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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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北近郊,那墓园静悄悄的躺在山谷之中。
天气依然寒冷,厚而重的云层在天空堆积着,细雨细小得像灰尘,白茫茫的飘浮在空气里。风一吹,那些细若灰尘的雨雾就忽儿漾开来,忽儿又成团的涌聚。小径边的树枝上,漉漉的挂着雨雾,那细雨甚至无法凝聚成滴,只能把枝桠浸得的。树叶与树叶之间,山与山之间,岩石与岩石之间,雨雾连结成一片,像一张灰的大网。
丹枫慢慢的,孤独的走了进来,依然披着她的黑斗篷,穿着一身黑衣;头发上,也用一块黑的绸丝巾把长发包着。没有雨衣,也没拿伞,她缓缓的踩过那被落叶堆积着的小径,那些落叶厚而松软,而积着雨水,踩上去,每一步都发出簌簌的响声。她穿过了小径,悉的,径直的走进山里,来到了那个山凹中的墓园。墓地上碑石林立,每块墓碑都被雨打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响。这不是扫墓的季节,死亡之后的人物很容易被人所遗忘。这儿没有车声人声,没有灯光烛光,只有属于死亡的寂静和寥落。
她走向了一个半圆形的坟墓,墓碑上,没有照片,没有悼文,没有任何虚词的赞扬,只简单的写着:“陶碧槐小姐之墓’生于民国三十八年死于民国六十三年享年二十五岁”享年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多么年轻,正是花一样的年华,正是花盛放的时期,怎会如此奄然而逝?怎会这么早就悄然凋零?她轻叹一声,解开斗篷前襟的扣子,她怀里抱着一束名贵的紫罗兰。俯下身去,她把墓前一个小瓶里的残枝取了出来,抛在一边,把紫罗兰进瓶里。忽然,她对那残枝凝视了几秒钟,她记得,上次她曾带来了一束勿忘我,但是,现在那堆残枝却是一束枯萎的蒲公英。
蒲公英?怎会是一束蒲公英?她拾起了地上的残枝,默默的审视着。残枝里没有名片,没有祷词,只是一束蒲公英!那黄的花瓣还没有完全枯萎,花心里都盛着雨珠。看样子,这束花送来并不很久,是谁?除了她,还有谁在关怀这早凋的生命?
“陶小姐,你又来哩!”一个声音惊动了她,抬起头来,她看到那看守墓园的老赵,正佝偻着背脊,蹒跚的,颠踬的走过来。那是皱纹的脸上,堆了殷勤的微笑。在这样寒冷的雨雾中,伴着无数冰冷的墓碑和幽灵过子,他也该高兴看到一两个活生生的扫墓者吧!
“老赵,你好!”她温和的招呼着,从皮包里取出两百块钱,进了老人棉袄的衣袋里。
“风痛好些没有?找医生看过吗?”
“托您的福,陶小姐,好多啦!”老赵忙不迭的对她鞠躬道谢,一面把那着紫罗兰的瓶子抱起来,去注了水,再抱回来放下。笑着说:“我一直遵照您的吩咐,把这儿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谢谢你,老赵。”她望着手里的蒲公英,沉思着。
“前几天有位先生来过,是不是?”她问。
“是呀!”老赵热心的说:“他献了花,站了好一会儿才走,那天也在下雨,他淋得头发都了。”
“他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老赵怔住了,他用手搔搔头,努力搜寻着记忆。
“我只记得他很高,年纪不大。”
“他以前来过吗?在我来以前?”
“是的,他来过!每次总是站一会儿就走了。总是带一束蒲公英来。他一定很穷…”
“为什么?”
“蒲公英是很便宜的花呀!路边都可以采一大把!山脚下就长了一大片,说不定他就从山脚下采来的!”她不语,站在那儿默默沉思。雨丝洒在她那丝巾上,丝巾已经透了,好半晌,她抬起头来,忽然发现老赵还站在旁边,她挥挥手说:“你去屋里吧,别淋了雨受凉,我站站就走了。”
“好的,小姐。”老赵顺从的说,那寒风显然已使他不胜其苦,他转过身子,又佝偻的,颠踬的,向他那栋聊遮风雨的小屋走去。丹枫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朦胧的想着,这孤独的老人,总有一天,也要和这些墓中人为伍,那时,谁来吊他?谁来祭他?由此,她又联想起,所有的生命都一样,有生就必有死,从出世的第一天,就注定要面临死亡的一天!那么,有一天,她也会死,那时,谁又来祭她?她望着那墓碑累累,听着那风声飒飒,看着那雨雾苍茫,不想起红楼梦中的句子:“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
试看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她想着,一时间,不慨万千。浴着寒风冷雨,她竟不知身之所在。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把那一束蒲公英的残瓣,扯下来洒了一地。墓碑上、台阶上、栏杆上…都点点纷纷的缀着黄的花瓣,她又想起红楼梦里的句子:“…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骨,一杯净土掩风。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她觉得心中隐隐作痛,某种难言的凄苦把她捉住了。她忍不住用双手握紧了墓前的石碑,她闭上眼睛,无声的低语:“碧槐,碧槐,请你助我!”睁开眼睛,墓也无语,碑也无言。四周仍然那样静静悄悄,风雨仍然那样萧萧瑟瑟。她长叹一声,把手里的残梗抛向了一边,对那墓碑长长久久的注视着。心里朦朦胧胧的思索着那束蒲公英。是谁送过花来?是谁也为碧槐凭吊过?除了他,还有谁?但是,他为什么独自一个人来?如果他要来,大可以约了她一起来啊!那么,他不敢约她了。为什么?是内疚吗?是惭愧吗?是怕和她一起面对碧槐的灵吗?碧槐,碧槐,你死而有灵,该指点你那失的妹妹啊!墓地有风有雨,却无回音。她再黯然轻叹,终于,转过身子,她慢腾腾的消失在雨雾里了。一小时以后,她已经坐在一家咖啡店里,啜着那浓浓的、热热的咖啡了。她斜靠在那高背的皮沙发椅中,沉思的望着桌上的一个小花瓶,瓶里着枝含苞吐的玫瑰。她望望玫瑰,又看看手表,不安的期待着。她神情落寞而若有所思。半晌,有个妇少匆匆忙忙的走进了咖啡馆,四面张望找寻,终于向她笔直的走了过来。她抬起头,喜悦的笑了。
“对不起,亚萍姐,又把你找出来了。”她说:“坐吧,你要不要吃一点点心?批还是蛋塔?”
“不行!”那妇少坐了下来,掉外面的呢大衣,里面是件红紧身衫,和黑呢裙子。她身段丰而气度高贵。
“我正在节食,你别破坏我。我只要一杯黑咖啡。你知道,像我这个年龄,最怕发胖。”
“你和姐姐同年!”她慨的说。
“如果姐姐活着,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怕发胖?”亚萍注视了她一眼,那小匙搅着咖啡,温柔的说:“丹枫,你还没有从碧槐死亡的影里解出来吗?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悲哀了,好不好?我知道你们姐妹与众不同,从小失去父亲,母亲再嫁,你们比一般姐妹更相依相近。但是,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总要好好的活下去!丹枫,你说吧,你又想起什么事要问我了?我不能多坐,我家老公马上要下班,两个孩子给佣人也不放心…”
“我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亚萍姐。”丹枫急急的说。
“我只想再问一件事!”
“我所知道的,我已经全告诉你了,丹枫。”亚萍喝了一口咖啡,微蹙着眉梢说:“自从毕业以后,碧槐和我们这些同学都没有什么来往,那时大家都忙着办出国,同学间的联系也少,何况,她念到大三就休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