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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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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班“子弟书”特别名贵,因为穿上公服,至不济也是个红顶子。此时当然是便衣,是特为约齐了穿戴,一律福缎面皮袍,上套青缎琵琶襟坎肩,头上红结子瓜皮帽,帽檐镶一块极大的玭霞。这是规定好了服,此外凭各人喜,随意修饰,坎肩上的套扣,手上的扳指儿,际的荷包,都是可以争奇斗胜之处。

当荣禄夫人母女到达时,正是“振贝子”——庆王奕劻的长子贝子载振在奏技。只为这个票友的身分尊贵,宾主们都不便起身寒暄,扰了场面,只是遥遥目笑致意。载振也向福妞微笑着点点头,依旧摇着系了小金铃的手鼓,唱他的书。

这套书叫《鸳鸯扣》,专门描写旗人的婚嫁,从“相亲”到“回门”一共九大段。这时正唱“开脸”是“大亲掩亮格笑着嘱咐:‘猴儿你若还错过,就误了时辰。’”的第二天之事。适逢其会,福妞入座,载振便格外抖擞神,使出他那浏亮的嗓子唱道:“通报说,梳头的太太们将车下,大出去接,佳人又不得相随,独坐在房中,心里不免凄惨。没片刻娘家的女眷都进了朱扉,见面拉手儿佳人就落,太太们也觉伤,打那喜内生悲!到底不比她的亲娘十分亲热,也不过暂时悲惨,一霎时就展放了愁眉。大让坐装烟来叙话,仆妇们铜盆取水服侍香闺,洗净了花容,三姓人先后九线,然后把寒绞净又用子轻推,生成的四鬓只用镊子儿打扫。开脸已毕可改换了蛾眉,未施脂粉,早已容光飞舞…。”载振唱到这里,女客们不约而同地都转脸去看福妞。羞得她坐不住了,低着头起身,退了出来。

一进上房,便遇见她的堂兄而承继过来变为胞兄的良揆,他愁容面,不由得让福妞的心都跳得快了。

“怎么啦?”

“阿玛今儿个不太好。”良揆答说:“气得很厉害。”

“请大夫了没有?”

“去请了,”良揆答说:“刑部程二爷在前面听戏,我先把他找了来看一看。”于是福妞顾不得再说,绕回廊直奔荣禄的卧室,老底下人与丫头一大堆,却都是发愣的居多。等进了卧室,只见荣禄由两名听差扶掖着坐在“安乐椅”上,头大汗,得声息如牛,喉间还有痰响,比平常所见的症状重了好几倍。尤其是上痰,更令人害怕,福妞想起一位长亲临终之时,一口痰堵在喉头,立刻两眼上翻断了气,不由得心胆俱裂。

“阿玛!”她喊一声,跪在父亲面前,不断地用手替他抹

荣禄说不出话,眼珠只随着她手腕上那只在晃动的钻镯转。也许晶光四,易于眩晕,他把眼睛闭上了。

就此时,荣禄夫人已赶到,荣禄听见声音,睁开眼来,只是挥手。

荣禄夫人不明其意,福妞却懂“,阿玛是说,你得到外头去招呼客人。”前面的宾客,得知主人病重的消息,意兴大减。第二天正的礼仪,虽然都照计划举行,表面看来,花团锦簇,但荣禄竟不能亲自接待贺客。气经延名医会诊,略见好转,不过医生私下透,病成不治,即使能够拖过年,二三月,大限必至。

这话在别人不过听听而已,到得袁世凯耳中,就非常重视其事了。因为荣禄是真正的首辅,一旦病殁,何人继任,对他的关系极重。这件事当然早就筹划过,张之虽奉旨入觐,但细细打听下来,他不会内用,也就不会入军机,何况军机大臣一三汉,就表面看,人已用得太少了,更不会再用一个汉人补荣禄的缺。

情势是相当明白的,荣禄在军机处的遗缺,不但必用旗人;而且必用资格胜过王文韶、鹿传霖的旗人,才能“掌枢”自慈禧太后听政以来,军机不用汉人“领班”已成定例,王、鹿之,是决不能掌枢的。

旗人中资格可与王、鹿相并的,只有一个东阁大学士、宗室崐冈,他是同治元年的翰林,但才具平常,亦非慈禧太后所宠信。算来算去,只有一个庆王奕劻,堪膺其选,而亦唯有奕劻大用,自己才有更上层楼的可能。否则觊觎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这个头衔的,大有人在,而且如岑煊、盛宣怀之,都不是好相与。

因此,袁世凯以助奕劻继荣禄,视为必出死力以冀其成的第一大事。这几个月之中,多方布置,加以有四格格作内应,奕劻的帘眷,更胜于昔。可是袁世凯心中雪亮,此事成败,决于一言九鼎之重的荣禄,如果荣禄自知不起,必会造膝密陈,何人以继他的遗缺,即使他自己不说,慈禧太后亦一定会问他,万一仓促之中竟记不起庆王,而致别举,那么即令举非其人,以慈禧太后对荣禄眷顾之深,亦会勉强依从。

那一来便错尽错绝了。

是这样的一种看法与打算,所以袁世凯听得荣禄病重的消息,忧心忡忡,急于想进一趟京,在探病的同时,探问荣禄的口气,相机为奕劻活动。要荣禄肯有一言之荐,大事才能放心。

京津密迩,但直隶总督非奉旨不能进京,而自请入觐,又必须有非面奏不可的理由,幸好眼前有个机会。回銮之时,曾有上谕,慈禧太后将亲自谒陵,以补“山陵震骇,岁时祭谒,废缺不修”的前衍。东陵已经展谒,西陵定在明年天谒祭,以此为由,当面请旨,一定可以奉准。

果然,有一天中谈起明年天的西陵之行,顺便试一试芦汉铁路北段,高碑店至易州泰陵这一条支路,是否平稳?李莲英便即建议:“不如找直隶总督来,当面问一问!”就这轻轻一句话,便让袁世凯接到了立即来京“陛见”的口谕。

袁世凯进京,除带足了现银以外,另外有一大箱药,中西皆备,都是专治哮虚弱的。下了火车,门请安,回到锡拉胡同的北洋公所,卸下行装,换上公服,随即便带着那一箱药,去看荣禄的病。

这一天恰逢荣禄的神还好,不须等候就见到了。荣禄本来是黄黄的脸,如今更象一个蜡人,声音微弱,但显得很兴奋“庭,”他说:“你我见一面是一面了!”

“中堂别这么说!”袁世凯装出那种晚辈不忍听此“断头话”的神情“大清的气运,否极复泰,中堂着实主持大计,着实还有几年要辛苦呢!”

“那里还有什么几年?不知道这个年还能过得去不!这也不去说它了。庭…”说到这里,气又作,无法再往下谈了。

“中堂请节劳!”袁世凯向侍立在一旁的良揆问道:“世兄,最近请了那几位大夫来看?”由此谈起荣禄的病情,袁世凯问得很仔细。他生了一双能骗死人的眼睛,炯炯清光中充了纯挚的同情与可信赖的力量,因而木纳的良揆,亦能侃侃而谈,及至袁世凯将随带的一箱子药代出去,这个荣禄的嗣子,竟动得要哭了。

等良揆有事暂且退出以后,荣禄以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庭,我这个过继的儿子,将来要请你看我的面子,多多照应!”

“中堂言重了!”袁世凯赶紧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说:“世凯承中堂的栽培,恩图报之心,时时刻刻都在。世凯之事中堂,死生以之,不改初衷。”这话看似他自己表白,忠心至死不改,但亦可解释为荣禄虽死,他的忠心不变,则照顾后人,自不在话下。这就是试探,荣禄亦不以为忌讳,点点头说:“你能这样,不枉我们相知一场!”袁世凯听出话风,并非绝对信任的态度,心中起了警惕,恨不得跪下来发誓给荣禄听。想一想说道:“世凯不学,不过幼承家教,略知‘士为知己者死’而已!”

“言重,言重!”荣禄似乎有点动,接着是浓重的慨“人生得一知己,谈何容易?我一生遭人误解。”他慢地,且想且说:“象沈经笙、宝佩蘅、醇王、皇上,甚至皇太后对我都有过误会。我亦不辩,久见人心,走着瞧好了!就如翁叔平,书生误国,罪不容诛,李文忠生前提起他来,恨不得寝其皮,食其!恭王临终之前,据说亦颇有不利于他的陈奏。所以皇太后对他深恶痛绝,常说皇上本很厚,都是翁某人带坏的。几次问我,如何处置,我都不吭声。后来下诏‘定国是’,仿佛要革老太后的命。我看看闹得太不成话,要有杀身之祸,念在换帖的分上,所以等太后再问到我,我劝太后放他回常养老。如果我要坑他,我就劝太后留他在京里,那一来,不是后来跟张幼樵一样,就是庚子年跟徐小云成一路。你别以为本朝从无杀师傅的前例,载漪那个混球,连弑君之事都敢做,何在乎你一个翁叔平?那时候你在山东,不知道京里那个无法无天的样子,载漪兄弟连在太后面前都是脸红脖子地说横话,你想翁叔平那条命还能保得住。就算太后想救他,也是心余力绌,不然,立豫甫的下场,又何致于那么惨!”这段话太长,说得又气了。袁世凯便站起身来说:“我可不能不走了。中堂话多伤气,请歇着吧!”

“不,不!庭!”荣禄使劲往下手,示意他留下。袁世凯踌躇了一会,方不安的答一声:“是!”重新坐下。

“我早就想请你到京里来一趟,听听两江的情形,可又没有神陪你。今天你来了最好,说说想说的话,心里痛快些,神反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