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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韩非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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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迈步而上,站在墓丘最高处。他那高大而年轻的身躯,竟微微有些颤抖。他恍惚地望着昏暗的荒野和远处的火光,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悲伤。

悉脚下的那个人,他甚至还曾过脚下的那个人。那个强大的吕不韦,那个不可一世的吕不韦,就这么躺在地下,再无声息了吗?难道,正如托马斯·格雷在其名诗《墓园挽歌》中慨叹的那样:〖炫炫之豪族,煌煌之王侯,美貌所招徕,财货所添购,最终皆难免,灰飞烟灭时。

荣华何足道,百年归丘垄。〗“(the波astofheraldry,thepompofpower,andallthatbeauty,allthatwealthe’ergave,awaitsaliketheinevitablehour:thepathsofgloryleadbuttothegrave.)”一念及此,嬴政悲从中来,黯然有泪。他站在坟上,嘴里喃喃着,悲伤地撒下一小块泥土。他忽然指着脚下,动地朝着李斯等人大声发问:“这人,他留下了什么?”李斯和近臣们都远远候着,他们可不敢也站到吕不韦的坟上去。而嬴政此问,含忧伤,可见此刻他的心中,正对生存价值产生着动摇和怀疑。近臣们相顾失,不知该如何劝嬴政。

只有李斯还保持着冷静,道“微臣以为,大王应该问,这人,他带走了什么?”李斯一言即出,嬴政仿佛被突然点醒,立时释然。诚如李斯所言,他应该考虑的是,这人带走了什么。

事实上,吕不韦什么也没带走。现在,毫无疑问的,整个秦国都是他嬴政的了,秦国的土地、秦国的人民、秦国的军队,都为他一人所有,也只听命于他一人。

嬴政用力地跺了两下脚,放声大笑道“廷尉所言大是。彼柏下人,安得不为。传令下去,大开筵席,全城百姓,大酺三。”第三节魔力之书洛之行,嬴政以其王者的神采,迅速征服当地百姓。而嬴政出巡的车驾排场,更是奢华浩大,饶是见多识广的洛市民,也不由为之瞠目结舌、叹为观止。在此时嬴政的身上,业已显现出了他对的伟大、击溃式的崇高的特殊嗜好。

这趟旅程,带给嬴政众多在咸无法寻到的乐趣,也为他后疯狂热衷于巡幸天下,提前启了端倪。

嬴政回到咸,重归平素悉的生活。而在他平素的生活中,读书为一重要内容。对于常人来说,读书之苦远大于乐,非有毅力,不能坚持。而对于嬴政来说,能让自己沉静下来,潜入书中,不理外物,则无疑更为难得。毕竟,他身为秦王,又正值躁动的青年华,天下所有的惑,只要他想要,就能即刻足。

这一,嬴政在书房偶见一册竹简,其题为《五蠹》,初不经意,漫翻之。才看不几字,不觉立起,边看边行,步出殿,来到花园之中。当他读到“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之时,咏再三,叹再三,只觉仿佛出于自己肺腑之间。再往下读,快意兴发,无措手处,乃以玉尺击打金罍。及读到“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之句时,不失魂落魄,神酥骨软。心慕而手追,用力过猛,玉尺一时尽碎。

自古雄文,开篇不务奇怪,而能渐入佳境,待至深入,乃知广有天,山包海容,直至目眩神,浑不知来路归处。《五蠹》如是,《滕王阁序》也复如是。(注:《唐摭言·卷五》载“王着《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及以纸笔巡让宾,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是亦老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沉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而罢。”)话再说回来。赏鉴有时有,英雄无时无。赏鉴之难,难在有赏鉴之才,更难在有赏鉴之量。譬如,萨利埃雷自诩为莫扎特的知音,可谓有赏鉴之才,却又因妒嫉莫扎特的音乐才华,对其排挤打击,直置其于死地,是为无赏鉴之量。

幸好,嬴政并非萨利埃雷。嬴政读书,自与常人不同。他之读书,不为名望利禄,不为章句科举。是以,他虽好读书,却并不憎人学问。见人学问越高,心中反而越喜,为自己又多一可用之人也。

嬴政览毕《五蠹》,急传内侍,问书从何来。内侍答曰“廷尉所进。”嬴政乃召李斯,问道“此书尚有否?”李斯又进《孤愤》一篇。嬴政读罢,喟然叹道:“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正说道:“以吾王之尊,不当作此类言语。”嬴政闻言一愣。李斯再道“夫圣人以天地存怀,王者以苍生为念。吾王身系大秦社稷,焉可轻易言死。此书固佳,吾王之即可。之而不得,则召其著者前来相从即可。王者号令万姓,为我所用。以人主之尊,岂有从人而游之理!吾王轻言死,又将置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于何地?”嬴政自知失言,对于李斯的较真,也不生气,反觉欣。李斯之言,让他从文字的魔力中清醒过来,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不再失。要怪的话,也只怪这《五蠹》的作者太过神奇,不然,以他嬴政的智慧之高,眼界之远,断不会因一篇文章,便罔顾自我,恨不能以死相许。嬴政解嘲地笑道“廷尉责备的是。寡人自思,此人已在地下,虽召之亦不能来,是以方才一时口不择言。”李斯笑道“好叫吾王得知,此人尚在人间。”嬴政大惊,继而大喜,急问其人为谁。李斯道:“此韩非之所著书也。”

“莫非便是上书存韩的韩国公子韩非?”

“正是。”嬴政叹道“当见其存韩书,以为其才不过尔尔。廷尉虽为之辨,寡人终不能信也。今观此两篇,乃知廷尉知人不虚。”李斯再道“韩非之书,当远不止两篇之数,惜乎向来秘不示人,不能为我王得之。”嬴政大笑道“何惜之有。其人既在,宣之来即可。”李斯道“韩非乃韩国公子,恐终不忍离故土。韩王素信韩非,也不能任其来也。”嬴政冷冷说道“寡人得韩非,孰敢不从。”于是传诏桓齮,令其分兵急攻韩,必使韩非来秦,然后止战。

第四节男版海伦秦国兴师伐韩,不为攻城,不为略地,而只是想要韩国出一个人——韩非。如果说,以前的韩非还只是在小范围内拥有知名度的话,随着这场战争的发生,韩非之名即刻传遍天下,无人不知。

众人在惊奇的同时,也不免纳闷,这韩非究竟是怎样的神圣,值得秦国如此劳师动众?嬴政也真是的,为了一个四十有七的男人,至于吗?如果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发动战争,对他们来说反而更容易理解些。譬如,为了海伦,希腊和特洛伊可以血战十年。对此,马洛曾在他的诗剧《浮士德博士》中如是叹道:〖就是这张脸使千帆齐发,把伊利安的巍巍城楼烧成灰的吗?〗“(wasthisthefacethatlaunchedathousandshipsandburntthetoplesstowersofilium)”而从这一诗句中,也演化出了文学史上一个著名的比喻:动用千艘战舰的美貌。

当听到秦国为了得到他,宁肯发动战争,韩非的受无疑是复杂的。他在韩国蹉跎了十余年,一直得不到重用,好不容易新王上任,对他言听计从、委以重任。他以为从此可以大展抱负,却又莫名其妙地被秦国相中,竟然打上门来,指名要他。得到秦国如此看重,他心中自然也不无得意,但另一方面,因他一人之故,将韩国卷入战火,却又让他惶恐不安,隐隐以祸水自居。

尽管韩王安一再向韩非保证,为了他,韩国不惜和秦国开战。韩非依然难解心结,况且,他深知,这是一场韩国无法取胜的战争,而失败的代价,可能就是亡国。于是坚持孤身入秦,以罢秦国之兵,还韩国暂时安宁。

不得已,韩王安只能送别韩非。出城外三十里,韩王安犹不肯回车。韩非也深为伤,泣道:“蒙王不弃,委我重用。无奈强秦以兵见,不容不去。吾以不祥之身,陷国于战,本当伏剑自尽,以解罪孽。然自思一死虽易,报王为难,故苟全此身。西去入秦,或能得秦王信用,吾当居间为韩而谋,终不背家国。”韩王安大哭道:“愿为叔父而战。”韩非道“万万不可。因一人而误社稷,吾罪大也。”又顾谓诸臣曰:“吾人此去,恐不能复归。国之内外,有赖诸公。善事王上,勤修朝政,吾虽去,亦可怀也。”诸臣也是伤洒泪。韩非再道“就此告别,王上幸勿远送。”韩王安哭道“叔父西去隔千里,国有疑难可问谁?”韩非道“吾虽去韩,吾书犹在,王上善习之,治国之道可知也。修明法制,执势御下,富国强兵,求人任贤,则我韩之幸,宗庙之幸。切不可重蹈先王覆辙,举浮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时在深秋,水寒风冷。落叶枯黄,缤纷飘舞。琴羽箫鼓作悲歌,车马迟疑不肯发。四野寂寥,雁阵南飞,没远山,白雾横起。王臣执手相看,叔侄泪滋魂动。始信江淹《别赋》所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韩非单车而去,离开了他的故土,离开了他的家国。沿途父老,目送连,似在相问: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及韩非去远,张让进言道“韩非久在韩,尽知韩虚实。今使秦而去,若以灭韩而邀宠于秦王,则韩危矣。”韩王安斥道“叔父当年为先王所黜,犹不愿舍韩而事诸侯。今甘愿孤身入秦,正为韩社稷计。寡人知叔父必不负我,卿勿复言。”张让羞愧而退。

第五节廷问对秦韩边境,韩国宜城。杨端和所率秦军,集结城下。已经过两轮攻击,城墙早已残破,守军士气低落。下一次攻击,宜城必破无疑。

杨端和拔剑,正下令再次进攻,城中忽然一箭出,在空中飞翔出一道美妙弧线,斜斜在杨端和的车前。

箭上附书云:公子韩非将出见。

杨端和大喜,下令后撤十里,以为接。

城门缓缓打开,单车驶出。车上立有一人,身高八尺,面沉静,高冠长剑,衣袂飞扬,正是这场战争的标的——公子韩非。

喧嚣的战场,顿时安静下来。十里之外的秦军,城墙之上的韩军,这数刻前尚在战的双方,此时的注意力,同聚在韩非一人身上。

达利曾吹嘘道,年纪越大,我长得越帅。韩非也属于这类越老越有魅力的男人。此时的韩非,时年四十有七,相比当年在兰陵和李斯同学之时,越发显得成冷峻,气势人。

韩国守军默默目送着韩非,直至韩非没入秦军阵中,不复得见。而韩非一入秦军,秦军也果然信守承诺,快撤退,不再进攻。

强大的秦军,说去便去,留给城下一片开阔,仿佛从来也未曾在此地出现过。韩国守军侥幸逃过一劫,回首方才的攻城血战,恍惚得如同一场臆造的梦。然而谁又知道,这些虎狼一般的秦军,什么时候又会重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