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战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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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姨鸣不平说:“这叫‘过海拆桥’,太委屈你了!”贺石说“比着那些死去的人,我好多了!”三姨与姨父耳语:“听这话,多么像我们的同志!”贺石刚当上缉私队员,就十分及时地受到了谍报人员的关照。事情出在一次聚餐会上,缉私队长举起一杯香槟酒,说:“静一静,弟兄们,我要向贺石兄敬酒!大家知道吗?贺石兄的堂弟是共产的省级要员,他被俘后,堂弟已出面保他,可他不忘蒋校长栽培之恩,丢下娇子,置个人生死于不顾,跑回来效忠国,以上校团长的资历屈就小小的缉私队员而无怨无悔,贺石兄应是我们军人的表率、做人的楷模!请弟兄们举杯,为贺石兄共同干杯!”大家都挤过来与他碰杯,贺石忙把酒杯举起,连说:“惭愧,惭愧!”那时,蒋介石的“国防部”里刚刚发生了“匪谍要案”以一位中将副参谋长为首的一批“匪谍”已被处决。台湾岛上一片风声鹤唳。大家为贺石举杯祝酒时,贺石看见一双眼睛在玻璃杯的后面变了形状,折出猫眼的光亮。他当时并未在意,数后,却以“匪谍嫌疑”罪,被特工拖上汽车,拉进深山老林,在一座蒙着黑窗帘的小楼里开始了长达数月的秘密审讯。
“匪谍嫌疑”产生在贺石出了俘虏营到他在逃跑途中碰见少校之前——只有两天的时间里,贺石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审问者和被审问者变换着不同的角度绕来绕去。贺石讲了这两天中能够蓄入记忆的每一件事情,一块无辜的小石头就至少谈了三次。那是一块十分普通的小石头,他在被押解k市的路上踢飞了这块小石头,而方圆一千多华里的豫东大平原上是一望无际的泥土,只有永城县芒砀山上有石头。这块石头提醒他,已经到了永城,这是豫皖苏三省界的地方,到了必须逃跑、也是最适于逃跑的时候…
特工说,不要说石头,说你的堂弟。
我没有走到k市就跑了,咋会见着堂弟?他又说他碰见了一只兔子,是的,那是一只卧在麦垅里的野兔,它支棱着耳朵东张西望,望见他在没命地逃跑,兔子便十分卖力地为他领跑,兔子成了他的路标。一般说来,兔子敢于跑过去的地方,对人是没有危险的…
不要说兔子,说你的堂弟!
我没有见着堂弟。我睡在麦秸垛里,脖子里的,那是一只蚂蚁…
贺石与特工就这样拉大锯一样拉过来、拉过去。特工没有动用罚具,只是不让他睡觉。特工们轮睡觉,一个个神焕发、神采飞扬。贺石昏沉睡,直打前栽。特工就豪地为他提供美国骆驼牌香烟,还有据说是来自古巴的咖啡。
他又把脖子上的蚂蚁顺着脊梁骨爬下去所引起的愉悦讲了三遍。蚂蚁出的时候,一般说来,大地应该解冻了,这有利于…
特工又说,说你的堂弟!
…
大锯从头顶切割下去,锯齿从容不迫地、一下一下地、没完没了地撕拉着神经,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在颤动,着固体的锯末。胜子踏着锯末,一步步向他走来了。在讲了石头、兔子和蚂蚁之后,好像只剩下堂弟了。不行,必须把堂弟拒之门外。
他接连了半包骆驼牌香烟,然后,开始沉声不响地、一件一件地下自己的衣裳,只剩下一条遮羞的短。他赤条条地站着,像健美表演那样,时而正面、时而侧面、时而背面地向特工展示他布全身的伤疤。那是数十个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伤疤,有的像一个个紫黑发亮的铜镜,有的像蹩脚的裁用大的针脚起来的一张张歪三扭四的嘴巴,有的像是被钻头钻过以后再也没有复原的揪巴着旋涡的口,还有点、片状伤疤组成的奇谲瑰丽的图案,如天女散花,如天闪烁的星斗。他袒开手臂,挑衅地望着特工,说:“我这一身美丽的花骨朵,是狗咬出来的吗?”他又把大腿翘到了审讯桌上,举起了少了两个脚趾头的右脚、摇晃着小腿骨上一块红赤赤的镜子“这是‘徐蚌会战’的纪念,还好,还能叫我一颠一拐地跑回来当当‘匪谍’!”他指着自己的口“只剩下这里还少挨了一,下手吧,伙计们!立正,上膛,瞄准击!
…
哈哈,老子革命成功了!哈哈哈哈…”他觉得头昏目眩,猝然跌倒在审讯室里。
当他醒来的时候,星星正爬在树叶上向他眨眼。他发现自己躺在亚热带的阔叶林里,衣服堆在他的身上。派克金笔却摸不着了,那是他惟一值钱的东西。
他向树林外边踽踽走去的时候,深信对他的审查已经结束,但他也从此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缉私队的队籍和户籍。以他为“楷模”的缉私队队长见了他,也像是见了麻风病人似地说了一声:“请保重!”就匆匆走开。他开始学会不是为了他的蒋校长而十分亢奋、十二分昂慷慨地活着,而是站在街头,为兜售一种名叫“红茶饼”的东西练习歌喉,用接近于“黑头”的唱腔叫卖,以类似狞笑的微笑拉拢逃之夭夭的顾客。
姨父和三姨都搞不清楚“红茶饼”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可以想象出一位三十四岁的上校团长伫立街头,直了军人受过伤的板,用喊惯了口令的嗓门儿叫卖“红茶饼”或是叫卖其它任何“茶饼”的样子。
“你不该向战俘教导营出示证明。”三姨在责备姨父。
“不,那是我们对石子应尽的义务。”姨父说。
在他们经历的年代里,事情的因果关系常常被搞得一塌糊涂。
贺石终于失去了叫卖“红茶饼”的可能。兜售“红茶饼”的地摊被整饬市容的警靴踢飞了。他决定用一种比警靴消灭“红茶饼”更加简练的方式结束自己。他空着肚子在海湾散步,看到了一块其高度和形状都比较合乎要求的礁石。他爬上礁石,对自己爬行的样子到不,又直了身子,从礁石上跃起,团身翻,头朝下进了海水。
“你不该这样!”姨父说“这不是你的格。”
“是哩。”贺石说“渔民帮助我改正了错误。”渔民把他当成一条大鱼打捞上来,放在一块马鞍形大石头上,让他俯卧出马鞍的形状,挤他的肚子,迫使他吐出一肚子咸涩的海水、还有少许苦涩的胆汁而绝对没有食物的残渣。一群黄埔军校的校友在《黄埔军校同学录》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和照片,为他号啕大哭,为他奔走呐喊,呐喊声天动地。他的黄埔军校毕业生的身分得到了认可,得以享受了毕业分配时的少尉待遇,接着就办理了退伍手续,成了拿少尉退休金的退伍军人。
明叔在人民武警部队工作的小女儿来看望从台湾回来的大伯,大伯盯着小侄女的肩章,眼睛唰地一亮“啊,你也是少尉,你跟你大伯是一个阶级!”这位大伯刚刚领得了一个退伍少尉的津贴,就对一个怀抱幼儿、落街头的寡妇产生了悲悯之情。寡妇的丈夫也是一个败退孤岛的军人,不知因何种罪名病死狱中。贺石用退伍少尉的津贴承担起扶危济困的责任。这位寡妇就是偕同贺石回大陆探亲的夫人。
“我知足,我很知足!”贺石劝久别重逢的亲人“事后想一想,我对老蒋、对‘国’也有不忠诚的时候嘛!”他用肩膀碰了碰堂弟“我窝藏过共匪要犯嘛!我们都还活着,而且见了面,我就很知足了!”他从行囊里取出一个金戒指,送给我三姨。
三姨说:“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二个金戒指了!”
“那么,第一个金戒指呢?”
“那是在四一年嘛,我把它串在带上,后来就成了我们的革命经费。”
“啊,怪不得我打了败仗!”大家笑得朗,却也笑得苦涩。
深夜,人们都已睡的时候,堂弟与堂兄悄悄出现在客厅里。只有一盏落地灯伴着两位老人,用柔和的灯光阅读他们脸上的历史。
“石子,你为我受苦了!”
“你为我受苦了,胜子!”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胜子说:“我梦见咱爷了?”石子说:“我去坟上看了,咱爷在黄土底下还攥着咱俩的红项圈哩!”一九九七年三月,贺石病逝于台北,终年八十二岁。
贺石临终前,在病榻上给我姨父打电话说:“胜子,关爷派周仓来叫我了,我要先走一步了。”姨父说:“你说过还要回来哩,怎能走了呢?你要给周仓说说,你还不到跟他走的时候。”贺石说:“周仓说,他就是带我回去哩!”我没有见过贺石大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天,我去看望姨父时,才得知贺石大伯已成古人。姨父问我,你知道台湾新的f先生吗?我说知道,常在报纸和电视新闻里看到他,一个长得很帅气的中年人,是反对“台独”坚持“一个中国”的。姨父说,他就是贺石抚养成人的养子,曾留学美国,拿到了两个学位,当过蒋经国的秘书,眼下,正为两岸的统一奔忙,很有出息。
我到坡底镇看望了狗娃夫和留在他们身边的一个女儿。狗娃表弟也有五十多岁了,两鬓已经斑白。他领我去看了关爷庙,那里仍是镇上的小学。正是放学时候,我们进了大殿。光从雕花的窗棂里斜进来,把扑朔离的光斑和一老柱子的影印在地上。大殿里静悄悄、空的,好像仍旧是聚会的地方。地上铺着清朝乾隆年间的方砖,却留着一大块没有铺砖的黑土地面。狗娃表弟说,那是当年关爷站的地方,大殿小修过几次,怕关爷回来找不到地方,就留着这块黑土,让关爷回来时落脚。
出了关爷庙向东,在村边小河岸上,有狗娃表弟的长长一绺“责任田”麦苗绿茵茵的,长得很旺。他在地头拔了一株野草说,这草小名“狗”大名野麦穗,活得可泼皮了。我问他,草都有个大名,你咋没个大名?他说,我爹回来时,我也问过。我爹说,你就叫狗娃,贺家的人都走完了,留着你这个狗娃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