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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卷赫监生魂丧非空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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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大卿一觉,直至天明,方才苏醒。旁边伴的却是空照。

翻转身来,觉道头皮在枕上抹过。连忙把手摸时,却是一个光葫芦。吃了一惊,急忙坐起,连叫道:“这怎么说?”空照惊醒转来,见他大惊小怪,也坐起来道:“郎君不要着恼!

因见你执意要回,我师徒,一头即倒在怀中,撒娇撒痴,滢声语,得个赫大卿毫无主张,乃道:“虽承你们好意,只是下手太狠!如今叫我怎生见人?”空照道:“待养长了头发,见也未迟。”赫大卿无可奈何,只得依他,做尼姑打扮,住在庵中,昼夜滢乐。空照、静真已自不肯放空,又加添两个女童:或时做联会,或时做点军,那壁厢贪滢的肯行谦让,这壁厢买好的敢惜神?两柄快斧不够劈一块枯柴,一个疲兵怎能当发四员健将。灯将灭而复明,纵是强之火;漏已尽而犹滴,那有润泽之时。任教铁汉也消溶,这个残生难过活。

大卿病已在身,没人体恤。起初时还三好两歉,尼姑还认是躲避差役。次后见他久眠褥,方才着急。意送回家去,却又头上没了头发,怕他家盘问出来,告到官司,败坏庵院,住身不牢。若留在此,又恐一差两误,这尸首无处出,被地方晓得,出事来,命不保。又不敢请觅医人看治。止教香公去说病讨药。犹如浇在石上,那有一些用处。空照、静真两个,煎汤送药,夜服侍,指望他还有痊好的子。谁知病势转加,淹淹待毙。空照对静真商议道:“赫郎病体,万无生理,此事却怎么处?”静真想了一想道:“不打紧!

如今先教香公去买了几担石灰。等他走了路,也不要寻外人收拾;我们自己与他穿着衣服,依般尼姑打扮。棺材也不必去买,且将老师父寿材来盛了。我与你同着香公女童相帮抬到后园空处,掘个深袕,将石灰倾入,埋藏在内,神不知,鬼不觉,那个晓得!”不道二人商议。

且说赫大卿这睡在空照房里,忽地想起家中,眼前并无一个亲人,泪如雨下。空照与他拭泪,安道:“郎君不须烦恼!少不得有好的子。”赫大卿道:“我与二卿邂逅相逢,指望永远相好。谁想缘分浅薄,中道而别,深为可恨。但起手原是与卿相处。今有一句要紧话儿,托卿与我周旋。万乞不要违我。”空照道:“郎君如有所嘱,必不敢违。”赫大卿将手向枕边取出一条鸳鸯绦来——如何叫做鸳鸯绦?原来这绦半条是鹦哥绿,半条是猫儿黄,两样颜合成,所以谓之鸳鸯绦——当下大卿将绦付与空照,含泪而言道:“我自到此,家中分毫不知。今将永别,可将此绦为信,报知吾,教他快来见我一面,死亦瞑目。”空照接绦在手,忙使女童请静真到厢房内,将绦与他看了,商议报信一节。静真道:“你我出家之人,私藏男子,已犯明条。况又得淹淹死。他浑家到此,怎肯干休,必然声张起来。你我如何收拾?空照倒底是个货,心中犹预不忍。静真劈手夺取绦来,望着天花板上一丢,眼见得绦有好几时不得世哩。空照道:“你撇了这绦儿,教我如何去回复赫郎?”静真道:“你只说已差香公将绦送去了,他娘子自不肯来,难道问我个违限不成?”空照依言回复了大卿。大卿连一连问了几次,只认浑家怀恨,不来看他,心中愈加凄惨,呜呜而泣。又捱了几,大限已到,呜呼哀哉。

地下忽添贪鬼,人间不见假尼姑。

二尼见他气绝,不敢高声啼哭,饮泣而已。一面烧起香汤,将他身子揩抹干净,取出一套新衣,穿着停当,叫起两个香公,将酒饭与他吃,点起灯烛,到后园一株大柏树旁边,用铁锹掘了个大袕,倾入石灰,然后抬出老尼姑的寿材,放在袕内。铺设好了,也不管时利也不利,到房中把尸首翻在一扇门板之上,众尼相帮香公,打至后园,盛殓在内。掩上材盖,将就钉了。又倾上好些石灰,把泥堆上,匀摊与平地一般,并无一毫形迹。可怜赫大卿自清明上了这尼姑,到此三月有余,断送了命,孥不能一见,撇下许多家业,埋于荒园之中,深为可惜!有小词为证:贪花的,这一番你走错了路!千不合,万不合,不该那小尼姑!小尼姑是真鬼,怕你他不过。

头皮儿都擂光了,连命也呜呼!埋在寂寞的荒园,这也是贪花的结果。

话分两头,且说赫大卿浑家陆氏,自从清明那赫大卿游去了,四五不见回家。只道又在那个娼家留恋,不在心上。已后十来不回,叫家人各去挨问,都道清明之后,从不曾见。陆氏心上着忙。看看一月有余,不见踪迹。陆氏在家夜啼哭,写了招子,各处粘贴,并无下落,合家好不着急!

那年秋间久雨,赫家房子倒坏甚多。因不见了家主,无心葺理,直至十一月间,方唤几个匠人修造。一,陆氏自走出来,计点工程,一眼觑着个匠人,间系一条鸳鸯绦儿,依稀认得是丈夫束之物,吃了一惊。连忙唤丫鬟教那匠人解下来看。这匠人叫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有名的三料匠。赫家是顶门主顾,故此家中大小上下无不认得。当下见掌家娘妇要看,连忙解下,于丫鬟。丫鬟又递与陆氏。

陆氏接在手中,反覆仔细一认,分毫不差。只因这条绦儿,有分教:贪滢子名重播,谂尼姑祸忽临。

原来当初买这绦儿,一样两条,夫各系其一。今见了那绦,物是人非,不觉扑簌簌下泪来。即叫蒯三问道:“这绦你从何处得来的?”蒯三道:“在城外一个尼姑庵里拾的。”陆氏道:“那庵叫什么庵?尼姑唤甚名字?”蒯三道:“这庵有名的非空庵。有东西两院,东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静真。还有几个不曾剃发的女童。”陆氏又问:“那尼姑有多少年纪了?”蒯三道:“都只好二十来岁。倒也有十分颜。”陆氏听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恋着那两个尼姑,隐他庵中了,我如今多着几个人将了这绦,叫蒯三同去做个证见,庵一搜,自然出来的。”方才转步,忽又想道:“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来的?莫要枉杀了家人。再问他个备细。”陆氏又叫住蒯三道问道:“你这绦几时拾的?”蒯三道:“不上半月。”陆氏又想道:“原来半月之前,丈夫还在庵中。事有可疑!”又问道:“你在何处拾的?”蒯三道:“在东院厢房内,天花板上拾的,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故此拾得,不敢动问大娘子,为何见了此绦,只管盘问?”陆氏道:“这绦是我大官人的。自从间出去,一向并无踪迹。今见了这绦,少不得绦在那里,人在那里。如今就要同你去与尼姑讨人。寻着大官人回来,照依招子上重重谢你。”蒯三听罢,吃了一惊:“那里说起!却在我身上要人!”便道:“绦便是我拾得,实不知你们大官人事体。”陆氏道:“你在庵中共做几工作?”蒯三道:“西院共有十来,至今工钱尚还我不清哩。”陆氏道:“可曾见我大官人在他庵里么?”蒯三道:“这个不敢说慌,生活便做了这几,任我们穿房入户,却从不曾见大官人的影儿。”陆氏想道:“若人不在庵中,就有此绦,也难凭据。”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这绦在庵中,必定有因。或者藏于别处,也未可知。适才蒯三说庵中还有工钱。我如今赏他一两银子,教他以讨银为名,不时去打探,少不得出些圭角来,那时着在尼姑身上,自然有个下落。”即唤过蒯三,吩咐如此如此,恁般恁般。

“先赏你一两银子。若得了实信,另有重谢。”那匠人先说有一两银子,后边还有重谢,口应承,任凭差遣。陆氏回到房中,将白银一两付与,蒯三作谢回家。

到了次,蒯三捱到饭后,慢慢的走到非空庵门口。只见西院的香公坐在门槛上,向着开衣服捉虱子。蒯三上前叫声香公。那老儿抬起头来,认得是蒯匠,便道:“连不见。怎么有工夫闲走?院主正要寻你做些小生活,来得凑巧。”蒯匠见说,正合其意,便道:“不知院主正要做甚么?”香公道:“说便恁般说,连我也不知。同进去问,便晓得。”把衣服束好,一同进来。弯弯曲曲,直到里边净室中。静真坐在那里写经。香公道:“院主,蒯待诏在此。”静真把笔放下道:“刚要着香公来叫你做生活,恰来得正好。”蒯三道:“不知院主要做甚样生活?”静真道:“佛前那张供桌,原是祖传下来的,年深月久,漆都落了。一向要换,没有个施主。前蒙钱发心舍下几木子,今要照依东院一般做张佛。

选着明是个吉期,便要动手。必得你亲手制造;那样没用副手,一个也成不得的。工钱素一并罢。”蒯三道“恁样,明准来。”口中便说,两只眼四下瞧看。静室内空空的,料没个所在隐藏。即便转身,一路出来,东张西望,想道:“这绦在东院拾的,还该到那边去打探。”走出院门,别了香公,经到东院。

见院门半开半掩,把眼张看,并不见个人儿。轻轻的捱将进去,捏手捏脚逐步步走入。见锁着的空房,便从门中张望,并无声息,却走到厨房门首,只听得里边笑声,便立定了脚,把眼向窗中一觑,见两个女童搅做一团玩耍。须臾间,小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扛起双足,跨上身去,学男人行事,捧着亲嘴。小的便喊。大的道:“孔儿也被人大了,还要叫喊!”蒯三正看得得意,忽地一个嚏,惊得那两个女童连忙跳起,问道:“那个?”蒯三走近前去,道:“是我。院主可在家么?”口中便说,心内却想着两个举动,忍笑不住,格的笑了一声。女童觉道被他看见,脸都红了道:“蒯待诏,有甚说话?”蒯三道:“没有甚话。要问院主借工钱用用。”女童道:“师父不在家里,改来罢。”蒯三见回了,不好进去,只得覆身出院。两个女童把门关上,口内骂道:“这蛮子好像做贼的,声息不见,已到厨下了。恁样可恶!”蒯三明明听得,未见实迹,不好发作。一路思想:“孔儿被人大,这句话虽不甚明白,却也觉得跷蹊。且到明再来探听。”至次早上,带着家伙,径到西院,将木子量划尺寸,运动斧锯裁截,手中虽做家伙,一心察听赫大卿消息。约莫未牌时分,静真走出观看,两下说了一回闲话,忽然抬头见香灯中火灭,便教女童去取火。女童去不多时,将出一个灯火盏儿,放在桌上,便去解绳,放那灯香。不想绳子放得忒松了,那盏灯望下直溜。事有凑巧,物有偶然,香灯刚落下来,恰好静真立在其下,不歪不斜,正打在他的头上。扑的一声,那盏灯碎做两片,这油从头直浇到底。静真心中大怒,也不顾身上油污,赶上前一把揪住女童头发,踢,口中骂道:“蚤滢妇娼,被人入昏了,全不照管,污我一身衣服!”蒯三撇下手中斧凿,忙来解劝开了。静真怒气未息,一头走,一头骂,往里边更换衣服去了。那女童打的头发散做一背,哀哀而哭。见他进来,口中喃喃的道:“打翻了油便恁般打骂!

你活活死了人,该问甚么罪哩?”蒯三听得这话,即忙来问。

正是:情知语似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原来这女童年纪也在当时,初起见赫大卿与静真百般戏,心中也得尝尝滋味。怎奈静真情利害,比空照大不相同,极要拈酸吃醋。只为空照是首事之人,姑容了他。汉子到了自己房头,囫囵吃在肚子,还嫌不能,怎肯放些须空隙与人!女童含忍了多时,衔恨在心,今气怒间,一时把真话说出,不想正凑了蒯三之趣。当下蒯三问道:“他怎么死了人?”女童道:“与东房这些滢妇,夜轮快活,将一个赫监生断送了。”蒯三道:“如今在那里?”女童道:“东房后园大柏树下埋的不是?”蒯三还要问时,香公走将出来。便大家住口。女童自哭向里边去了。

蒯三思量这话,与昨东院女童的正是暗合,眼见得这事有九分了。不到晚,只推有事,收拾家伙,一口气跑至赫家,请出陆氏娘子,将上项事一一说知。陆氏见丈夫死了,放声大哭。连夜请亲族中商议停当,就留蒯三在家宿歇。到次早,唤集童仆,共有二十来人,带了锄头铁锹斧头之类,陆氏把孩子教养娘看管,乘坐轿子,蜂涌而来。

那庵离城不过三里地,顷刻就到了。陆氏下了轿子,留一半人在门口把住,其余的担着锄头铁锹,随陆氏进去。蒯三在前引路,径来到东院扣门。那时庵门虽开,尼姑们方才起身。香公听得扣门,出来开,看见有女客,只道是烧香的,进去报与空照知道。那蒯三认得里面路径,引着众人,一直望里边径闯,劈面遇着空照。空照见蒯三引着女客,便道:“原来是蒯待诏的宅眷。”上前相。蒯三、陆氏也不答应,将他挤在半边。众人一溜烟向园中去了。空照见势头勇猛,不知有甚缘故,随脚也赶到园中。见众人不到别处,行至大柏树下,运起锄头铁耙,四下撬。空照知事已发觉,惊得面如土。连忙覆身进来,对着女童道:“不好了!赫郎事发了!

快些随我来逃命!”两个女童都也吓得目睁口呆,跟着空照罄身而走。方到佛堂前,香公来报说:“庵门口不知为甚,许多人守在,不容我出去。”空照连声叫:“苦也!且往西院去再处。”四人飞到西院,敲开院门,吩咐香公闭上。

“倘有人来扣,且勿要开。”赶到里边,那里静真还未起身,门上闭着。

空照一片声打。静真听得空照声音,急忙起来,穿着衣服,走出问道:“师弟为甚这般忙?”空照道:“赫郎事体,不知那个漏了消息,蒯木匠这天杀,同了许多人径赶进后园,如今在那里发掘了。我要逃走,香公说门前已有人把守,出去不得。特来与你商议。”静真听说,吃这一惊,却也不小!

说道:“蒯匠昨也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今便引人来?却又知处恁般详细。必定是我庵中有人走漏消息,这奴狗方才去报新闻。不然,何由晓得我们的隐事。”那女童在旁闻得,懊悔昨失言,好生惊惶,东院女童道:“蒯匠有心,想非一了。前便悄悄直到我家厨下来听消耗,被我们发作出门。但不知那个漏的?”空照道:“这事且慢理论。只是如今却怎么处?”静真道:“更无别法,只有一个走字。”空照道:“门前有人把守。”静真道:“且看后门。”先教香公打探,回说并无一人。空照大喜,一面教香公把外边门户一路关锁,自己到房中取了些银两,其余尽皆弃下。连香公共是七人,一齐出了后门,也把锁儿锁了。空照道:“如今走在那里去躲好?”静真道:“大路上走,必然被人遇见,须从僻路而去。往极东庵暂避。此处人烟稀少,无人知觉,了缘与你我情分又好,料不推辞。待事平定,再作区处。”空照连声道是,不管地上高低,望着小径,落荒而走,投极乐庵躲避,不在话下。

且说陆氏同蒯三众人,在柏树下一齐着力,锄开面上土泥,出石灰,都道是了。那石灰经了水,并作一块,急切不能得碎。了大一回,方才看见材盖。陆氏便放声啼哭。众人用铁锹垦去两边石灰,那材盖却不能开。外边把门的等得心焦,都奔进来观看。正见得不了不当,一齐上前相帮,掘将下去,把棺木清,提起斧头,砍开棺盖。打开看时,不是男子,却是一个尼姑。众人见了,都慌做一堆。也不去细认,俱面面相觑,急把材盖掩好。

说话的,我且问你:赫大卿死未周年,虽然没有头发,夫之间,难道就认不出了?看官有所不知。那赫大卿初出门时,红红白白,是个俊俏子弟,在庵中得了怯症,久卧褥,死时只剩得一把枯骨。就是引镜自照,也认不出当初本身了。

况且骤然见了个光头,怎的不认做尼姑?当下陆氏倒埋怨蒯三起来,道:“特地教你探听,怎么不问个的确,却来虚报?

如今这把戏,如何是好?”蒯三道:“昨天小尼明明说的,如何是虚报?”众人道:“见今是个尼姑了,还强辩到那里去!”蒯三道:“莫不掘错了?再在那边垦下去看。”内中有个老年亲戚道:“不可,不可!律上说,开棺见尸者斩。况发掘坟墓,也该是个斩罪。目今我们已先犯着了,倘再掘起一个尼姑,倒去顶两个斩罪不成?不如快去告官,拘昨说的小尼来问,方才扯个两平。若被尼姑先告,倒是老大利害。”众人齐声道是,急忙引着陆氏就走。那老者又道:“不好了!这些尼姑,不是去叫地方,一定先去告状了,快走,快走!”吓得众人一个个心下慌张,恨不能离了此处,教陆氏上了轿子,飞也似跑,望新淦县前来禀官。进得城时,亲戚们就躲去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