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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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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勉力抬起头,面前漆的门板无打采地晃着,屋里的纠着的脚腿时隐时现。他手在地上刨着爬去,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可这三五步却如同天堑一般难以逾越。终于扳住了门槛,探头进去,他就看到一个鲜卑兵高高撅起的股。他好不容易积了些气力,狂嘶一声扑上去就卡住了那短的脖子。

那鲜卑兵受这一惊吓,狂跳起来,去瓣陈辨的手。可陈辨此时头脑里已是一片模糊,所有神都在这两只手上,那鲜卑兵竟摆不得。耳边别的燕兵叫骂将近时,陈辨手中的人居然一软,萎然倒地。

他不防这着,整个人也摔在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等他眼前的金花散去,就见到老板娘手上血红一片,却是一把剪刀在了身上燕兵尸身口。等他叫出声来去翻动她时,她勉强向他投来一个求恳的眼神,看了一眼边上,然后头一歪就己咽了气。

陈辨想叫她,可只却只能虚弱之极地着。他斜了一下眼,见到朱家孙儿,知道老板娘死前还惦记着什么,滚过去,手在他鼻上一抚,冰冷的气息象钢针似从指尖一直刺到了他心里去。他不知是哭是笑地拉了下嘴角,却见朱家孙儿内面,躺着的是雨雨。陈辨用发抖的手触了一下雨雨,却不敢置信地震了一下。那小小躯体上竟还有一丝颤动,他顿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竟能一把抱着他就跳出屋去。

“这小子还没死?”随着劈面而来的碜碜青芒,传来燕兵喝声。陈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无神的双眼愈来愈清晰的映在刀身之上,却再无闪挪的余地。他抱紧了孩子闭目受死,那燕兵却往后一昂,直地倒在了他身侧,半截箭翎从他背上出。陈辨抬头一看,见到数百骑从前面街上冲杀过来,当头的将领箭似星,燕兵惨叫四起。

“窦将军?”陈辨神一振,叫出声来。窦冲听到,看了他几眼,终于认出,策马到他身边,道:“这不是陈先生么?”

“是,”陈辨好不容易爬了起来,道:“自王丞相去后,这么多年没见过将军了,不想将军竟还认得。”他怀里的婴儿此时骤然清醒,哇哇大哭。窦冲看了一眼那孩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猛一搐,问道:“这是你的孩子么?”

“是,”这危急时陈辨也没心思去对他说这娃儿的来历,疾抓了他马上辔头,叫道:“窦将军,现在城里怎么样了?”

“秦军现在正在攻未央中宿卫还在坚守。”窦冲拨开一枝放向他的冷箭,有些焦急地道:“这边来的都是些游兵散勇。方才我从横门过来,那边还没什么敌军。来人,将那匹空马拉来给陈先生…”他的部下应声牵了马来,在陈辨手上。陈辨想要跳上去,可手里抱着孩子,一时不知如何办,窦冲随手就帮他将孩子抱起来。他地一笑,连爬带跳地总算上了马。他见窦冲抚着那婴孩的面孔,似有些失神,不由觉得奇怪,伸手道:“窦将军,多谢了!”

“啊?”窦冲抬起眼,将孩子放回陈辨手上,微微叹了一声,道:“快走吧!再迟就谁也走不了。只盼佛祖保佑你父子平安。”陈辨见他眼光真挚,也不由得动,道:“窦将军,你呢?去未央么?”

“不…”窦冲却显得有些茫然,摇了摇头,道:“我另有去处,你快走吧!”

“将军!”有秦兵狂奔来,吼叫道:“不好了,前面有白虏来了,好象还是什么大将似的,我们快走!”

“好,那你自己保重。”窦冲再无心与陈辨说话,已是策骑奔去。

“得!得!得!”蹄声在石板上敲响,象是个贪恋人间的幽灵孤单地蹦哒。慕容冲扫掠过这漆黑沉的陌巷,没有看到任何动弹的事物。木叶沙沙,将远处火光打得碎了,象是一团团蛋清糊在了那些凝固着种种神情的死人面上。

“这大约是此时整个长安最安静的地方了吧,慕容永在前面清理过的。”慕容冲这样想着。两侧黑的门仿佛是一些木然张大的嘴,开合不定的窗子“咣咣”作响,象是一叠声空远凄切的呼唤。这地方好似有些眼,慕容冲模模糊糊记得那边的酒铺、对面的阁楼,少年时的步履留下的足迹仿佛还在某处仓惶地跑动。

那只是意念中的跑动吧!他不能奔跑,他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牛郎织女两星隔着银河,不动声地注视着他,象是一双全然穿了他的眼睛。

窗外街上的行来来往往,泛着油光的面孔上全都含着安然的,似乎正是为了衬映着他的。那袖起衫落,启眼盼间,一阵阵的飘来芜杂的气息。在锅里炖得稀烂,酒启封时的香正浓郁,晚间炊烟裹着从万千张嘴里呵出的温意,一波波地从昧明幻灭的光中潜来,裹在他身上,重浊而粘腻,似乎刷上千回万回也洗之不去。

娇儿慈母浅嗔薄斥、戏语谑言,一阵阵轰然而起的笑声,象火般腾地燃在了他的耳畔,直灼得他半边身躯如投洪炉。他的手在哆哆嗦嗦中寻找着一个倚仗,只觉得有一重厚厚的冰甲将他裹起来,那些气息和声音隔了遥远之极的距离;或是他早已化作虚空,再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触到他。他象是站在一艘扬扬得意高歌远进的的船上,足下却到了起伏不定的躁动,嗅到了海风俳徊低呤的气息。他胃里腾滚着,直想蜷成一团,将一生所吃过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他是那么地不明白,为何这些人还能这样习以为常地说笑吃喝,以为这一切都是如此的正常。

眼前的景物象戏幕般换来换去,一时是繁丽富乐的市集,一时是骸横血溢的鬼街,一时是晨钟悠扬里方圆百里的明瓯,一时是擂鼓咚咚声中血汁模糊的铜门。他不知何处是真,何处是假,他身在的,是哪一个长安。竟觉心神也被扯裂开了,忽冷忽热地错着辗转着,再也捏不起来。

“皇上!”他看到慕容永从前面的夜里跑来,兴冲冲地笑着道:“尚书令已经攻入未央了,说是不敢轻进,想等皇上驾到再入呢?”慕容冲听到这话,似乎要想上一想,才能想明白意思,他轻轻地“喔”了一句,听到自己回答:“好,我们快些去。”他分明是想笑笑嘉许的,可连自已也觉得这话淡漠得全无兴意。

见他如此,慕容永有些错愕,怔了一下道:“臣方才擒了一个人,说是从前给王猛当过幕客的,臣身边缺个能打理文书的,就让臣留下他好么?”慕容冲听着这话,往他身后看去,那边马上有个抱着婴孩的男人。他并没有留心,也没有回答,一拨马头己是出了东市,踏上了华街。

两侧是平平齐齐的里坊高墙,火一丛丛地,杂着洪亮的大笑与孱弱的哭叫声越到街心来。象是果实累累不胜其荷的树木,不时击在疾驰而过的慕容冲头上。他觉得有一时时猝不及防的疼痛,却又嗅到过了的浆果绽破的气息,腐败的甜香象是烟花般,七彩缤纷散作空。再往前去街上的燕兵就多了起来,黄扑扑的面孔泥浆似的在慕容冲马前分开,出一地兵刃残躯,两侧火光在他眼角聚就霞云锦堆叠的甬途,指向通往未央的驰道。高大巍峨的城楼,象是身躯庞大而温驯的野兽,躬下身,等待着他骑乘。

他愈奔愈快,他知道他奔过了新兴侯府,可是却没有停下来看。四周的景物象回忆象生死象梦幻一般在席天幕地的炽烈中逝去。许多人在向他微笑招手,可是却一个也看不清形貌。直到卷霰云长嘶抬蹄时,他才蓦然醒过神来。

“皇上!”他看到高盖昂起的面孔在他马头下熠熠生辉,“秦军已尽数清除了,请皇上随臣入。”他笑意被汗水洗得津亮,慕容冲看在眼里,憎厌之怎么也无法抑制的涌上心头。正这时,闷热的风中传来一丝泌肤的凉意,他猛地一偏头,就有一束白羽从他肩头掠过,“哧!”地入地下。

慕容冲向冷箭来路看去,墙上有个黑影被急急赶至的燕兵挑下地去。他哼了一声,也不去看高盖,道:“这就是你说的秦军已尽数清除了?”高盖面上的笑意僵住了,跪下道:“是臣失职,请皇上降罪。”

“那你就在这里跪着领罪吧!”慕容冲无所谓地说了一句,提缰而去。一众人望着慕容冲的身影没入深黯门,又回头看了看瞿然抬目的高盖,一时全都呆住了。

慕容冲的面前,千门万阙开,方方正正的白玉石条向着无尽的黑暗中延去,仿佛是一直通入瀚海深处。朱漆的大门齐刷刷靠墙立,每道门的槛前都有着泼墨似的血。死去的秦军以趴在高高的槛上,靠在粉绘的壁上,倚在盘龙的柱上,挂在琢麟的栏上,仿若地府里小鬼的群象。

前面山般庞大的影子向他来,两侧的檐角如同数道高高挑直的眉头,带着一种踞傲的神情俯视着他。断折的玉兽头滚在他的脚下,前面一整块的汉白玉阶,当中浮起龙凤祥云,象是一大块将融的浮冰,莹润透亮。沿着那玉阶昂望去,天下至尊的御在斗帐绛纱中若隐若现。

后面有群人气吁吁地跑来,他似乎听到有人在问:“皇上要御临太极殿么?”慕容冲了不知道自己摇头没有,便再带马,向着后面跑去。过了金华殿,过了明光殿,过了椒房殿,过了兰台殿…这又是一条曾过走过的路。千曲百折的回廊,那个金宇灿烂肜云漫空的元冬晨,还在斗拱下飞绕而过的群鸦,呱呱的叫声清晰地印在他耳畔。

绝无迟疑的疾蹄最终驻立疏荒的阁前,片刻凝视后步履悄然越入其间。推开的门中坠落下积尘,轻袅地升腾着,象是长眠于这里的魂魄被惊醒了,慵懒轻舞,水似的手指绕项拂过,冰凉柔软。他的到来搅动了这里仿佛永恒不变的光。他看到少年纤郁的身躯在屋里飘动,或是抱膝而坐,或是俯卧在榻上,或是懒散地趴在窗棂,却都毫无例外地回过头来,向他绽开一个个瑰丽谲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