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卷穷不了连掇巍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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谄谀已成习,难将名分绳。
都都平丈我,方保橐中盈。
喜是两口儿用度不多,尽可支撑。况且堂考季考,近已成虚名,没半个钱给赏。他穷出名了,抚按起身,灯油助贫,学中与他个包儿,也可骗几钱来用。时捱月守,又到科举。奔竞时势,府县都要人情。他不得已,只得向府间递一张前道一等、青年有志、伏乞一体收录呈子。府间搭了一名,道间一个三等第二。亏得科举定得早,前边病故一个,丁忧一个,补了一名。先时夫妇懊怅,挣不上两名,得个二等科举。这时补著,又道机会好,摩拳擦掌,又要望中了。
临起身往南京,莫氏道:“一遭生,两遭,这遭定要中个举人,与我争气。”苏秀才道:“一定一定。”先前苏秀才南京乡试,家中无人,都央莫家叔婆相伴,这次仍旧央他。一夜梦中呜呜咽咽,哭得起来,叔婆问他,道:“梦里闻到丈夫不中,故此伤。”叔婆道:“梦死得生,梦凶得吉。梦不中正是中。”莫氏还是不快。
休戚关心甚,能令魂梦警。
何当化鹏去,此闺中情。
次苏秀才回家,道:“这回三个书题都撞着,经题两篇做过,两篇记得,这稳定要中了。”莫氏道:“这等叔婆解梦不差。叔婆还在这里相帮一相帮。”天喜地,只等报到。不期又只到别家去了。前次莫氏梦里哭,如今里哭。得个苏秀才,也短叹长吁,道:“再做三年不着。”莫氏哭倒住了,扬起双眉,怒着眼道:“人生有几个三年?这穷怎的了!”又哭起来。苏秀才原是不快活的,如何又挡得这煎炒,只得走了出去,待叔婆劝他。
沦落真苏季,含悲不下机。
也令抱璞者,清泪罗衣。
从此只是叹息悒怏,把苏秀才衣食,全不料理。见著就要闹穷,闹他费了衣饰。苏秀才此时还得个小馆,在馆中宿歇他。人的意气,鼓舞则旺,他遭家里这样摧挫,不惟教书无心,应考也懒散,馆也不成个馆,考事都不与,向来趋承他的,都笑他是钝货了。科考县间无名,自去擂,续得一名。但府里,仍旧遗了。这是擂不出的,到录遗,他胆寒了。要央分上,不好与其说得,央莫南轩说,莫氏大怒道:“他自不下气,却叫叔叔来。我身面上,已剥光了,那里还有?他几百个人里面杀不出来,还要思大场里中?用这样钱,也是落水的,这断没有。”莫南轩见说不入,只得议做一会助他。去见这两个姨夫,都推托没有银子。事急了,又见莫氏,费尽口舌,拿得二三两当头;莫南轩包了荒,府间取得一名,道间侥幸一名,这番两连襟各补一主会钱来,做了路费。去时,苏秀才打起神,做个焚舟济河,莫氏也割不断肚肠,望梅止渴。
石里连城壁,陵献且三。
血痕衫袖,好为剖中函。
在家中占算命,原先莫氏初嫁,也曾为苏秀才算命,道他少年科第,居官极品。后来似捱债,一科约一科。这次是个走方的术士,道这人清而不贵,虽有文名,不能显达。问他今科可中么?道:“不稳,不稳。”莫氏吃了一个蹬心拳,却还不绝望。只见苏秀才回了,是表中失抬头,被贴,闷闷而归。不敢说出,故此莫氏还望他。他自绝望怕闹吵,度得报将来,又走出外边去了。这边莫氏又望了一个空。
独倚危楼上,凝眸似望夫。
碧天征雁绝,不见紫泥书。
虽是苏秀才运途蹭蹬,不料这妇人心肠竟一变:前次闹穷,这次却闹个守不过了。苏秀才见他闹不歇,故意把恶言去拦他,道:“你只顾说难守,难守,竟不然说个嫁。我须活碌碌在此,说不得个丈夫家三餐不缺,说不得个穷不过,歹不中是个秀才人家!伤风败俗的话,也说不出。”莫氏道:“有甚说不出!别人家丈夫轩轩昂昂,偏你这等鳖煞,与死的差甚么?别人家热热闹闹,偏我家冰出。难道是穷得过,不要嫁。”苏秀才道:“你也相守了十余年了,怎这三年不在耐一耐?”莫氏道:“为你守了十来年,也好饶我了。三年三年,哄了几个三年,我还来听你!”正闹吵间,只见韩姨夫来拜。
是两考上京,援纳,又在吏部火房效劳,选了个江西新淦县县丞。油绿花屯绢圆领、鹌鹑-子、纱帽、镶银带,打伞,捧-包,小厮了一屋。扯把破椅,上边坐了,请见。
苏秀才回道在馆,莫氏道未梳洗,去了。
五谷不,不如荑稗。
羊质虎皮,也生光彩。
巧是蒋一郎盘算几两银子,把连襟带去做前程。韩县丞借用了,张侯门教读-付与他,也冠带拜起客来。莫氏道:“如何!不读书的,偏会做官。恋你这酸丁做甚?”苏秀才没奈何,去央莫南轩来劝。才进得门,莫氏哭起来,道:“叔叔,你害得我好。你道嫁读书的好,十来年那得个快意?只两件衣服,为考遗才,拴通叔叔,把我的完了。天长岁久,叫我怎生捱去?叔叔做主,叫他休了我,另嫁人。”莫南轩道:“亏你说得出,丢了一个丈夫,又嫁个丈夫,人也须笑你。你不见戏文里搬的朱买臣?”莫氏道:“会稽太守,料他做不出来,我须不是那没志向妇人。我,他富杀,我不再向他;我穷杀,也不再向他。”说了,他竟自走了开去。莫南轩说不入,见他打了绝板,只得念两句落场诗,道:“不贤不贤!我再不上你门。”去了。
悍心如石坚,空费语绵。
徒快须臾志,何知-简编。
莫氏见没个断,又歇不得手,只得寻死觅活,要上吊勒杀起来。苏秀才躲在馆里,众邻舍去见他,道:“苏相公,令正仔么痴癫起来,相公又在馆里,若有个不却好,须贻累我们。这呈我们也不该管,不好说。如今似老米饭,捏杀不成团了。这须着他不仁,不是相公不义。或者他没福,不安静,相公另该有位造化夫人,未可知。”苏秀才半晌沉道:“只是累他苦守十年,初无可离,怎忍得?”众人道:“这是他忍得撇相公,不干相公事。”苏秀才只得说个听他,众人也就对莫氏说了,安了他心。
莫氏便去见莫南轩商议,莫南轩不管。又去寻着个远房姑娘,是惯做媒的,初时也劝几句:结发夫,不该如此。说到穷守不过,也同莫氏哭起来,道:“我替你寻个好人家。”府前有个开酒店的,三十岁不曾讨家婆,曾央他做媒。他就撮合道:“苏秀才娘子,生得一表人材,会写会算。苏秀才养不起,听他嫁,是个文墨人家出来的。”对侄女道:“一个黄花后生,因连年死了父母,,不曾寻亲。有田有地,有房住,有一房人做用。门前还有一个发兑酒店做盘。过去上无尊长,下边有奴仆,纤手不动,去做个家主婆。”又领那男子来相,五分银子买顶纱巾,七钱银子一领天蓝冰纱海青,衬件生纱衫,红鞋纱袜,甚觉子弟。莫氏也结束齐整,两下各睃了两三眼,你贪我,送了几两聘礼,姑娘又做主婚,又得媒钱,送与苏秀才。秀才道:“我无异说。十年之间,费他的多,还与他去。”也洒了几点眼泪。
十载同衾苦,深情可易寒。
临歧几点泪,寄向薄情看。
这莫氏竟嫁了酒家郎,有甚田产房屋,只一间酒店,还是租的。一房人,就是他两口儿。莫氏明知被骗,也说不出。
喜的自小能干,见便,一权独掌,在店数钱打酒,竟会随乡入乡。
当垆疑卓氏,犊鼻异相如。
这边苏秀才,喜得耳清净;那妇人也硬气,破书本,坏家伙,旧衣衫,不拿他一件;但得个无家可归了。又得莫南轩怜他,留在家中,教一个小儿子,一年也与他十来两,权且安身。却再不敢从酒店前过。却有那恶薄同袍,轻浮年少,三三五五,去看苏秀才前。有的笑苏秀才道:“一个老婆制不下,要嫁就嫁,是个浓泡汉子。”又道:“家事也胡好过,妇人要嫁,想是妇人好这把刀儿,他来不得,所以生离,是个没帐秀才。”有笑妇人的道:“丢了秀才,寻个酒保,是个不向上妇人。”又道:“丢了一个丈夫,又捧个丈夫,真薄情泼妇。”城中都做了一桩笑话。苏秀才一来没钱,二来又怕不得其人,竟不娶。混了两年,到科举时,进他学的知县,由部属转了知府。闻他因贫为所弃,着实怜他,把他拔在前列。学院处又得揭荐,有了科举。
匣里昆吾剑,风尘有绣花。
一朝重拂拭,光烛斗牛斜。
苏秀才自没了莫氏,少了家累,得以一意读书。常想一个至不中为所弃,怎不努力!却也似天怜他的模样,竟中了二十一名。早已闹动一城,笑莫氏平白把一个让与人,不知谁家女人,安然来受享。那莫氏在店中,明听得人传说,人指搠,却只作不知。苏秀才回来,莫南轩为他觅下一所房子,就有两房人来投靠。媒人不门束说亲,道某乡宦小姐,才貌双全,极有赔嫁,某财主女儿,人物齐整,情愿倒贴三百两成婚。苏秀才常想起贫时一个儿消不起光景,不觉哽咽道:“且从容。”月殿初分丹桂枝,嫦娥争许近瑶池。
却思锦翼轻分,势炎凉泪几垂。
莫南轩也道不成个人家,要为侄女挽回,亦无可回之理,也只听他。因循十一月起身上京,二月会试,竟联捷了,殿了个二甲。观政完,该次年选。八月告假南归,县官送夫皂拜客。三十多岁纱帽底也还是个少年进士。
初到拜府县,往府前经过,偶见一个酒望子,上写清香皮酒。见柜边坐着一个端端正正、——婷婷妇人,却正是莫氏。苏进士见了,道:“我且去见他一见,看他怎生待我?”叫住了轿,打着伞,穿着公服,竟到店中。那店主人正在那厢数钱,穿着两截衣服,见个官来,躲了。那莫氏见下轿,已认得是苏进士了。却也不羞不恼,打着脸。苏进士向前,恭恭敬敬的,作上一揖。他道:“你做你的官,我卖我的酒。”身也不动,苏进士一笑而去。
覆水无收,去妇无还时。
相逢但一笑,且为立迟迟。
我想莫氏之心,岂能无动?但做了这绝情绝义的事,便做到面容,欣然相接,讨不得个喜而复合,更做到含悲饮泣,牵衣自咎,料讨不得个怜而复收。倒不如硬着,一束两开,倒也干净。他那心里,未尝不悔当时造次,总是无可奈何。
心里悲酸暗自嗟,几回悔是昔时差。
移将阆苑琳琅树,却作门前桃李花。
莫氏情义久绝,苏进士中馈不可久虚。乡同年沈举人,有个妹子,年十八岁,父亲也是个进士知府。媒人说合,成了。
先时下盛礼,蓝伞皂隶,管家押盒,巧巧打从府前过,那一个不知道是苏进士下盒。及至做亲,行奠雁礼,红圆领、银带、纱帽、皂靴、随著雁亭。四五起鼓手,从人簇拥,马上昂昂过去,莫氏见了,也一呆。又听得人道:“好造化女人,现成一位。”心里也是虫攒鹿撞,只是哭不得,笑不得。
苦想着孤灯对读,淡饭黄齑,逢会课措置饭食,当考校整理茶汤,何等苦!今锦帐绣衾,奇珍异味,使婢呼奴,却平白让与他人!巧巧九年不中,偏中在三年里边。九年苦过,三年不宁耐一宁耐!这些不快心事,告诉何人?所以生理虽然仍旧做,只是:忧闷萦方寸,人前强身支。
背人偷语处,也自蹙双眉。
所以做生意时,都有心没想,固执了些。走出一个少年,是个轻薄利口的,道:“这婆娘,你立在酒店里,还思量做模样么?我且取笑他一场。”说买三斤酒,先只拿出二斤半钱。待莫氏立在柜边,故意走将过去把钱放在柜上,道:“要三斤酒。”莫氏接来一数,放在柜上道:“少,买不来。”恰待怞身过去,那少年笑嘻嘻,身边又摸出几个钱,添上道:“大嫂,怎么这等急!只因急,去位夫人,还急!”莫氏做错这节事,也不知被人笑骂了多少,但没个当面笑话他的。听了少年这几句话,不觉面上痛红,闹又与他闹不得,只得打与三斤。少年仍旧含笑去了。回到房中,长吁短叹,叹个不了。
恼悔差却一着,若出笑话万千。
到了夜静更深,酒店官辛苦一,鼾鼾大睡。他却走起,悬梁自缢了。
利语锐戈戟,纤躯托画梁。
还应有余愧,云里雁成行。
店官睡到五鼓,身边摸摸,不见了人,连叫几声不应,走起来寻,一头撞了死尸。摸去,已是高吊。忙取火来看,急急解下,气绝已久。不知何故,审问店中做工的,说想是少年取笑之故。却不曾与他敌拳,又不曾威,认真不得。只得认晦气。莫氏空丢了一条命,酒店官再废几个钱,将来收殓了。
笑杀重视一第,得生轻一。
苏进士知道,还发银二十两,着莫南轩为他择地埋葬。道:“一念之差,是其速死。十年相守,情不可没!”那蒋一郎,因租惹了个假人命,将原得莫家田产求照管。韩县丞谋署印,讨帖子,也将原得莫家房屋送来。他念莫翁当择婿之心,立莫南轩少子继嗣,尽将房屋田地与他,以存血食。仍与嗣子说进学,以报莫南轩平之情。他后历官也至方伯,生二子,夫偕老。
但是读书人,髫龀攻书,齑盐灯火,难道他反不望一举成名,显亲致身,封荫子?但诵读是我的事,富贵天之命,迟早成败,都由不得自己。嫁了他为子,贤哲的或者为他破妆奁,结名,大他学业;或者代他经营,使一心刺焚。
考有利钝,还他勉他,以望他有成。如何平闹吵,苦他丢书本,事生计?一番试考,小有不利,他自己已有惭惶,还又添他一番煎;至于弃夫,尤是奇事,是朱买臣子之后一人。却也生前遗讥,死后贻臭,敢以告读书人宅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