田野的喧闹已经进入高xdx，秧把子如同暮归的燕子天飞舞，白亮的水花东一片西一团迸得银光四，秧歌声此伏彼起，犷浑厚的男音和颤着调儿的女音响成一片，这边才停，那边又起，酣畅淋漓地放出凹凸山淳厚古朴的格，浓郁的山乡民风在广袤的田野里弥漫扩散。

唱到这个气候上，就开始耍泼了——妹子的秧棵呀绿汪汪漂在亮亮的田埂上手搭凉篷那个偷偷地看噗噗嗵嗵咿嘿心里慌…

这些歌不光是男人们唱得起劲，妇救会的那些女人们也和得彩，秧田里呈现一派融融的快乐景象。梁大牙和他的士兵们也乐呵呵地融入其中。

却没想到，有一个人不乐意了，这个人就是陈埠县县大队的副政委东方闻音。东方闻音是在上海的洋学堂里长大的，哪见过这般闹闹腾腾的场面？没受过乡野俗风的熏染，自然也体会不到这些秧歌给劳作者带来的快乐。

到陈埠县工作，事前杨庭辉并没有征求过东方闻音本人的意见，也没有任何别的什么人征求过她的意见。对于组织的安排，个人服从是无条件的。可是既然来了，她就得同梁大牙这样莫名其妙的大队长“并肩战斗”就得像个副政委的样子，要把部队带好，要往健康的道路上引导。

东方闻音红着脸找到梁大牙，说:“梁大队长，你听这些歌唱的是什么呀？八路军战士唱这样的歌，恐怕影响不好。”岂料梁大牙大牙一龇，乐了，说:“影响是个甚么东西？栽秧不唱歌哪行啊？没见过有谁栽秧不唱歌的。闷着头干活，那不累死人吗？就得唱。”东方闻音说:“要唱，也得拣些词儿…拣些好词儿唱。你听这歌多俗啊，哥啊妹的，不三不四的，酸溜溜的让人心里直犯腻歪。”梁大牙看着东方闻音，有点发懵，突然眨了眨眼睛，不怀好意地说:“东方政委你听着，本大队长给你唱一个凹凸山最有味道的歌子，那可都是最好的词儿。”说完，向田里扔了一个秧把子，一个青年妇女接着了，冲梁大牙笑笑。梁大牙便扬起手向田里摆动:“听着啊，对来——呀！”然后龇开大牙唱了起来——嫂子你系紧小褂子别叫咱看见脯子那回才瞧了一下子你就打咱耳巴子…

唱完之后，还得意地拍了拍股，冲着东方闻音直乐。东方闻音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一脚把田埂跺个大坑钻进去。举眼偷看田里那位接秧把子的青年妇女，却是面不改，直起身来接口唱道——兄弟你扛好杆子别钻人家的篱笆子战场下劲杀鬼子嫂子送你桃子果然是凹凸山的女人，把秧歌唱得清脆鲜亮，声调儿不沙不哑，嗓门儿不高不低，唱词儿不卑不亢，人情儿不远不近。

东方闻音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起先她还只是觉得别扭，现在她简直是恼怒了:她毕竟是组织上派来的副政治委员——何况她还代理政治委员的职责呢？她的战士们——尤其是梁大牙之竟然同凹凸山的农妇打情骂俏，让她从心底到不安，到不规矩，到有必要纠正。

梁大牙唱得意了，脸膛子得红扑扑的，秧把子扔得箭一般——田里的女人们配合默契，一把把全都稳稳入手。

东方闻音恨恨地瞪了梁大牙一眼，把脚伸进田里涮了涮，穿上草鞋走了。

第八章二晚上，痛痛快快地累了一天的梁大牙在房东家院子里冲澡，警卫员黄得虎一盆一盆地往他身上泼凉水，快活得哇哇直叫。

东方闻音一路心事重重地过来了，站在门外喊:“梁大队长！”梁大牙一听，就知道东方闻音是为了白天唱歌的事兴师问罪来了，于是便故意磨磨蹭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装腔作势地答道:“本大队长正在公干，请勿惊扰。”东方闻音说:“我有急事找你。”停了停又说:“我给你提意见来了。”梁大牙在里面哈哈笑了起来，传出话来:“你那个意见不提不行么？”东方闻音提高嗓门，坚决地回答:“不行！”梁大牙又笑了，说:“你那个意见明天再提不行么？”东方闻音说:“不行，现在提，好像都有些晚了。”梁大牙噢了一声，叮里咣当一阵动静之后，喊道:“那——好吧，有请政委同志。”接着就是怪腔怪调的一嗓子:“大牙这厢有——礼——了。”东方闻音便推门走了进去，跨过门槛，看见梁大牙仍然泡在杀猪大桶里，光着膀子冷气，才知道他还没有洗完。此时已经是进退两难，又气又恼，只好转过身去，说:“你出来穿好衣服。”梁大牙嘻嘻一笑说:“本大队长这个澡还得洗上个把时辰，有话你就站在那里说吧。”东方闻音的眼泪都快气出来了，脸一变，说话的声调也变了:“你，你，梁大牙你还像个八路军的干部吗？你简直是个泼皮无赖。”梁大牙吃了一惊，察言观，才知道东方闻音这回是真的恼了，便收敛了嬉皮笑脸，穿着大花头跳了出来，搂着膀子跑到里间，三下五除二地擦干身子，穿好衣服，一本正经地走出来，捋过一条长板凳往东方闻音面前一横说:“坐。”东方闻音气鼓鼓地说:“不坐，就站着说。”梁大牙哈哈笑了两声，皮笑不笑地说:“咦唏，气儿还不小。”怪气地干笑两嗓子之后，腔调陡然一拐，说:“可是，本大队长历来就有个规矩，不跟站着的人说话。你不坐下来，本大队长就不听你的意见。”东方闻音气呼呼地坐下去，仍然把脸蛋子憋得鲜红，说:“坐就坐。”梁大牙窃笑了，他约莫他的小把戏已将东方闻音的火气了一点，自己也捋了一条长板凳同东方闻音面对面地坐下，挤眉眼地说:“你找咱做什么？又要批评咱？不就是唱了几个歌子么？凹凸山的老百姓唱了几十年几百年，你个小小的…你能把这个风俗改过来？真是少见多怪。”东方闻音说:“我们是八路军，要遵守八路军的纪律。”梁大牙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你教给咱的，里面有不偷针不偷线，就是没说不让唱秧歌。唱个秧歌不偷不抢不不，犯了哪道天条？”梁大牙这么一说，东方闻音一时反而语。她没想到梁大牙嘴巴还利索的。

见东方闻音发窘，梁大牙话锋一抖，转守为攻:“要说意见，本大队长对你倒是有一个意见。”东方闻音吃了一惊:“什么意见？”梁大牙说:“咱是个人，一肠子通股，直来直去。我问你，你们是不是不相信咱，不放心咱？”东方闻音更诧异了，反问道:“谁是你们呀，谁不相信你不放心你呀？”梁大牙冷笑一声:“别给老子打马虎眼了。你和宋队副、马师爷，还有几个中队副，常在一起嘀咕事儿开小会，都背着我，是个什么意思？”东方闻音恍然大悟:“噢，你说的是这档子事啊。梁大牙同志，我跟你讲，那不是开小会，那是开的会呢。你不是员，当然不能参加。”梁大牙一听此话不是个味儿，眼珠子就瞪圆了，一蹶子跳起来，大声嚷嚷:“咦唏，咱都当上八路军的大队长了，怎么能不在呢？你们错了吧，本大队长是个老共产了。”东方闻音噗哧一下笑出了声，然后耐心地解释说:“共产和八路军不完全是一回事，参加了八路军还不等于就参加了共产。共产是无产阶级的先进组织，八路军只是共产领导下的一支军队。共产领导的军队还有新四军和其他的抗武装以及地方组织。”这一席话差不多都是杨庭辉和张普景逐字逐句教给她的，今天终于都派上用场了。看得出来，那个一向张牙舞爪的大队长也被镇住了，听得抓耳挠腮。东方闻音的心里不慨，难怪张普景总是说思想政治工作法力无边呢，果真如此啊。

梁大牙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了点，一拍脑门说:“噢，你这么说咱晓得了，共产是老子，八路军是儿子。共产有好几个儿子，儿子在了也可以当老子，是不是这个理啊？”东方闻音觉得梁大牙的这个比方不伦不类，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于是点点头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咱什么时候能在啊？”梁大牙穷追不舍，又问。

东方闻音说:“你不是说我们开小会吗？我告诉你，我们这几天倒是真的开了几个会，就是研究你的入问题。”

“咋样，大伙同意了吗？”梁大牙紧张起来。

“有的同志同意，有的同志不同意。”东方闻音如实相告。

梁大牙顿时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他娘的谁敢不同意，我砍了他的脚后跟。”东方闻音抿嘴一笑，出两排细白的牙齿，说:“你看你，又急躁了吧？这也是有的同志不同意你马上入的理由之一。”梁大牙愤愤地说:“老子跟鬼子作战，从来都是带吊着脑袋。我不在，谁配在？你们那些在的，我看没有几个能跟老子比的。”东方闻音沉默了。

第八章三在来到陈埠县之前，除了张普景郑重其事地找东方闻音谈话，布置她“如果发现有背叛的利益的行为，只要证据确凿，你可以代表组织随时临机处置”之外，杨庭辉也专门单独召见她，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了许多话，明确了一点，改造和帮助梁大牙，是她的中心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