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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与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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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飞翔的外婆水水坐在沙发四周弥散着夜晚的静谧怀想,思绪涌动,内心爬真实的或者虚构的七八糟的东西。这是水水所从事的最经常最习惯最不可缺少的事情之一。可是,想什么呢?该想的都想过了;不该想的也想过了。

岁月是一只鸟,它飞翔的痕迹把水水往的和来的那些单薄抑或厚子串起来,水水甚至清晰地看到了那条岁月动的弧线,在那条黯淡又辉煌的弧线的始末之间,水水仿佛像水一样

水水在想有关外婆的事情…

外婆去世后,全家老小了起来。外婆已经很老了,八十有余,身的风烛残年已不再那么看重生离死别。她甚至已经完全丧失了那种思三想四、牵东挂西的神活动。老实说,她的去世无论对她本人还是对她身边的人都是一种解。去世前,外婆在上吃拉哭乐,还整天叫喊,叫喊的全是早已死去几十年的旧人。有时,水水外婆的眼睛痴呆呆地盯住窗子,忽然嘶哑着没声的嗓子大叫一声:“窗台上卧着一只老虎,快把它赶跑!”那咝咝的声音像丝绸店里售货员小姐的扯布声。于是,二舅舅或家人赶忙走到窗前,拿着手里正攥的报纸轰老虎:老虎快走,老虎快走!然后学一声虎啸以表示老虎仓皇而逃,结束这场战斗。二舅舅一家以及近邻早已厌倦了这一切。

水水目睹了外婆去世前在医院里的情景。外婆睁大木呆呆的眼睛(那曾经是一双断文识字,通晓四书五经的眼睛;曾经顾盼连,盛一潭水的调过情的眼睛),脑袋像风干的核桃(那里曾经是一张娇妩媚像寂夜里跳跃的烛光一样照亮男人心房的脸颊),干枯的灰白头发野草一般滋生在枕头上蓬向不同的方向(那曾经是一帘神秘的夜幕,黑漆漆地漾在风中),干瘪的身子淹没在覆盖过无数个死去的人之后又拆洗过的被子下边(那身子曾经是一株绽花朵的榕树在晨风中招展,芳香四散),一只被空血房从被子一角出来,斜垂着如一只倒空的瓶(那曾经是跳跃的鸟儿在地舞蹈),外婆的腿间甚至像失的婴儿一样夹着厚厚的布(那曾经是穿着粉红,诞生过水水的前辈们的出生地)。

外婆的“内心景象”已无法描述,水水相信那里只是一片衰退了的沉睡的沙漠,不再能滋生情与思想。那里只剩下一片混沌。

光明媚的午,水水外婆那昏花的眼睛看到一串串丽的彩灯从她眼前鱼贯而过。她一声叠一声狂怒地高喊:“关灯,关灯!我要睡!”水水目睹了衰老的残酷。人们想像中的衰老永远是诗化的,死亡之前真正的衰老是丑恶的。水水甚至希望外婆那生命之灯早一刻熄灭,让她的灵魂早一刻安息。

水水的外婆终于去世,二舅舅以及近邻又像失去珍宝一般哭嚎一番。毕竟是一个人一生的结束和收场,毕竟是一个人一生的盖棺论定。

火化后第二,水水母亲一夜无眠,倒不是伤心悲痛熬磨得夜不能寐,而是一只长腿的大花蚊子在这冷秋的深夜,在水水母亲的耳畔整整嘶鸣了一宿,驱之不去,逐之无影,只是一片嘹亮的嗡嗡声弥漫长夜。

水水母亲想,水水外婆准是有什么心事放不下,变成了一只大花蚊子来倾诉。于是,水水母亲就努力想水水的外婆到底还有什么心事未了,整整想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水水的丈夫在家里的台上抓到一只美丽的信鸽,那信鸽怎么轰也不走,水水丈夫就把信鸽捧在手上喂它水喝,喂它食吃。水水丈夫说这不正常,是不是外婆变成了鸽子?

于是,全家在水水的外婆后事完毕之后又作一团,举家发动脑筋,想老人到底需要什么。终于,还是水水的母亲最疼外婆,想起来老人去世后嘴里的假牙没有装上。外婆在去世前早已不能吃东西和说话,她的嘴只是用来气,所以用不着牙。现在,老人到了间,是不是在向家里讨要那副假牙?这时,全家才猛然想到那假牙遗忘在屉里了,没有和外婆的身子一起火化烧掉。想到这里举家上下一齐内疚。

水水想起了中国古代的事。古书上说,旧时历代太监有个传统,凡是净身之后,阉割下来的物用油炸透,再用油纸包好,垂吊在高处僻静的房梁上。太监死时,亲属必须将他那个东西放在棺内。连最贫穷的太监的亲属也不会忘记这件事。其说法是:这辈子虽已六不全,来世还可以变成个整身子。

水水对家人说,没关系,明天把外婆的假牙用油纸包好,投到火炉里烧掉,外婆准能在她现在的住处收到牙齿,完了她的身。

水水和母亲又寄了纸钱给外婆。水水出手一向大方,她在那一堆纸钱上写了很大的数字。然后水水和母亲把纸钱烧掉。很快,外婆又托梦给水水的母亲,说汇款是收到了,就是钱数太可观,她活着时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可是,钱太多了,她那里的银行提取不出来。

水水的母亲又不安起来,怎么就没想到十几万元不好从银行提取呢…

一声尖利刺耳的电话铃叫水水打了个冷战,她从思绪里猝然惊醒。水水起身拿起电话筒,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说十分钟前外婆在医院里故去了,死得很安详,外婆的灵魂升天了。水水的母亲还说,一会儿就可以回家睡觉了。

水水跌坐在弥散着夜晚的沙发里到一阵恐惧。

外婆死了。

外婆真的死了。

外婆第一次死了。

水水的心脏伴随着墙壁上挂钟的滴嗒声向前跳进,而她的思绪却迅速倒转回逆,想抓住并衔接电话铃叫之前心里动的真实抑或虚构的东西。但那东西像一股青烟飞走了,抓不到了。水水模模糊糊到一种潜藏的恐惧。

水水仿佛看到外婆的体正躺在界石之上,躺在“在”与“无”的叉路口。这仰躺的尸体像一只从久远年代漂移过来的古船残骸,那曾经千娇百媚之躯业已千疮百孔,时间、历史、生活、望、情、痛苦正从那疮孔之间失殆尽,并且永远不再返回。那尸骸双颊扁塌,颜枯白,若风中草木。灵魂正游离她的躯体,踏上天国之旅。

水水从来都把死亡当作一个自由人的圣地。她知道,所有人——年轻的抑或垂老的心灵——都将在某一天把他们自己的躯体拖到死亡这块永恒的界石上;甚至有一些急躁的心灵,无法等待它的躯体安然抵达死亡之地,便过早地抢先地把神放在这里,完成哲学意义上的死亡。

外婆真的死了。

水水知道十分钟前外婆的第一次死亡在她心里已是第二次死亡;水水知道清明节到来的时候,外婆将经历第三次死亡;水水知道下一个清明节和下下一个清明节到来的时候,外婆将经历第四次死亡,第五次死亡…

外婆要经历无数次活人们强加给她的死亡。活人们很累。

窗外,月升风住。飞翔了一白天的风声全都躲到疲倦了的树木之上。这是冷秋的一个夜晚。这忽然冷却静寂下来的一切,带给水水一种时光似风,岁月如水的轻叹。水水只想冲着天空中飞翔的美丽禽物叫一声——外婆。

水水起身,慢慢走向厨房。她取出一只高脚杯,又取出一瓶长城牌干白,自己斟上半杯端回卧房,重新跌坐在沙发里。水水让那透明得让人身心放松酥软的体,热热地进腹中。她还频频地把杯子举到空中独自碰杯,那清脆的玻璃碰撞声便把这个完整而连贯的夜晚搅碎了。后来水水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似有似无地在哼:“谁能——与我——同醉——653││2—│”卧房里只有水水一个人,水水的丈夫这时正在卫生间里洗漱。于是她知道那声音只能出自自己。歌子的后半句她忘记了歌词,就哼哼音符替代。水水一向是羞于在有公众和无公众的任何场合唱歌的。然而水水却在这个冷秋之夜把这句歌子哼了无数遍。这并不是由于水水喝了酒的缘故,只是由于水水很清楚这个世界没有谁会与谁真正同醉。水水一边哼哼一边下泪来,但这也同样不是由于水水那牢不可破的自控力量的丧失,水水坚信会泪的眼睛是拥有生命的眼睛,永远干涸的眼睛是死亡的眼睛。在这已不再容易拥有悲伤与乐的年龄,水水只是纵容自己的泪水像时光一样慢慢淌,它使得水水浑身清

水水说:“我们睡吧。”水水望望夜空,望望已经飞翔着外婆了的绚丽的夜空,在心里说一声:外婆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