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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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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像个逃犯!”

“是像个逃犯,但我不是逃犯。”

“怎么证明你不是逃犯?”

“你可以给你们市委书记、市长、公安局长、检察长打电话,问他们知不知道一个名叫丁钩儿的高级侦察员。”

“高级侦察员?”老革命嘻嘻地笑着说:“有你这熊样的高级侦察员吗?”

“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丁钩儿说。他本来想自嘲一句,没想到话一出口竟引起了绞心的痛苦,他不由自主地蹲在馄饨摊子前,用血迹斑斑的拳头捶打着血迹斑斑的额头,声嘶力竭地喊首“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栽在一个和侏儒睡觉的女人手里…”老革命走过来,用冰凉的口戳戳丁钩儿的脊梁,大声说:“你给我滚起来!”丁钩儿站起来,泪眼婆娑地看着老革命那颗乌黑的长头,好像他乡遇到了故,也像部下见到了首长,更像儿子重逢了亲爹——他情冲动地抱住老革命的腿,哭着说:“老前辈,我窝囊啊,我竟栽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老革命抓住丁钩儿的衣领,把他提拎起来,两只闪烁着鳞光的小眼,死死盯着他,约有半袋烟工夫,然后,啐了一口,从里摸出手,扔在他面前,转过身去,一声不吭,摇摇晃晃地走了。黄大狗跟随着他,同样一声不吭,狗上挑着一些水珠,亮晶晶的,宛若粒粒珍珠。

卖馄饨老头把那颗金光闪闪的子弹放在他的旁,匆匆忙忙收拾了担子,关掉瓦斯灯,担起担子,一声不吭地走了。

丁钩儿僵在黑暗中,目送着人影消逝。远处有昏暗的灯光像鬼火一样闪烁;头上,法国梧桐的庞大树冠,阻碍着千万颗雨滴,沙沙沙一片响,人走灯灭,树上的响声被放大了许多倍。他六神无主地爬起来,没忘记摸起弹。空气又冷又,周身疼痛难捱,置身陌生市井,仿佛末来临。

老革命那两只恶狠狠的眼睛里,隐藏着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丁钩儿产生了对他倾诉衷肠的愿望。是什么力量,在短短的时间内,把一个吃钢丝屙弹簧的男子汉变成了一条丢魂落魄的癞皮狗?难道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司机会有这么大的力量?不可能,把全部责任推到一个女人头上是不公道的,这里边定有奥妙,而这个率狗夜巡的老人就是察所有奥妙的人,他那颗长长的头颅里,积蓄着丰富的智慧。丁钩儿决定去找老革命。

丁钩儿挪动着僵硬的腿脚,朝着老人与狗逝去的方向。他听到遥远里有夜行列车通过铁桥的声音,钢铁撞击,铿铿锵锵,增添着夜的深沉与神秘。道路起伏,一个大下坡,他蹲着哧溜下去。抬头看到一盏路灯,照着一堆碎砖头,砖头上白茫茫,似乎蒙上了一层霜。又走了几步,一个古老的大门口出现在侧面。门楼垛子上,亮着一盏电灯,照着花格子大铁门,照着挂在门楼垛子上的白漆木牌,照着牌上的红漆大字:酒国市烈士陵园。他扑上去抓住门的铁,像囚犯一样,铁粘手,揭掉了手上的皮。黄大狗咆哮着扑上来,他没有退缩。老革命沙哑、高亢的嗓门在门垛子后边响起,震慑住大黄狗不叫不跳垂头摆尾巴。老革命闪出身来,猎挎在肩上,大衣上的黄铜扣子威风凛凛。

“你想干什么?”他严厉地问。

丁钩儿溜着鼻子,用哭腔说:“老前辈,我真的是省里派来的侦察员。”

“你来干什么?”

“调查一桩重大案件。”

“什么重大案件?”

“酒国市一些灭绝人的干部烹食婴儿案件!”

“我毙了他们!”老革命怒吼着。

“老革命别发火,让我进去慢慢说。”老革命打开大门上的一扇小门,说:“钻进来吧!”丁钩儿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看到小门的边角上,挂着一缕缕黄的细

“你想不想进来?”丁钩儿一哈钻了进来。

“你们这些饭桶,哪里能比得上我的狗?”跟随着老革命,丁钩儿进了大门左侧的传达室。他想起了市郊罗山煤矿的传达室,罗山煤矿守门人那一头狗似的发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着。

传达室里灯光明亮,墙壁雪白,一铺火炕占去了房间一半。炕头上立着一堵与坑同宽的墙,墙外垒着一个灶,灶上支着一口锅。灶里着松木劈柴,火光很旺,松脂味很香。

老革命摘下猎挂在墙上,掉大衣扔在炕上,手,说:“烧劈柴,睡火炕,这是我的特殊化,”他看着丁钩儿问“我革命几十年,拳大的疤落了七八个,搞这点特殊化应该不应该?”丁钩儿沉浸在融融暖意里,睡意朦胧地说:“应该,太应该了。”

“可是那狗养的杂种俞科长硬要把松木劈柴换成槐木劈柴!老子革命一辈子,巴头子都让鬼子的机打掉了,断子绝孙了,烧点松木劈柴算什么?老子八十岁了,尽着烧还能烧几棵松树?我说,你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挡不住我烧松木劈柴!”老头子越说越动,双臂挥舞起来,嘴角冒出泡沫“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他们吃婴儿?吃人?野兽!是谁?老子明天就去毙了他!先斩后奏,大不了再给我个处分,老子这辈子杀了几百号子人,老子专杀坏人,叛徒,反革命,侵略者,到老了再杀几个吃人野兽!”丁钩儿身上奇,衣服冒着水汽,水汽里包含着浓重的灰垢味。他回答老革命的问话:“我正在调查这件事。”

“调查个!”老革命说“拉出去毙了就行了,调查个!”

“老前辈,现在是法制健全的时代,没有确凿的证据,怎能随便毙人?”

“那你快去调查,还蹲在这里干什么?你的阶级觉悟哪里去了?你的工作热情哪里去了?敌人在吃人,你却在这里烤火!我看你是个托派!是个布洛乔亚!是个帝国主义的走狗!”丁钩儿被老革命一顿痛骂,如同狗血淋头,朦胧睡意尽消,中热翻滚。他大咧咧地剥下衣服,赤条条一,脚下穿着破鞋,蹲在灶前,拨拨火,添几油汪汪的松木劈柴进去,焦香的白烟冲进鼻腔,打一个舒服的啊啾,用劈柴架起衣服就着灶火烘烤,衣服嗞嗞响,像臭驴皮一样。火烤着皮,有痛有着挠着,越越挠越舒服。

“你他妈的是不是生了疥?”老革命说“老子当年睡稻草窝长了疥,全排都长了疥,那个啊,挠,抓,血淋淋的皮了,还是,钻心拱肺地,丧失了战斗力,非战斗减员,八班副马山想了个办法,买大葱,买大蒜,石头砸得稀巴烂,加上盐,加上醋,一把一把抓着往身上糊,辣辣的,麻麻的,长爪子挠狗蛋,说不出有多舒坦!那么多的疥,竟给狗的治好。偏方治大病,病了公费治疗,老子把脑袋挂在带上闹革命,公费治疗理应该…”丁钩儿从老革命的话里听出了辛酸与牢,听出了一部艰难困苦的革命史。他原想对老头儿倾诉衷肠,竟变成了老头儿对他发。他到失望,明白了这世界上谁也救不了谁的道理,人人都有烦心事,说出来不充饥不解渴。他抖抖衣服,干泥巴,打打,穿在身上,热乎乎的衣服烫着皮,舒服到云彩眼里去了。体沉浸在舒坦里,神的痛苦又缓缓生长,赤的女司机与驼背罗圈腿的小侏儒同共枕的情形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生动如画,如同他曾从钥匙孔里窥视过一样。越想越生动,越想越丰富。女司机肤金黄,如同一条滚滚的母泥鳅,身上生着粘膜,滑溜溜、腻滋滋,散发着淡淡的腥味;余一尺像一只癫蛤蟆,身疥疙瘩,用四只生蹼的爪子抓挠着她,一片片的泡沫,一阵阵瓮声瓮气的蛤蟆叫…他的心脏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哆嗦着,他想撕开膛,把心脏挖出来砸在她的脸上…‮子婊‬‮子婊‬臭‮子婊‬!他仿佛看到——确凿地看到威严如大理石雕像的侦察员丁钩儿用穿着大皮鞋的脚端开了的房门,一张大——只有一张出现在面前,上惊呆了女司机和余一尺——他像癫蛤蟆一样翻到下——肚皮上布深红的丑陋斑点——站在墙角上瑟瑟发抖——、驼背、罗圈腿或者x腿,大得不成比例的头,白的眼球,弯弯曲曲的鼻梁,没有嘴的嘴,稀疏的黄板牙,嘴像一个黑出化脓般的恶臭,两扇又大又薄像豆腐皮一样干巴搐半透明的黄耳朵,两条黑猩猩的胳膊——前肢——几乎触到地面,身上生着糟糟的绿,变形的多趾的脚,还有那黑不溜秋的驴生殖器——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丑八怪睡觉?侦察员大声地、不由自主地吼叫着——你说什么?你他妈的说什么?老革命丘大爷胡胡涂涂地问——大黄狗耸动着颈上的呜呜发威——她惊叫一声,手忙脚地拉起被单子蒙住了身体,像电影里常见的那样——她的身体在被单下哆嗦——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悉极了的体…那丰的…结实的…芳香的…犹如万箭穿心,空前的悲壮——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蓝的光芒,脸铁青,线条僵硬,冷冷一笑,寒彻肌肤——举起手,食指在扳机护圈里,轻轻一摇,手潇洒转动,然后,瞄准,啪!一声响,余一尺身后的大镜子迸然炸裂,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哗啦啦地响着落在地上——余一尺瘫在地上——侦察员入套,一语不发,转回身——绝对不回头——大踏步地走出一尺酒店——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她哀嚎着裹着被单跪在地上——绝对不回头——走在酒国市光灿烂的大街上,街道两侧站了人,都用崇敬中含着几分畏惧的目光盯着他,有男人,女人,老头,老太太,那位老太太酷似自己的母亲,眼睛里含着泪光,翕动着苍老的嘴,说:孩子,我的孩子——一个身穿洁白长裙,披散着金黄长发的姑娘,分拨着挡在她面前的重重叠叠的人群,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浓密的睫翻卷着,高耸的脯剧烈地起伏着,息着分拨着层层叠叠层出不穷的人群喊叫着带着娇滴滴的哭腔喊叫着:丁钩儿——丁钩儿——丁钩儿没有回头,连眼珠也没有转动一下,迈着坚定的、落地有声的步伐,着太走去,着万道霞光走去,走去,最后,与那轮鲜红的太融为一体…老革命坚硬的大手按住了丁钩儿的肩膀。与太融为一体的侦察员打了一个哆嗦,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他的心还在怦怦跳,眼里夹着悲壮英勇的泪水。

“你他妈的发什么魔症?”老革命鄙夷地问。

侦察员慌忙用衣袖沾掉眼里的泪花,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

经过一番汹涌澎湃的幻想,他到郁闷的膛有了些许隙,但劳累过度的脑袋却有些沉重,耳朵眼里有蜂飞行般嗡嗡声。

“我看你个狗的是冒了!”老革命说“瞧你那个脸,红得像个猴腚一样!”老革命转身,从炕里摸出一个白瓷红标签的酒瓶子,晃晃,说:“老子给你治治冒,喝酒,灭菌,杀毒。酒是良药,包治百病。当年老子四渡赤水,两次路过茅台镇,老子发疟疾掉队,跳到酒窖里去藏着,白匪在外边打,吓得我直哆嗦,喝酒吧,惊,咕咕咚咚,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心也定了,胆也壮了,也不哆嗦了,摸起一子,冲出酒窖,打死两个白匪,抢了一支钢,追上了泽东的队伍。那时候,泽东、朱德、周恩来、王稼祥,都喝过茅台酒。泽东一喝茅台,脑子神机妙算,要不,那么几个兵,早给人家灭了。茅台酒为中国革命立过大功。你以为选茅台酒做国酒是胡选的?是纪念!老子革命一辈子,喝点茅台理应该。俞科长那鬼崽子想断了我的茅台,用什么‘红鬃野马’来顶替,他个熊!”老革命把酒倒在一个遍体伤疤的搪瓷缸子里,仰脖灌下一大口,说:“你也闹一口,这是正宗茅台,不掺一滴假。”看到丁钩儿泪汪汪的眼睛,他轻蔑地说“不敢喝?只有叛徒、内才不敢喝酒,他们怕酒后吐真言,了秘密。你是叛徒吗?你是内吗?不是,不是为什么不敢喝酒?”他又是仰脖一大口,酒经咽喉时发出呼噜噜的声响“你不喝,老子还不舍得给你喝呢!你以为老子点茅台容易吗?老子被那个托洛茨基分子俞科长卡得死死的,落地凤凰不如立起来,身体快速长大,长大到一米高便停止增长,他知道这是酒的魂——茅台酒的魂,站在墙角,对着侦察员微笑。他跳起来去捕捉他,脑袋却重重地撞在墙上。

在天旋地转的美妙觉里,他到一只冰凉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他猜到了手的主人。他随着头皮的痛楚站立起来,他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团凌地折叠在地上的猪大肠——冰凉滑腻是皱折发着腥臭气息令人恶心——一折一折地被神直了,并且他知道只要老革命一松手,这堆猪大肠就会淋漓尽致地滑落在地。

那只大手转了一下,使他面对着老革命修长黝黑的脸庞,适才曾使他动万分的慈祥微笑已被化石般的冷酷代替,在老革命的脸上,他受到了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的冷酷无情。你这个狗娘养的反革命,老子给你酒喝,你却顶老子的卵蛋!你还不如一条狗,狗喝了我的酒还会对我摇摇尾巴呢!老革命的唾沫星子进他的眼睛,辣得他眼球疼痛难忍,张嘴哭叫起来,与此同时,有两只肥厚的大爪子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脖子被狗嘴顶住,狗嘴上的坚硬胡须扎着他的脖颈,使他不由自主的、像遇到危险的鳖一样把脖子搐进去,他觉到狗嘴里出的热烘烘的气息,嗅到了狗嘴里的酸溜溜的腐臭味道,自己是一弯弯曲曲的猪大肠的觉突然重现,青白的恐怖袭上心头。狗吃猪大肠,哧溜哧溜响,像小孩吃粉丝一样。他恐怖地嚎叫起来,眼前随即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自以为被狗吓瞎了眼睛的侦察员眼前又出现了一线光明,那光明渐渐扩展着,宛若太从层云中往外挣扎,最后僻啪一声响,烈士陵园传达室的一切景物猛地。虎落平川遭犬欺!”酒香洋溢,引着丁钩儿的望;情澎湃,正是饮酒的大好时光。他一伸手把老革命手里的搪瓷缸子夺下来,嘴含住缸子沿,一憋气了个底朝天,片刻后,肚子里倒海翻江,眼前盛开了朵朵粉红的莲花,在飘袅在薄雾中焕发着发人深省的光芒。那就是茅台的光芒,那就是茅台的神。一时间他到世界变得极端美好,包括天,包括地,包括树木,包括喜马拉雅山顶上的皑皑白雪。老革命嘻嘻地笑着,把搪瓷缸子夺过去,往缸子里倒酒,酒涌出瓶口时发出“卟咚卟咚”的声响,得他耳膜轰鸣,口腔里涌出唾。他看到老革命的面孔变得那般慈祥,慈祥得难以形诸语言。他伸出手,他听到自己伸着手说:给我,我还要喝。老革命在他面前跳跃着——那么灵巧地跳跃着,说:不给你喝,老子点酒也不容易。我要喝,他吼着,我要喝,你把我的馋虫勾出来了,为什么又不给我喝?老革命把缸子触到嘴边,灌下去,很猛烈。他恼怒地扑上去,抓住了那缸子也抓住了老头子硬邦邦的手指。他听到了牙齿碰撞缸子沿的声音,觉到润滑的、凉森森的酒了手上的皮肤。在抢夺缸子的过程中他逐渐生长起恼怒的情绪,膝盖回忆起格斗的技巧,它弯曲着,顶在敌手的小腹上。他听到老革命哎哟了一声。缸子便到了手中。他迫不及待地把缸子里的酒倒进喉咙,意犹未尽,他寻找酒瓶。酒瓶子横躺在地上,仿佛一个中弹牺牲的美少年。他心中悲痛绝,好像是自己失手把这少年打死一样。他想弯把那肤雪白、带鲜红的酒瓶捡起来——把那美丽的少年扶起来——却莫名其妙地跪在了地上。而那美少年却连打了几滚,在墙角那儿空灵剔透地站扑进了他的双眼。他看到老革命正在灯下擦拭双筒猎,他擦的那样专注、认真、一丝不苟,宛若一个爹在为独生儿子洗澡。虎纹大狗安详地趴在灶火旁,长长的嘴巴搁在松木劈柴上,双眼盯着灶中香气扑鼻的、金黄的火苗,显得格外深沉,像一个大学里的哲学教授。它在想什么呢?侦察员被狗深刻思考的姿态住了,狗痴痴地望着灶火,他痴痴地望着狗,渐渐地,狗脑中的辉煌画面——他终生没看见过的画面——在他的脑中缓缓地出现了,那么奇特那么动人心弦,伴随着云般的音乐。他被深深地动了,鼻子像被人重重地捣了一拳,又酸又麻,两行热泪,不知不觉地挂在了腮上。

“瞧你那点出息!”老革命看了他一眼,说“我们播下虎狼种,收获了一群鼻涕虫。”他抬起衣袖,擦干眼泪,委屈地说:“老大爷,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老革命不地斜他一眼,穿上棉大衣,挎起猎,招呼一声:“狗,咱们巡逻去,让这个窝囊废在这儿哭吧!”大狗懒洋洋地爬起来,充同情地盯着侦察员一眼,便尾随着老革命,出了传达室。装在门背后的铁丝弹簧把木板门响亮地弹回来,一股、寒冷的夜风扑进来,使他打了一个战。他到孤独和恐惧,喊一声:“等等我。”拉开门,追上去。

门口的电灯使他们身侧出现了模糊的暗影,冻雨依然下,也许是夜更深了的缘故,那窸窣之声显得愈加清晰、密集,宛如无数的小兽在那里爬行。老革命向着陵园的深处走,向着森森的黑暗走。狗紧跟着老革命,他紧跟着狗。起初还能借着门口那盏电灯的光芒看清狭窄的、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两侧修剪成宝塔形状的柏树的大致轮廓,一会儿,沉重的黑暗便从四面八方包抄上来。他体会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的滋味。黑暗愈深,冻雨敲打树枝的声音便愈响亮,糟糟的,紧密的声音让他到心中烦而空虚,只是凭着声音和气味,他才觉到老革命和大黄狗的存在。黑暗其实是一种具有强大力的物质,能把人挤成薄饼。侦察员到恐惧,他嗅到了隐藏在青松翠柏之间的烈士墓的气息。他到那些树木都是一些不怀好意的黑大汉,抱着膀子站着,嘴角挂着冷笑,心里转着坏念头,在它们身下,那些黄草枯立的坟头上,坐着一些茸茸的英灵。恐惧使他酒意全消,他下意识地抓住了间的手,抓到手上出了冷汗,有什么东西怪怪地叫了一声,通过黑暗中的翅膀扇动声,他猜到叫者是一只鸟,什么鸟不知道,也许是猫头鹰吧?老革命咳嗽了一声,狗叫了一声,这两声世间的声音给了侦察员很大的安,他也夸张地咳嗽了一声,连他自己也能听出,这声咳嗽带着浓厚的虚张声势的味道。老革命一定在暗中嘲笑我,他想,连这条跟思想家一样的走狗也会嘲笑我。他看到了狗眼放出的碧绿光芒,如果不知道这是一条狗,一定会错认为这是一条狼。他无法自制地连连咳嗽起来,一道刺目的电光突然在他的眼上。他捂住眼睛,刚要张嘴说几句反抗的话,电光突然转移了方向,定定地照在一座白石头凿成的墓碑上。墓碑上的刻大字看样子不久前重新油漆过,鲜红的颜,令他触目惊心。碑上的大字是什么他没有看清,他被红照黑了眼。像亮时一样突然地电光消逝,他眼前还有一些火星闪烁,脑子里却通红一片,像传达室里那个燃烧着松木劈柴的灶膛。他听到老革命在他面前沉重地呼着,冻雨落木的声音突然隐退,一阵剧烈的、山崩地裂般的声音在附近响起,震得他不由地跳了起来。他搞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爆炸,他也没心思去考虑,关键的是,从电光照亮烈士墓碑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勇气突然灌注进他的身体,像病酒一样的嫉妒,像寡妇酒一样的恶软弱,像情洒一样的辗转反侧、牵肠挂肚,通通排出体外,变成酸臭的汗、腥臊的。而英猛的、像奔驰在哥萨克草原上的一匹烈马一样的伏特加(vodka)变成了他,犷豪放、中有细、富有冒险神、富有刺、像狂的西班牙斗牛士一样的格涅克(cognac)变成了他。他吃一口红辣椒,咬一口青葱,啃一口紫皮蒜,嚼一块老干姜,一瓶胡椒粉,犹如烈火烹油、鲜花簇锦,昂扬着神,如一撮尾酒中的公,提着如同全兴大曲一样造型优美的“六九”式公安手,用葛拉帕渣(grappa)那样的劣凶险的步态向前狂奔,似乎只是转眼间的功夫,侦察员便返回一尺餐厅,踢开了一扇洁白如玉的房门,举起手,对准女司机和坐在女司机膝上的一尺侏儒“啪啪”两,打破了两颗头颅。这一系列动作像世界闻名的刀酒一样,酒体强劲有力,甘甜与酸共寓一味,落喉顺畅利落,宛若快刀斩麻。

二一斗兄:大函及大作《烹饪课》俱收悉。

关于去酒国采访的事,我已跟领导初步地提了一下。我们领导不太愿意让我去,因为我是军人,而且刚由上尉晋升为少校(减了两颗星加了一条杠,还不如三星一杠的神气,所以我并不得意),理应到连队去跟战士们同吃同住同练,写出反映新时期军人风貌的小说或“报告文学”到地方去采访写作,关系上不太顺溜,尽管酒国这几年轰轰烈烈,颇为引人注目。这事儿我不想罢休,我继续努力争取,冠冕堂皇的理由倒也多得很。

酒国的首届猿酒节,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一次盛会,到时觥筹错,酒气弥漫,诸多头重脚轻飘飘魔的酒徒队里,希望能出现我肥胖的身影。

我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已到了最艰苦的阶段,那个鬼头鬼脑的高级侦察员处处跟我做对,我不知是让他开自杀好还是索醉死好,在上一章里,我又让他喝醉了。因为创作的痛苦无法排解,我自己也喝醉了,没有飘飘成仙之愉悦,却览了地狱里的风景。风景那边最差。

大作《烹饪课》是用了一晚上的时间读完的(反复读了几遍)。对你的小说,我越来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勉强地说几句,可能又是以前说过的那些话的重复,什么前后风格不一致了,什么随意太强了,什么分寸把握得不好了,等等等等,所以我想与其老生常谈一番,不如干脆闭嘴。但我还是遵嘱把小说专程送去了《国民文学》,周宝他们不在,我写了一个纸条,把稿子留在桌子上。能否发表,就看你的运气了。但据我的经验,这篇小说多半难以发表,你我虽未谋面,但也是老朋友了,所以直言不讳。

我坚信你能写出既有较高的质量又能符合《国民文学》选稿标准的小说来,只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早一点,或是晚一点。你千万不要灰心丧气。

前后算起来,你寄给我并由我代转的稿子有六篇(《一尺英豪》在我这儿)了,如我能去酒国,当去《国民文学》把稿子替你取回来,到时带给你,由邮局寄既不安全又麻烦,我每去邮局寄一次东西就紧张好几天,那些坐柜的先生女士们永远绷着一张抓特务、搜炸弹的脸,让你自己都到装在纸袋里的仿佛是些反革命传单。

《酒国奇事录》找不到就算了,这几年这种稀奇古怪的书出了很多,多半是些胡编造的东西,没有什么价值。

即颂笔健!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