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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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的是,七十九团残存的三百官多兵在一次又一次灭顶之灾的击打之下,并没有颓然垮掉。
全营第一次集会那天,刘汉英来了,张嘉毓和莫干山也来了。旅长和团长都发表了洋洋洒洒的训词,表彰了七十九团浴血奋战的功绩,追悼了石云彪和其他战死官兵的不朽,并且带来了几十枚勋章和一批军饷物资。
新任营长陈墨涵自始至终表情肃穆。站在临时搭起来的典礼台上,他的心里委实有太多的话要说,但是被他下了。他从森林一样戳立于地的军列的顶上看到了一层隐隐颤动的气象,从那些塑像般正襟危坐的官兵的目光中,受到一种燃烧的情绪,也看出来了对他的信赖和支持。
集会即将结束的时候,陈墨涵将自己的两臂高举起来,背对他的长官,向着他的部队,吼出了低沉有力的一嗓子——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预备——唱——!
部队似乎愣了一下,在经过了片刻的沉寂之后,一股澎湃的膛音拔地而起,直冲霄汉: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军民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
大刀向…
大刀向…
雄浑的歌声如风暴席卷江海咆哮,一泻千里无可遏制,在凹凸山的上空滚动轰鸣。这是一次最真实的神检阅。歌声凝结着仇恨和情,也掩盖了屈辱和谋。陈墨涵从这天动地的歌的中,似乎已经触到了扑面而来的浓浓的血腥味。战斗厮杀的望汇成一河血红的水,从他的身边哗哗淌。他似乎看见了千万柄银光闪烁的戟槊在马背上蠢蠢动,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凌空劈下…
不用看陈墨涵也能够想见,他身后的刘汉英和张嘉毓等人也在跟着队伍一起唱,而且在表面上同样唱得掏心掏肺热血沸腾,至于心里是怎样的惊悸,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第十五章三喧嚣了一个后晌的凹凸山在入夜后沉寂下来,天上若隐若现地跳动着几颗星星。新建的补充营在森严的警戒中进入了丰富的梦境。一缕凄婉的二胡琴声从营部庭院一间小屋的门里出,如同一断断续续的游丝,点点滴滴地渗进凹凸山连绵逶迤的沟壑,淹没在此起彼伏的蛙鸣蝉之中。
陈墨涵面壁弦,如入无人之境。曲子是古典管弦名曲《十面埋伏》,却又不拘泥于原作,有许多即兴的成分,时而浅低徊,如倾如诉;时而急弓繁弦,如疑似问;时而跌宕豪放,如江河之水一泻千里。
正拉得忘我忘物,蓦然听见一阵敲门声,那声音极其轻微,像是犹豫不决,然而陈墨涵还是十分清晰地听见了。
琴声戛然而止。
陈墨涵收弓抚杆,迅速从旋律中出身来。擎在手,打开门一看,陈墨涵惊得目瞪口呆。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是一团白的影子,那影子一见到他,便不由分说地向他动,看样子是有气无力了,然而却坚定不移地用自己的脑袋磨蹭他的腿杆——天啦,是雪无痕。
812高地之战,尸积成山血成河,高地上连一棵活着的树木都见不到了。几天之后清理战场,莫干山特意指派几名士兵寻找雪无痕的尸体,要把它同石云彪葬在一起,却没找到。没想到在这个月朗之夜它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雷霆放歌把它唤醒了吗?是一曲《十面埋伏》的琴声又将它引回到这片生死不已的战地吗?
哦,这个经沧桑大智大勇的生灵,这个在兵荒马中大难不死的国者,这个轻利重义忠贞不屈的畜牲,这个从未胆怯屡建功勋的卓越士兵,这个七十九团最亲密的朋友和最默契的助手,这些天来,你在哪里?尝了千般苦,受了万种罪,你依然活着,依然举着高贵的头颅,依然闪烁着能够穿各种谋的犀利的目光,依然循着战友们的歌声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你就是一艘不沉的战舰啊,你何以知道我陈墨涵就是你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人呢?七十九团还剩下三百多人,你连莫干山都没有去找,却为何如此义无反顾径直奔我而来?
哦,雪无痕啊雪无痕,你将是我灵魂的一面旗帜和惟一的知音啊。
陈墨涵扔掉二胡,泪面地抱起了雪无痕。灯光下细细打量,雪无痕显然是受过重伤的,它的左肩和右后部有刀疤,右耳朵上有两个穿的窟窿,自然是被子弹打的。
不可思议的是,雪无痕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已经痊愈,右后上还有紫药水的痕迹——这说明雪无痕曾经接受过治疗。治疗者是谁,只能是谜了。
雪无痕的到来,给陈墨涵带来了极大的藉。他像是在冥冥之中得到了一道神谕:无论如何,必须往前走下去,后退是没有出路的。物竞天择,他必须高举一面旗帜,带领一支苦难之旅走出沼泽。
第十五章四在一个沉闷的夜晚,陈墨涵缓步登上812高地。
陈墨涵坚信紫云观那位老道的话绝非妄语,今夜无论如何是有一场大雨了。来的时候,他带了一个排,撒在山下和坡上,然后在雪无痕的陪同下登上了山顶。
经过一番心调养,雪无痕又恢复了健康。十多天后,本营老兵不知从哪里听人传说,陈墨涵才大致知道了雪无痕死里逃生的经历。
在812高地血战中,雪无痕全身六处挂彩,因为失血过多,昏在一个的洼地里,被一名军中佐发现。该中佐是个动物学家的后裔,来华参战之前则是东京帝国大学生物系的高才生,他在对雪无痕的耳朵和爪子进行了一番无微不至的研究之后,居然辨认出雪无痕不凡的身世,知道这是一只被动物学家命名为“鹰冠”的犬类,是乌尔卡契的优良品种。而乌尔卡契地区在十七世纪曾经发生过一场人类空前的战,战之后又遭受了上苍的惩罚,三年不雨,土地裂,生灵濒临灭绝。这种“鹰冠”已经十分的稀少了,不料在凹凸山腹地居然发现了一只。
中佐自然大喜过望,嘱咐随队医官紧急抢救,并且在救活之后心护理。他要按照自己的营养学说,将这个来自高贵血统的小东西养得膘肥体壮,让其光洁一新,恢复祖传的风度和气质,等到战争结束之后带回国去,那将在他的家族甚至有可能在本国的动物学界引起无限的惊喜。
军中佐想错了。
具有纯洁的民族神的雪无痕,是不会让它的敌人实现愿望的,哪怕这个愿望是美好的。
它接受了治疗,但是它拒绝接受本人赐予的任何食物,包括牛鱼片蛋糕之类的高级营养品。在军医官那里,它只食用一种东西——水,而且是凹凸山的水。当然,军医官绝不敢掉以轻心,他不能让中佐的宠物因绝食而毙命,便强行给雪无痕注葡萄糖和卡耐基尔斯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