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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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改在饭桌上头也不抬,说,不可以,你要在场,等问题解决了再走。
我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原本是要让理发师们把我的头剃完的,看店堂里空气不对,拿起角落里的旅行包就要走,王小改扔下饭盒跑过来,一把夺下旅行包,你往哪里走,惹了祸就想溜,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知道他是在说赵美的事,我说,我跟她的矛盾怎么起来的,你了解清楚了吗?
王小改说,你倒会说话,你都把她上吊了,那还叫矛盾?
我说,是她先我的,她在这里说的什么话,大家都听见了,不信你问他们。
理发师们这时都放下了手里的饭盒,表情看上去很暧昧,老崔说,空你差点惹了人命,还要我们替你说话?我要说话就说公道话,这事开头错在赵美,后面都是你的错,千错万错,大错小错,谁人上吊谁是大错!
很明显,老崔他们的立场最终站到了赵美一边。我的目光忍不住去看慧仙,慧仙却到火炉边用火钳翻着烤架上的几片馒头,她也不回应我求援的眼神。拿了块烤馒头径直走到孙喜明面前,强行到孙喜明手里,干爹你不吃我的饭,吃块馒头,就算给我个面子。孙喜明看看手里的馒头,又看看我,慧仙,你别心我了,你在镇上人头,关系广,还是帮东亮出出点子,趁早解决问题吧。慧仙沉默了一下,眼睛瞟我一眼,眼神有点虚无,她说,他那个怪脾气,谁捉摸得透,我出点子他不听呢。孙喜明对我使了个眼,替我表态说,听,你有点子,他听。慧仙这时叹了口气,谢谢你们高看我一眼,我也不是诸葛亮,哪儿有什么好点子?我看就让王小改带着库东亮上门去道个歉。不管她赵美过得去过不去,先道歉,什么叫解决问题?走一步看一步嘛。
王小改鼻孔里哼了哼,说得轻巧,道个歉就行了?这就算解决问题了?你们把赵美当什么人了?
慧仙竖起了柳眉,目光炯炯地瞪着王小改,那要怎么办?把库东亮杀了,拿他的人头去向她道歉?他们库家也死一个人,就解决问题了?
王小改一时语,看上去他对慧仙充崇拜之情。不敢开罪她,就又把目标对准我,推了推我的肩膀,你们看他犟头犟脑的,哪儿有个道歉的样子?不要到了人家门上再闹起来,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带他去道歉,先让他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王小改这一番话把我气坏了,嘴里就嚷起来,王小改你放,我凭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要我道歉可以,赵美也要向我爹道歉!我说完这句话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店堂里的人都对我做出了鄙夷的鬼脸,王小改对慧仙说,你看看,我没说错吧?这人狗咬吕宾不识好人心的,你去帮他干什么?孙喜明急了,低声对我说,东亮你怎么犯糊涂呢?你这提的什么要求?你没有资格呀,男子汉大丈夫的,跟女人道个歉有什么?去就去。
孙喜明又替我表了态,他拉着我手往门边走,嘴里说道歉去道歉去,眼睛催促着王小改,王小改站在那儿不动,用眼神征求慧仙的意见。事情的发展有点神奇,慧仙似乎成了事件的主宰者,不知为什么,她扮演这角,让我到安心。我也看着慧仙,慧仙的表情看上去深不可测,嘴角上浮出一点笑意来。我怎么成了李了,这不是李玉和上刑场告别李吗?她开了个玩笑,一只手拿起了桌上的推剪,一下一下地试着推剪,忽然朝我勾了勾手指,来,库东亮,上刑场前先做头发,你把草帽摘下来,我来替你把头发剪好。
我迟疑着,看见慧仙已经把白罩布打开了,用手指提起来拍打转椅上的碎发,来,坐下来吧。她说,李给李玉和剃个头,你剃好再走。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开这个玩笑。我骑虎难下,在小改他们嘲的目光中向转椅走过去,一种罕见的紧张让我的脚步有点踉跄,我听见慧仙说,你把旅行包放下。我没放。我坐在方凳上。把旅行包安置在我的膝盖上,慧仙说,你那旅行包里装了金条呢,谅你也没有金条,怕谁偷?她的手伸过来一拎,把我的旅行包扔到一边去了。
她站在我身后,身体与我若即若离。一种陌生的丰富的香味包围了我,我无法描述那香味,一半来自慧仙的身体,是她脸上脂粉带出的茉莉花香,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来历不明,我怀疑那是她的体香,是向葵花盘的清香。说出来没有人相信,慧仙的身上真的有一股向葵花盘的香味儿。我到有点窒息。我听见老崔在一边说怪话,还是慧仙对他好呀,他们两个有朴素的阶级情。慧仙说,老崔你说什么怪话呢,我对谁都有朴素的阶级情,别的情都没有。我沉默着,我的身体却无法保持安静。随着慧仙的手势和身体的移动,有时候我紧张,有时候我躲避。慧仙说,库东亮注意你的脑袋,你脑袋怎么了,怎么那么僵硬?你端着肩膀干什么?把头低下去。低下去呀。我把头低下去,觉到一只手按在我的脑袋上,轻柔地抓了一把,然后她的两食指在我的双耳里缓缓地转动了一圈,两圈,我记得很清楚,就那么转了两圈,我旧病复发了,我忘了我的艰难处境,从头顶到脚底,我的身体完全被生理反应所俘获了,一股神秘的强烈的电从我的头顶急速穿越身体,下坠,下坠,我起了,我又起了。起。可怕的起。我到一阵窒息。危险,危险,危险。我听见自己的头脑嗡嗡作响,理发店的空气对我发出了越来越强烈的警告,快走,快走,快离开慧仙!
在慧仙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突然跳了起来,站到一边说,好了!
慧仙诧异地说,什么好了,还没好呢,后面没修。鬓脚也没剃好。
我瞥了一眼镜子说,差不多就行了,反正我是去赵美家道歉,又不是去相亲。
你这人,跟个怪物似的。捉摸不透你!慧仙上下打量着我,把手里的梳剪往旁边一扔,随便你吧,反正是你的脑袋,你想怎样就怎样。
大约是午后一点钟左右,我像一个被押的罪犯在街上走,王小改在我左边。孙喜明在我右手,他们挟持着我带我去绣球坊赵美家。
赵美家的门虚掩着,王小改先进去张望了一下,出来和孙喜明商量,人躺在上呢,还要不要进去?孙喜明犹豫。我不想进去,人已经退到门外,被孙喜明拉住了,东亮来都来了,道个歉就走,不用她起的。我被他们两个人推搡着往里屋走,一眼看见已故的小唐在墙上的黑镜框里,沉沉地注视着我,我想起很多往事,不知怎么倒了一口凉气。孙喜明见我脚步拖沓,猜到我有点害怕,对我耳语道,记住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几分钟,一就过去了。
赵美的房间窗户对着天井,王小改站在窗户前敲窗,美姐,我带空来跟你负荆请罪了,你要打要骂都可以,好好出出气。
房间里静了一下,突然咣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到窗户上了。里面响起赵美嘶哑的吼叫声,滚开,给我滚开。
王小改说,他是要滚开的,不能让他这么滚开呀,太便宜他了,他要道歉,道完歉才能滚开。
窗户后面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赵美好像起来了,窗户吱吱嘎嘎呻了一声,大开了,赵美的脸出现在一团幽暗里,我看见一张浮肿的泪光潋滟的脸,脑门上贴了一张膏药。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看上去不是那么尖锐可怕,是一种冷静幽远的目光,带着一点点悲伤。道歉我不稀罕,我要库文轩的狗崽子下跪。她突然说,他要下跪,向我跪五分钟,再去向我家小唐的遗像下跪,替库文轩跪,跪五分钟!
我没有想到赵美要我下跪,王小改和孙喜明一时也愣在窗前了。我转身就要往外面跑,孙喜明过来死死地抱住我,东亮你别走,她是气话,怎么解决问题我们再商量。我听见赵美在窗户那边说,谁说是气话?他要么下跪,要么滚开,没什么可商量的。王小改舰着脸说,时间上能不能通融一下?五分钟加五分钟要十分钟,跪十分钟怕他不肯呢。赵美拍着窗台尖叫起来,不肯就给我滚开,我让赵堂来解决这个问题!孙喜明说,赵大姐呀你能不能变通一下,出来打他骂他,狠狠打,狠狠骂,一样出气的,下跪太难看,他跪不下去的。赵美冷笑一声说,打他我怕脏了我的手,骂他我没那么多唾沫,我限你们一分钟时间,不下跪就都给我滚开。
王小改和孙喜明急眼了,王小改居然按住我肩膀往下。嘴里警告我说,空你今天要是再不听话,别怪我手段辣,看我把你给谁处理去!孙喜明急得在天井里团团转,东亮你就跪一下吧,跪一下也死不了人的,我们不看你下跪,我跟王组长到外面去,保证不看你行不行?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发疯般地左右摔打,挣了王小改和孙喜明的四条胳膊,我朝着赵美家的门外飞奔而去,一口气跑出了绣球坊,听见身后王小改的喊叫,空你跑,跑吧,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跑到人民街上,我到一阵疲惫,突然想起父亲的程表,看看手表,早就超过了父亲规定的时间,我上岸已经三个小时了,正经事什么都没做,倒是惹下了一大堆麻烦。我走过杂货店门口的台阶,看见一堆人围在台阶上排队买花生米,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空,空来了!一支队伍都扭过头来看我,对我指指点点的,他们一定知道我惹下的祸了。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过街的老鼠,赶紧避开大路走小路。我拐进了七步巷,抄小路往人民理发店去。去拿我的旅行包。七步巷那么僻静那么狭窄,我却劈面遇到了孙喜明的儿子小福,小福一见我就对我喊起来,我爹上哪儿去了?我妈让我来找他,找不着他啊!我不好跟小福解释,就搪他说,你爹在绣球坊,自己找去!小福说,什么绣球坊?我不认识,你带我去找!我推开小福说,我没空,上岸都快三个小时了,我什么事都没办。小福在后面对我嚷嚷,站住,空你快站住,我不认识绣球坊呀,你没良心,我爹都是为你的事忙,忙到现在还空着肚子,你还没空?你要是个人,就带我去绣球坊!我被得不耐烦了,回头对小福喊,没空就是没空,我不是人,我是空,你们谁也别把我当人!
3我第三次走进人民理发店,险些没能活着出来。
起初我没有注意到金阿姨的弟弟三霸。我只注意慧仙,慧仙不在,老崔和小陈一个埋头看报,一个对我挤眼睛,我也没有留意老崔的眼。店堂里似有一股肃杀之气,没有一个女顾客,只有几个陌生男人的身影散落在长椅上水池边,我急着要去买米买盐。没有留意任何异常现象,径直到角落里去拿旅行包,这才发现我的旅行包被人锁起来了,一把自行车锁从旅行包手襻上穿过去,挂在一水管上。
一回头我看见了三霸森狰狞的脸,三霸说,空,你好大的胆,你惹我姐姐就是惹我,你才多大,怎么活得不耐烦了?
我仓皇地奔向理发店的门,已经来不及了。那三个陌生的青年堵住了门,我冲了几次没冲出去,双臂被他们铐到了身后,身体像一个麻袋一样,被他们扔到了地上,我的脸恰好贴在三霸的腿边,看见了他小腿上的那个著名的老虎刺青。三霸顺势对我的脸踢了一脚,他说,空,我亲手修理你,传出去丢人,我不动手,让我小兄弟给你好好上一课吧。
那三个青年来者不善,像三颗沉沉的炸弹包围着我,其中一个留八字胡膀大圆的,人称李庄老七,他在金雀河一带的知名度与命案有关,少年时代捅死过人,劳教几年出来,又捅死一个,又进去,不知怎么又放出来了。我知道他们是三霸叫来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他们要给我上什么课。三个人都比我年轻,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统一穿着白的大喇叭,彩相仿的花格子衬衫,腕上戴着时髦的晶电子手表。李庄老七子皮带上悬着个皮套,皮套出一点寒光,里面是一把锃亮的电工刀。一个青年问三霸,大哥,今天上什么课?三霸没说话,李庄老七骂他的同伴,蠢货,当然是解剖课,拆他的喇叭!我注意到李庄老七的神情轻松而调皮,说着话还朝我挤眉眼,我听懂了他们的暗语,心里一慌,嘴里就向老崔和小陈求援起来,老崔,小陈,你们帮帮我!小陈摊开手,一副莫能助的样子,老崔则向门外指了指,我循着他的手势往门外一看,看见还有一个穿白喇叭的青年在外面晃,很明显是在望风。我懂老崔的意思,三霸严密部署了这堂“课”他们都莫能助了。
很奇怪,我在绝望之下想起了慧仙,忍不住喊了一声,慧仙!慧仙不在。她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听不见她的回应。三霸嘴里嬉笑着。眼睛却凶恶地瞪着我,你喊慧仙干什么?慧仙是你什么人?你是慧仙什么人?这会儿谁也救不了你,上课铃响了。
一个青年模拟起上课铃声,叮铃铃,叮铃铃。李庄老七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掏出电工刀来,在我的裆里点了一下。我下意识地大叫起来,李庄老七狞笑道,你叫什么,不过是拆掉你喇叭,不疼的,听说你爹喜吹喇叭,吹剩了半截喇叭,我们来替你圆一个孝道,让你向你爹学习,让你向你爹致敬!我用双手护住下身,拼命挣扎着站起来,朝店门外跑,门外那个青年身手矫健,迅速把玻璃门拉上了。我的头正好撞在玻璃门上,我的被李庄老七箍住了,腿也被另外两个青年绊住了,我疲力竭,觉得自己像一张纸一样被他们摊在地上,他们解我皮带时我听见了自己的叫声,爹,爹!我自己都不相信,那是我的呼救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向我父亲呼救,也许他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我这么一喊,三霸对着我冷笑起来,你个没出息的空,喊你爹干什么?要不是你爹喇叭惹的祸,我们也不会摘你的喇叭,吹喇叭吹喇叭,我来挽救你们父子俩,让你们一辈子吹不了喇叭。
我看见李庄老七的电工刀拖曳着一道白光,在我的下身附近巡回,翘呀,翘起来,快翘起来,你不翘我们不好做手术!我到一阵尖锐的冰凉的刺痛。这个瞬间,所有的羞辱和恐惧都被我忽略了,我忘了我躺在理发店里,似乎是躺在我家驳船的后舱里,躺在一个悉的噩梦里,三霸他们的脸在我面前晃动,每一张脸都是模糊的,但我父亲的脸在他们的身后时隐时现,眼角的皱纹和下颚的癍癣清晰可辨,他的眼睛里噙了泪水,苍老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欣的笑容,我依稀听见了父亲劝解的声音,东亮别犟,别犟,忍一下就过去了,让他们剪,剪了也好,剪了就解了,剪了我对你就放心了。
外面响起了一阵尖利的哨声,店堂里静了一下,我觉到锁着我身体的所有手和腿有所松动,从三霸的腿间我看见了玻璃门外的动静,我的救星来了,是王小改和五癞子,他们站在门外跟慧仙说着什么话,那个负责望风的青年已经转移到店堂内。对三霸说,肯定是那小铁梅去报信的,这小货,胆子还大!
治安小组和三霸他们在玻璃门边对峙,三霸说,王小改你们手里抓的什么东西,接力啊?别拿这子来吓我,空他把我姐姐气得犯了心脏病,你说我能不能饶他?我来私了,你给我个面子,等五分钟再进来。王小改说,三霸你也给我个面子,你要私了,千万别在这里,这里闹出事情来是我的责任,换个地方,谁管你的闲事谁是小狗。
两拨人堵着门谈判的时候,慧仙在外面喊老崔和小陈的名字,两个理发师都不敢答应,慧仙就要往理发店里闯,两个小青年上去截住了她,李庄老七嬉皮笑脸地说,小铁梅你小心啊,你袒护空,就得罪我们大哥了,你不让我们拆空的喇叭,我们就让你帮我们吹喇叭。一句下话把慧仙惹急了,她啪地打了李庄老七一个耳光,你们别以为我落到这一步,就由你们欺负了?欺负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我认得你们,现在让你们嚣张,明天我一个电话打给地区人武部,让王部长派人来,带来收拾你们!
他们对慧仙还算客气,慧仙终于从三霸他们的人墙里挤了进来,抓起一把扫帚走近我,在我身上打了一下,你自作自受啊,活该,还不爬起来?我挣扎了几下,身体散了架似的,怎么也爬不起来,慧仙的手伸过来,还是没法把我拽起来,一跺脚对着老崔小陈嚷起来,老崔小陈你们是不是人?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看热闹?快过来帮帮忙,把他送出去!
老崔和小陈把我送到了门边,趁着三霸他们队形混,我跑到理发店门外。李庄老七先追上来,朝我间踢了一脚,我躲闪不及,被他踢中了,另一个青年抓过理发店的剃须刀追出来,拿剃须刀做飞镖,朝我的脖子飞,刀子从我的耳边掠过去了。我跑到街上,听见三霸在我身后大声叫喊,空我让你跑,岸上你能跑,水上我看你往哪儿跑?我可记得你家的船,向船队七号船对不对?你回船上等着我!
4我亡命地奔跑。
我惊魂未定,身体各个部位都疼痛难忍,但我一直坚持在跑。恍惚中我觉得自己这样奔跑了很多年了。我从不练习跑步,可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在经历各种各样的险情,必须拼命奔跑,不跑不行。奔跑途中我瞥见一个穿酱红衣的女人从杂货店的台阶上走下来,那个高挑匀称的身影在我的左前方忽隐忽现,从背后看酷似我母亲乔丽。我从街路的右侧跑到了左侧,仿佛一条垂死的鱼追逐最后一滴水,我尾随着那个女人,突然强烈地思念起我母亲来了。我拼命地逃跑,心里软弱到了极点,明明知道我是在尾随一个母亲的幻影,但我仍然紧追不舍。我跑过杂货店,撞见一支排队买白田径鞋的队伍,队伍里混杂了几个青少年,他们好奇地看着我,目光都沉在我的下身部位,有个愣头青冲出队伍追逐我,嘴里喊,空,空,三霸给你上的什么课?三霸拆你的喇叭了?我哪儿顾得上跟他们纠,折返到街道的右侧继续奔跑,我必须跑,不跑不行。经过一排宣传橱窗的时候,我瞥见了橱窗里“只生一个好”的计划生育宣传画,画上那个怀抱婴孩的年轻妇女再次让我想起了母亲乔丽,那张鲜而失真的面孔似乎临摹了我母亲的青年时代,一样灿烂的微笑,一样空的幸福,临摹得惟妙惟肖。我跑到街道的右侧,街道左侧母亲的幻影就消失了,我回头一望,恍惚中看见我母亲的幻影在后面监视我,她躲在梧桐树的树荫下,用一只塑料拖鞋不停地拍打树干,不成器的儿子呀,看着我干什么?现在想起我来了?已经迟啦!
我从棉花仓库边的小路穿出去,下意识地折向码头方向,一抬眼看见母亲的影子又出现在小路上,她从仓库幽暗的门里闪出来,举着拖鞋对我说,你往哪儿跑?别去船上,三霸他们会追来的。我挥手驱赶那个幻影,听见母亲的声音说,你还要撵我呢?这世上只有我会救你了,东亮你快回家去,回家去!我仓皇地停下了脚步,很奇怪,我停下脚步,母亲的幻影也消失了,她尖利的敦促和警告声也消失了。回家。我想回家。可是我的家在哪儿呢?我身心瘁,头脑却很清醒,我的家在向船队的驳船上,我在油坊镇上没有家了,上船十三年,我在岸上早就没有家了。这么悉的街道,这么悉的房屋,这么多的门和窗子,都是别人的家,没有我的家。我无处可去。在棉花仓库附近踯躅了一会儿,正要朝路边的水泥管子里钻,听见西北方向传来了学校放学的铃声,那铃声悠然回,让我回忆起了十三年前的放学之路,我恍恍惚惚地翻越了一大片堆放建筑垃圾的小山,我要回家去。这条通往工农街的捷径上缀了我少年时期的足迹,时光在废墟中逆向淌,我在地报废的铁皮油桶和货箱中间穿梭包抄,有时候小心翼翼,有时候健步如飞,也就是三五分钟过后,一条悉的小街豁然在目,我看见了工农街九号。看见了我十三年前的家。
暮掩映着油坊镇最幽静的心脏地区,工农街名不副实,街上的普通居民都已搬迁,只剩下了干部之家,街口停放的一辆吉普车一辆上海牌小轿车显示了这地段的高贵,石子路刚刚铺上了沥青,所有人家门扉紧闭,掩映在梧桐树的浓荫里,显得门第森严。工农街九号的房顶院墙几经翻修,清除了鸟窝。斩掉了瓦檐草,崭新的红瓦和雪白的院墙在暮中闪着洁净而温暖的光芒。
是我小时候的家。房子几经易主,新主人是综合大楼的纪主任,据说是副团级干部,去年刚刚转业,他有一个欣欣向荣令人羡慕的大家庭,两个儿子在部队,一个是海军,一个是空军。我站在两扇绿漆大门前,看见一大片茂盛的丝瓜藤叶从院子里爬到了门楣上,门上钉了好几块小牌子,五好家庭。光荣军属。优秀员之家。我注意到纪主任家的信箱,还是我们家用过的旧铁皮信箱,刷了一遍黄的油漆。我瞪着那信箱上隐隐泛出的“库”字,心里一阵酸楚,说不出是温情还是哀伤。抬头一看,院子里的枣树还在,一片枣树叶子落在我头上,我甩了甩头,树叶掉到了我的肩上,我摘下那片树叶,心里想房屋比人还健忘,看起来只剩下这片枣树叶记得我了。好多年没来工农街,悠闲的时候不来,心情好的时候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了,我觉得自己像一条丧家犬,在狗窝的废墟上连。有个男孩滚着铁箍从我身边经过,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你是来送礼的?纪主任家人都上班去了,晚上才有人。我说,我不送礼,我是房管所的,来看看房子。
十三年后,这个家对我只剩下凭吊的意义了。我沿着院墙走,看见墙处我当年垒的兔子窝还在,纪家的人现在把它改做了垃圾箱。我走到东面的窗子前,窗子紧闭着,新加了一排铁栅栏,窗后挂了一条花窗帘,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那窗子后面曾经是我的小房间。我的铁就放在窗下。我在窗边徘徊,注意到窗玻璃上贴着一对蝴蝶窗花,我换了几个角度,试图看清楚房间现在的布局,突然我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那一定是纪主任女儿的闺房呀,看不得。看不得!姑娘家的窗下,过去是我的地,现在仍然是,我一猫,从纪主任家的窗下走开了。
小街的另一侧有一棵大梧桐树,我打量着大树的树干和浓荫,灵机一动,对我来说那是我藏身的好地方,不仅安全,也便于登高观望我从前的家。我爬上了树,视线豁然开朗。院子里老枣树还在成长,整个院子被枣树的树冠覆盖了一半。另一半到处架着晾杆和绳子,纪主任家不知从哪儿来这么多的鸭鱼,一时吃不掉,和鸭,猪头和鱼,都分门别类地腌过,晾在院子里。那不是我家的院子了。凭我的记忆,枣树下应该有个花坛,花坛里有一丛月季花,我母亲栽了很多年月季,别人的月季都开花,母亲栽的不开花,花事为我们一家的命运埋下了伏笔。我们搬出工农街的那年天,月季花正好开了几朵,是第一次开花,粉红的花骨朵小小的,瘦瘦的,我现在还记得半夜里起来撒,看见月光下母亲坐在花坛边,对着那丛月季花总结自己的人生,她对我说,这是我的命呀,都是你爹作的孽,月季花总算开了,我却要滚蛋了,看不见花了!
我在梧桐树上看见了母亲最后的幻影。我进不了工农街九号,母亲的幻影却顺利地进去了,我看见母亲穿着酱红的衣站在枣树下,她的目光越过院墙,恨铁不成钢地怒视着我,不准爬树,快下来,回家,回家!我的头脑很清醒,幻影的指令是听不得的,这个家近在咫尺,可惜不是我的家了。我坐在树上,到部渐渐地疼痛起来,我知道李庄老七那一脚很厉害,也许会给我留下祸害,我坐在树上着我的,忽然百集,这是第一次,我在反思自己的人生,父亲和母亲,我为什么选择父亲呢?如果当初我不从母亲身边逃走,我的前途会不会好一点?父亲和母亲,谁的教育对我好一点,谁更有资格把我培养成人?如果跟着母亲,我会失去驳船,失去河,但至少在岸上有一个家。河上岸上,哪一种生活对我好一点?我思考不出什么结果,然后我听见了自己心里绝望的回答,都是空,是空,哪一种生活都不好!河上岸上都一样,我还不如在这棵树上住一辈子呢。
我爬在树上,对着梧桐树的枝杈和树叶发呆,街上的一条黄狗首先注意到了我,黄狗悄悄跑到树下,猛地对我吠叫起来,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李庄老七他们追来了,我向更高的树杈上攀登,凭高一望,工农街上静悄悄的,有一户人家的门打开,探出来一个花白的脑袋,四下张望一番,又缩回去了。狗吠引来了那个滚铁箍的男孩,男孩来到树下,大惊小怪地朝我叫道,你那么大的人还爬树?你爬在树上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我累了,在树上睡觉呢。男孩说,骗人,鸟才在树上睡觉呢,你是人,怎么在树上睡觉?我说,我是人鸟,我的家在树上,人鸟累了都睡树上啊。男孩狐疑地观察着我,突然又叫道,骗人,哪来什么人鸟?你不是说你是房管所的吗,房管所修房子,不修树,你爬在树上干什么,是不是要偷东西?你一定是小偷吧!这下我有点急了,我说,爬在树上就是小偷?你个小杂种也狗眼看人低?我告诉你,我在这儿住的时候,你还没从你妈肚子里钻出来呢。
男孩收起他的铁箍,风风火火往东边一个门跑,我怕他要去叫大人,赶紧从高处往下转移。我看了看手表,按照父亲的规定,我的上岸时间已经超时六个小时了,不管三霸和李庄老七他们是不是已经守在船上,躲在树上总不是长远之计,我心急如焚,毅然跳下了树。跳下树我才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我的旅行包没了,我的旅行包忘在理发店里,上岸大半天,我都干了些什么呀?倒霉事接二连三,面粉没有买,菜油没有买,粮油站却要关门了。
我左顾右盼地赶到了人民理发店门口。为了预防埋伏,我四下观察了很久,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在附近的垃圾堆里,出现了一大堆闪亮的玻璃碎片,我能够分辨出哪些是镜子的残骸,哪些是橘子水瓶的残骸,但我不知道我逃走后理发店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冲突。人民理发店提前打烊了,门口的波纹灯停止了转动,花坛里那两朵向葵似乎受了惊吓,蔫蔫地躲在肥大的叶片里,不再亮相。理发店门窗紧闭,人已散去,玻璃门上新贴的一张告示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过去一看告示,马上屏住了呼,告示上的每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入了我的膛。
即起止向船队库东亮进入本店。
人民理发店全体职工他们止我进入理发店了。他们没有止三霸和李庄老七进入理发店,止的是我!我有什么错,他们凭什么止我进入公共场所?我的肺气炸了。我用手去撞那扇玻璃门,里面没人,撞门声惊动了对面弹棉花的浙江人,夫妇俩都一头棉絮地出来了,男的手里提着我的旅行包,女的拿着一捆白花花的新棉被。男的嘴里啧啧地替我庆幸,对我说,你跑得很及时哦,三霸其实叫来了四个人呢,幸亏大阎王去买香烟了,否则你今天就吃大苦头了。大阎王你听说过吗,他比李庄老七厉害多了,最砍人胳膊,在凤凰镇一口气砍过四条人胳膊,我亲眼看见的!女的推开丈夫,急着把旅行包和棉被给我,这棉被是慧仙送给你爹的,说是还她小时候欠下的人情。她强行把那条新棉被到我的怀里,拿上东西快点走吧,你看见对面那布告了吧?慧仙让我转告你呢,说是集体意见,你以后理发去别处理,他们不你进人民理发店了。
我猜得出慧仙的心思,这是要跟我划清界线了,这个结果是在情理之中,却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抱着那条棉被,抱了一下,又回到那女人手里,我说,一棉被我不稀罕,她要还人情,让她还到别人家去!我拿过旅行包,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马上伸手去夹层里摸,没有摸到我的工作手册,这应了船民们常说的一句话,怕丢什么丢什么,包里的坛坛罐罐一样不少,偏偏那本工作手册没有了。我几乎惊叫起来,工作手册呢?准拿了我的工作手册?我惊恐的样子把那对夫妇吓着了,男的一脸狐疑蹲下来,帮着我一起在包里翻查,女的不乐意了,撇着嘴牢腹地往作坊里走,嘴里大声说,这船上人就是难,你好心替他保管个包包,他赖你拿他东西呢。我们再穷也穷不到那份上,谁要拿你一个本子?我以前开小店卖过本子的,一个本子只卖五分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