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恩仇抛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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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原则,苏旷的原则之一,是不在任何时候,抛弃任何朋友。
云小鲨又发现了一个真理,无论什么样绝代风华的大侠,脚总是臭的。
她一路甩着头发,总觉得头上脸上都是挥之不去的臭气“喂,大侠都不用洗脚的么?”她将那只好不容易摸上来的破手向苏旷怀里一。
苏旷正在看着石壁上的两个人,长矛上血已冷,一个被钉在石壁上,另一个似乎还向前挣扎了几步,圆睁的眼里瞳孔很大,好像被巨大的恐惧惊呆了。
“善泳者溺于水,走江湖的死在刀上,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云小鲨似乎心情很好,推他一把“石室上面就是我外公昔年的宿寝之地,现在恐怕不是那么安全,我本来还担心司马解上岛制住了岛上头目,但是这么久没有人来,情况未必那么凶险…我们走这条路。”她伸手指着石道上端的一个天然裂口“你还行么?”
“你先去”苏旷笑笑“我就来。”云小鲨一手抓在石上,回头:“嗯?”苏旷眨眨眼:“方便一下。”云小鲨抿嘴一笑,从裂口钻了出去,看上去象一对飞蛾的翼,扑朔着钻向光明。
血迹的尽头,一个人倚着墙角,低低发出野兽一样的息。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苏旷很难想象玉树临风的慕容良玉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迟疑着伸出手,却停在半空,慕容良玉双眼虽盲,耳力却不差,颤抖着道:“爷爷…是你么?”苏旷没有出声,只伸手点住他双臂的道——慕容良玉的右眼早不知被挤到哪里去,铁莲子嵌在眼眶里,看上去显得尤为可怖,他喃喃:“爷爷,我败了,我败了,我不甘心,我头痛,爷爷,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他的双目被简单做过止血处理,但脑部已被内力所伤,苏旷走过来本意是想要问一声事情究竟,甚至想好了他若坚不吐实,不惜下手供——但是,竟无论如何也问不出那一声来。慕容良玉年纪已经不小,但是现在看上去完全是个吓坏了的孩子,昔的不可一世似乎随着光明一起消散,巨大的痛楚令他浑身痉挛,一头一头向墙上撞,好像这样就可以砸碎他的恐惧一般。
苏旷叹口气,俯身放平了他的头颈,伸指在他眼周道轻轻按摩,即便是敌人的痛苦挣扎,对他来说,也是太大的折磨。
“爷爷,你说话…你在怪我?是玉儿又让你失望了?”慕容良玉颅中剧痛略缓:“你快走,他们杀过来了,他们就要杀过来了!是他们!是他们!”果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苏旷抬头,只见一个干瘦的白须独臂老者站在十丈之外,手里的托盘上有软布,剪刀,金针,和一堆瓶瓶罐罐,正望着苏旷进退两难,老人的脸上有着疯狂而软弱的神情,像是恳求,又像是威胁。
苏旷点点头,向慕容良玉示意一眼,那老人柔声道:“乖玉儿,莫怕,是下人拿了药来,爷爷这就给你医眼睛。”他走过来,捏起一金针,但是手指抖得却如同风中落叶——窟本来就暗,慕容良玉脸血模糊,他更是关心则,本就无从下针,一滴眼泪落在慕容良玉脸上,他顿了顿:“爷爷,你哭了?这世上总算有个人肯为我泪…你,你带着快走吧,不用再管我。”苏旷再也看不下去,伸手接过老人手里的金针,稳稳刺了下去。
身边的老头儿,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司马解;司马解想必也瞧穿了苏旷的身份,郑而重之地抱了抱拳——他的,是苏旷的沉默。
“玉儿!”一个朱衣老妇匆匆奔来“夙吉,这儿太危险,还是把玉儿先移到——”她停住了,显然也看见了苏旷。司马解指着苏旷,做了个声的手势。
“是?”慕容良玉微笑起来:“没想到我临死的时候,爷爷都在身边…啊…”他好像又是痛极,脑袋在地上用力摩擦着。司马解拈起第二枚金针,颤抖着向苏旷手里,干瘪的脸上极力挤出一个示好的笑容。
苏旷无语,只默默将三十六枚金针一一刺入慕容良玉头脸上的道中。
“夙吉”老妇人又急又痛,但是声音中还带着发号施令惯了的威严:“什么人把玉儿伤成这样?”
“还不就是云小鲨那个姘头!”慕容良玉嘶声道“趁我一时不备,下了毒手。”苏旷好容易才将三十六枚金针刺完,手里正捏着一枚雪蛤红参丸,待捏碎了洒在他眼睛上,被气得脸铁青,索将丹药扔进自己口里。
司马解尴尬道:“那个…那位苏大侠宅心仁厚,玉儿你莫要迁怒。”慕容良玉冷笑:“他宅心仁厚?我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所谓大侠,吃了撑的多管闲事。”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子,苏旷向口内扔进第二枚丹药——事不过三,此人要是再来一次,他也没兴趣做圣人了,自己这一身伤还没着没落呢。
哪知老妇人却缓缓抬头,看着司马解:“夙吉,你向我套出海道,还是为了对付小鲨?”司马解不悦:“云小鲨心狠手辣,你难道不知道?我不对付她,她难道就能放过我祖孙二人?好了,莫要当着玉儿说这些。”老妇人站起身,指着司马解:“你们真是要活活死我?五十年了,你们究竟要冤冤相报到什么时候?你杀了老妖,小燃杀了如怒,玉儿又伤成这个样子——夙吉,死多少人才是个结束?”一个冷冷的声音:“不多不少,这两个死了,就结束了。”慕容良玉身子不能动弹,却直起脖子:“云小鲨!”司马解挡在慕容良玉身前:“云小鲨,官船就在外面,你再步步进,我可就号令开战,咱们玉石俱焚。”云小鲨一步一步走过来:“你以为我是吓大的?”老妇人站起身子,双手一拦,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颠倒众生的影子:“小鲨,玉儿已经这样了,你不可再伤他。”云小鲨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外婆,你好偏心啊,你护着这老贼,护着云如怒,护着这畜生,这我不管,可你何必还要在云家的地盘上护着外人!”老妇人摇头:“小鲨,其实我姓李,你姓汪,这两个姓司马,这里,其实并没有云家的人。”云小鲨嘴角浮起一丝诡黠的笑意:“哦?还有一个姓苏的,你怎么不提?”四人脸齐变,慕容良玉嘿嘿一笑:“你那姘头也来了?”苏旷轻手轻脚就要摸回这边,云小鲨一口喝破:“你偷偷摸摸干什么?给慕容良玉治伤,很见不得人么?倒真是奇怪,那个最见不得人的,反而叫得最大声。”慕容良玉脖子四转:“你胡说什么!爷爷,她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你们忘恩负义,见不得人!”云小鲨索抑扬顿挫起来:“司马解,你一个快八十岁的人,一辈子改名换姓,先钻进朝廷里后躲进开元寺,很光明磊落么?生下个儿子混进云家,生下个孙子又混进慕容家,我真是奇怪,姓司马,真的是这么丢人的事情?托庇攀附也就算了,还口口声声不公平,呸,拿人家好处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喊不公平?慕容良玉,你不是很骄傲很了不起?我告诉你,刚才给你治伤的是苏旷,你要是想堂堂正正做个男人,就赶紧一头撞死,别在那儿得了便宜卖乖!”司马解和李幺儿一个去按慕容良玉,一个去挡云小鲨,只是云小鲨身影飘忽,口舌伶俐,哪里挡得住?
苏旷不忍:“小鲨,杀人不过头点地!”云小鲨笑道:“充大侠自己充去,我偏喜一报还一报,我又没司马解跪下来求我,说说实话而已。”
“苏旷”慕容良玉的声音倒安静下来“你解开我的道。”苏旷正想打晕他,一时倒不知怎么应对才好,慕容良玉又重复:“解开!”云小鲨怒道:“你敢,这个人诡计多端——”苏旷已经拍开了慕容良玉的道“好自为之。”
“谁也别扶我!”慕容良玉甩开司马解伸过来的手臂,扶着石壁,慢慢站了起来,将三十六金针一把把去,伸指一挖,将那枚铁莲子剜了出来,劈手向下一掷:“还你。”
“玉儿!”两个老人一起喊。
慕容良玉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只一步步向前走,血洒得地都是,一脚踏上去就是个足印:“来啊!要报仇的,来啊!”云小鲨一抬手腕,苏旷连蛇牙箭带手臂一起抓住“小鲨,他那枚铁莲子一剜出来,这伤没法治了,让他走完这段路吧。”
“玉儿!”司马解第二次要去扶他,又被甩开,慕容良玉走得更急,几次踉跄着差点摔倒:“爷爷,我让你失望了吧?我做不了那个最优秀的孙儿了,你让我自己走一段路,爷爷。”司马解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几乎忘记了云小鲨的存在:“玉儿,你一直是爷爷的骄傲。”
“不要再跟着我!”慕容良玉低吼:“不要…再跟着我!”李幺儿拉住了司马解,摇摇头,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
“我知道你们还在?你们不会放过我的,永远都不会。”慕容良玉自言自语一样:“我一生最后悔的,就是杀了了尘大师,我以前每次想不开,都会找大师聊聊,但是现在…没有人了。我从前一直瞧不起他,守在一间寺庙里,一辈子,有什么好?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我还不如他,我连一天属于的子都没有过,爷爷,你总是说,我们要拿回来属于我的东西,可什么才是属于我的?”路走到头,慕容良玉忽然摸不到墙壁,一头撞在正面的石头上。
苏旷沉声道:“你左侧三尺有条石阶,上去。”云小鲨奇道:“你认识路?”苏旷道:“自然不认识,但是我猜,他一定想走到光下去。”慕容良玉几次跌落下来,,但还是一手一脚地爬了上去。
上面是光和海风的世界。
“人呢?都给我滚出来!”风鼓着慕容良玉的衣袖,他依旧威严而孤高:“我的眼睛盲了,你们就连话都不敢搭了?你们不是死士么?”黑衣蒙面人站在他对面,有人带头:“少主。”慕容良玉喝令:“把蒙面巾都摘了。”黑巾摘下,出一张张年轻生动的脸,蒙面巾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一旦戴上,人就变成了一把刀,一个代号,一条命,但是一摘下来,才会彼此发觉,人还是人,一样会有喜怒哀乐,一样有父母,一样有生命。
“我已经是个瞎子,你们有什么打算?”慕容良玉和缓许多。
面面相觑,然后齐齐大喝:“誓死效忠少主!”
“好极了,如果我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死人,你们又有什么打算?战死,还是另找个主上,或者洗手不干了?”慕容良玉其实离死人也不太远了,脸白得近乎透明。
这一回没有回答了,杀手们本来就习惯了接受命令,而不是思考。
“鲨头儿!鲨头儿在山顶上!”如果说云中岛象一只驮着石碑的赑屃,云小鲨他们就站在石碑的顶端。三十丈的崖下,第一拨眼尖的汉子们已经充了过来。
“是云家人?来得好!”慕容良玉大步跨了过去,一个属下一把拉住他:“少主,前面没路了!”
“不用再喊我少主。”慕容良玉冷冷掸去他的手:“你们好自为之。”他气定神闲,一步跨了出去,撞在半坡的巨石上,一路翻滚下来,身后的鲜血跳跃出一条火红的路。
“为少主报仇!”一个黑衣人出刀:“我们誓死——”
“誓死你个头!”苏旷劈手夺下剑来:“以后少想想为谁去死,多想想为什么活着,自轻自自己生命的人,也绝不会有人看得起你!跟我下去,走!”苏旷三跳五跃地先落在平地上,回头看看没人跟着自己下来,转念一想已经明白:“没人难为你们,下来吧各位,请——”他们中有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听过一声“请”云小鲨远远望着苏旷,这个人笑起来真好看,让人想起光下海追逐着沙滩,宽广里带着孩子的顽皮——她忽然有点明白苏旷的笑容来自哪里了。
象维护自己的尊严一样维护每个人的尊严,象尊重自己的生命一样尊重每一个生命。
“鲨头儿——”汉子们冲了过来,云小鲨含泪走过去,一拳砸在一个人肩膀上“你们这群——”她立即被人群簇拥住了,她想要和每个人抱在一起,最后只能是大家混抱在一块儿,她仰着脸,着泪笑,那些鲁的汉子们在用男人的方式她,不时地砸过来一拳或者扯一扯长发,悉悉嗦嗦的声音汇聚成洪,传开去——“鲨头儿回来了!”
“鲨头儿,你怎么成了带把的啦?”有个汉子拽着云小鲨间的钢环晃了晃,咧嘴大笑。
云小鲨低头一瞥,正了神:“不提起来我差点忘了,云独空,传我的意思,三个时辰内,不许碰水,不许碰食物,刀出鞘弓上弦,叫崖山长老出海和官兵涉,问他们怎么才退兵,不退,我们就打。快去。”
“是!”刚才还在戏谑笑的空气忽然冷硬如铁,应命的汉子躬身点头。
云小鲨拢了拢发丝,四顾一周:“还有,把所有窖藏的海魂都搬出来,过一会儿,跟我去接外头的兄弟们。”
“是!”又是一片呼,那汉子大步而去。
云小鲨痴痴地站在风里,脸的怅然。
“你还要去找司马解?”苏旷明白她的心意。
“嗯。”云小鲨点点头。
苏旷劝道:“他年龄已经很大了,能活几天?”云小鲨坚定摇摇头:“就是因为他老了,我才要找他,一个人总要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何必呢?”苏旷悠悠一叹:“小鲨,我跟你说件事,出海之前,在开元寺,了空暗算了尘大师,我一怒之下用内力灌进他的肋经脉,他吐慕容止的下落。你知道,我从前是个捕快,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但是以前…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云小鲨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苏旷脸红了红:“可是…我迄今耿耿于怀。那一记哪里是他,简直就是折磨自己,很多个晚上都睡不好,睁开眼睛就是了空那张脸,在他眼里,我一定也很狰狞。”云小鲨明白:“你在劝我放过他?”苏旷笑起来:“我在劝你放过自己。一个能被兄弟们这样戴的鲨头儿,不会是一个冷血薄情的人,何苦勉强自己?”云小鲨笑道:“你非要把我拉进你们大侠阵营?”苏旷大摇其头:“我只是觉得,做恶人也要堂堂正正地作恶,你能从杀人放火里得到乐趣,再去做也不迟,你又没这个天赋,何苦呢?就好像我,天生的英雄本,非要我装成平庸之辈,也就是勉强自己。”云小鲨拉着苏旷夺路而去,低声骂:“又吹回自己头上——你不要脸,我还要面子呢!”一室琳琅,红烛纱罗帐,分明是新房的装饰。
正中一张白玉上,整整齐齐叠着水红绫的被子,粉缎子合枕上,绣着戏水的鸳鸯。
司马解和李幺儿,正杯饮酒。
“等一等——”云小鲨蛇牙箭飞出,酒杯粉碎,她大叫:“我不是来杀人的!”李幺儿木然转过脸,很少有老人能把正红穿得这么庄严,她摇头:“迟了。”司马解的那杯酒,已经喝下去了。
“小鲨”李幺儿伸手:“来,到外婆这儿来。”云小鲨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在李幺儿身边坐下,李幺儿摸着她的长发:“你恨我,是么?可是小鲨,外婆真高兴,我一直等着有个孩子,能带着心上人来看我,如怒是偷偷成亲的,小燃也是在外头,玉儿本就不愿意,只有你——”云小鲨脸红了:“那是慕容良玉胡说的,外婆你——咳!”李幺儿的手指抚过司马解的脸:“你也别怨他,等你将来有了孩子,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也是男人,有尊严,但是当初怒儿哭着喊着喜大海,要进云家,夙吉也是无可奈何。怒儿长得不容易,云家人从来都没有承认过他,震哥发现他是我儿子,就一直把他往深水里头带…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总想两边都保全,结果成今天这样子…小伙子,你过来。”苏旷预不妙,这趟出海一路攀亲,从大舅子认到外孙女婿。他硬着头皮走过去:“老夫人。”
“小鲨脾气不好,你让着她点儿,啊?”李幺儿喜滋滋地打开梳妆匣,摸出个大红包就向苏旷手里:“拿着,啊?”红包已经发黄,也不知在匣里了多久,老人的眼睛里是热切,苏旷含混道:“是是,我已经很让着她了。”
“出去吧,乖,让外婆一个人清净一会儿。”李幺儿好像心意足,挥手:“还有这个匣子一块儿拿出去吧,小鲨,好像是你的。”她轻轻闭上眼睛,她会不会想起来很多年前?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从深的院墙向外看,怀憧憬地说,我平生的志向,就是海天空阔,任我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