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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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皇太后的话,”恭王答道“彭玉麟早有过话,决不肯做督抚。而且他参了刘坤一,又接刘坤一的事,为避嫌疑,更不肯了。以臣的意思,丁宝桢倒合适。”
“丁宝桢在四川很顺手,一动不如一静。我看,”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叫左宗棠去吧!”将左宗棠排出军机,办事可得许多方便,恭王表示赞成。不过左宗棠是不是肯去,却成疑问。所以,恭王特地派一名军机章京到左宅求见,探问他的意思。
在左宗棠,这是意外之喜,顿时神一振。他喜揽权,更喜独断独行。少年时言志,不望拜相入阁,只愿出镇方面,不得已而求其次,宁愿做个七品县官,亦可以一抒抱负。如今既拜相、又出镇,而且两江总督必兼南洋大臣,东南防务,要靠自己来经营策划,大有用武之地。所以对派去的军机章京,在矜持之中,不免喜形于,表示一到南洋,江防、海防,只要他一到任,必有办法。
事情就这样定局了,但却还不能降旨。因为刘坤一奏对不称职,他本人鸦片瘾大、姬妾又多,也不愿到西北苦寒之地,而杨昌濬的资望才具,都不够总督的格,得要另外物。
最初想到刘坤一的族叔,云贵总督刘长佑,他是湘军宿将,早就当过直隶总督,移镇西北,倒也人地相当。但因法国正在窥伺越南,西南的防务,亦颇并重要,不宜调动。
挑来挑去挑中了一个湖南人,是浙江巡抚谭钟麟,他是翁同和的同年,恭王对他特具好。同治四年,慈禧太后与恭王失和,闹出绝大风波,恭王几几乎连爵位都保不住。慈禧太后震怒之下,有言责的人,十九噤若寒蝉,只有谭钟麟以江南道御史,慷慨陈言,说“庙堂之上,先启猜疑,本之地,未能和协,骇中外之视听,增宵旰之忧劳,大局有关,未敢缄默”同官悟,列名合疏的,有四十余人之多。慈禧太后一看这声势,不敢一意孤行,终于恢复了恭王的名位权力。以此渊源,谭钟麟一直能得到恭王的支持。而且他的官声不错,并且当过陕西巡抚,论各方面的考虑,都很合适。唯一不甚妥当的是,他在浙江当杭州知府,署理杭嘉湖道时,杨昌濬当浙江布政使,正是他的顶头上司,现在杨昌濬是甘肃布政使,变成谭钟麟的部属,似乎难堪。但朝廷用人,当然管不到这些细节,也就随它去了。
谭钟麟的调督陕甘,是出于张之的建议,在“翰林四谏”中,他颇得人缘,所以湖广总督李瀚章,为了笼络,特地卑词厚币,请他去当湖北通志局的总纂。可是张之正在培养资望关系,快到了水到渠成,将要大用的时候,自然不肯应聘,转荐他的门生樊增祥自代。果然,不久就由于李鸿藻的保荐,放了山西巡抚。翰林当到内阁学士,不是内用为侍郎,便是外放为巡抚,循资迁转,原无足奇,奇的是张之升内阁学士还不到半年的工夫,就有此任命,不能不说是异数。
因此,给他去道贺的人特别多。张之兴奋得不得了,亲拟谢恩折子,得意忘形,自命为“敢忘八表经营”的话,一时传为口实,而挖苦他最厉害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堂兄张之万。一天张之万带了两个挂表,有人便说,表只要准,一个也就够了。他这样回答人家:“我带两个表不足为奇,舍弟有‘八表’之多。”
“八表”是八方之极,亦是“天下”的别称“八表经营”可以解释为开国英主力战定天下。张之下笔不检,用了这句成语,如在雍正、乾隆年间,不丢脑袋也会丢官,但嘉庆以后,文字狱久已不兴,而且清的口气,向来阔大,所以山西巡抚想经营八表,不过传作笑谈而已。
谈笑以外,亦颇有人深为警惕,因为张之的被重用,正是慈禧太后重视清的明证。翰林四谏中,专事弹劾的张佩纶、邓承修、宝廷、以及后起的盛昱,不在四谏之列,却与黄体芳齐名,好以诙谐语入奏折的刘恩溥都在朝中,气焰更甚,不知他们那一天心血来,出手搏击?因而都不免惴惴不安。
因为如此,便常有些捕风捉影,疑神疑鬼的言,有人说万青藜、董恂在位不久了,有人说李鸿藻一系将攻倒王文韶,还有人替新任陕甘总督谭钟麟担心,说张佩纶一定饶不过他。
张佩纶曾经弹劾过谭钟麟,那是四年前的事。光绪三年,山西、河南、陕西大旱,赤地千里,朝廷截留东南漕米一百万石,赈济山西与河南,由阎敬铭以侍郎坐镇山西,督办赈务。有个县官侵赈米,阎敬铭会同山西巡抚曾国荃,请“王命旗牌”斩于闹市,因而经手放赈的,不管是官员还是绅士,没有人敢于舞弊,山西、河南的灾民,受惠的不止其数。
但是,陕西同样被灾,却独独向隅。这年从四月到九月,点雨未下,渭南、渭北,小麦下种的不及二成,百姓已经吃草树皮了,但左宗棠西征,还在急如星火地催运军粮。李鸿章大为不,写信给左宗棠说:“西北连年荒歉。民食犹苦不足,何忍更夺之以充兵饷?万一如明末酿成寇之,谁尸其咎!”左宗棠接到这封信,当然很不开心。因此也就讨厌有人说陕西大旱,陕西巡抚不敢违逆他的意思,便止属下报灾。朝廷查询,他答奏说是“全省麦田仅有三成未播种者,余皆连得透雨,一律下种,虽有偏灾,不致成巨祲。”这个巡抚就是左宗棠的同乡谭钟麟。
陕西的绅士为求自保,约齐了上书巡抚,请求奏报灾情,设局派官绅会办赈物。谭钟麟置之不理,陕西绅士只好乞援于言路了。
当时陕西人当御史的,一共有五个人,而陕西的绅士,只写信给其中的四个。这四个人有一个叫余上华,虽是陕西平利人,祖籍湖北,两湖一向认同乡的,所以余上华跟谭钟麟套上了情,平常有书信往来。这时便跟其余三个人说:“绅士与巡抚不和,言官又攻巡抚,彼此相仇,吃亏的还是地方。我看先不必出奏,由我来写封信劝他,如果他肯回心转意,奏请办赈,嘉惠地方,我们又何必再作深责?”大家都觉得他的话入情入理,应是正办。便同意暂缓弹劾,由余上华写信给谭钟麟。那知道余上华出卖了他的同官,也出卖了他的同乡,将陕西绅士的原函,寄了给谭钟麟。
谭钟麟为了先发制人,连夜拜折,专差送到京里,特参“陕西绅士,把持公事,胁制官吏;移作荒,图冒赈。”可惜,晚了一步,已经先有人参了谭钟麟。
这个人叫梁景先,陕西三原人,官拜浙江道御史,就是陕西绅士致书言路乞援,而独独漏了他的那个人。梁景先的科名甚早,是道光二十五年的进士,咸丰十年英法联军进京时,他做工部郎中,因为胆小,弃官逃回家乡。这不是什么大不了事,但陕西人最讲气节,因此看不起他,后来虽然补了御史,陕西的绅士却从不跟他打道。这一次桑梓大事,别人都受托出力,只有他不在其列,心里非常难过。想想六十多岁的人,就要告退了,这样不齿于乡里,将来退归林下,还有什么面自居为缙绅先生?倒不如趁此机会,为桑梓效一番劳,晚节可以盖过早年的辱,岂不是极好的打算?
因此,他深夜草奏,狠狠参了谭钟麟一本,说他骄蹇暴戾,一条条罪状列了许多,而且词气之间,也隐约谈到余上华跟谭钟麟勾结“潜通消息”的情事,同时也参了陕西藩司蒋凝学,衰病不足以胜任其职。
他的奏折一上,谭钟麟的折子也到了,陕西的御史预备在京里参他,他远在西安,怎会知道?见得余上华“潜通消息”的话,信而有征。不过由于恭王的从中回护,这两个折子都留中不发,只用“廷寄”命谭钟麟“确查具奏”消息当然瞒不住的,陕西的京官和地方上的百姓,动了公愤,一方面具呈都察院,请求代奏:“陕西荒旱,巡抚、藩司厌闻灾歉”一方面在西安几乎发生暴动。谭钟麟大起恐慌,下令西安镇总兵、潼关协副将,调兵三千,将巡抚衙门,团团围住,一打二更,抚署前后戒严,断绝行人,总算地方绅士出面安抚,不曾成民变。只是蒲城、韩城等处,匪乘机作,还杀了两名官儿,派兵剿捕,方能平定。
事情闹得很大,但朝廷无意严格追究责任,所以等谭钟麟的复奏到京,才有明发上谕,认为谭钟麟的复奏“尚无不合”梁景先所参蒋凝学各节,既无实据“毋庸置议”至于陕西的灾情,由户部拨银五万两,谭钟麟核实放赈。
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不想恼了张佩纶,看样子他内有恭王成全,外有左侯支持,要扳是扳他不倒的,只有给他一个难堪出出气。
于是他上了一道“疆臣复奏,措词过当,请旨串饬”的折子。结果发了一道上谕,第一段说:“前因陕西绅士呈诉该省荒旱,巡抚谭钟麟有办理未善之处,谕令该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兹据谭钟麟复陈,办理一切情形,尚无不合。朝廷知该抚向来认真办事,特予优容,明降谕旨,责成该抚经理救荒事宜,不以折内语句,苛以相绳。”这一段是为谭钟麟开,也为朝廷本身辩护,救灾事大,措词事小,不加苛责。
第二段入于正文,是这样措词:“兹览张佩纶所奏,‘该抚复奏折内,晓晓置辩,语多失当,恐开骄蹇之渐,请予申饬。’嗣后该抚惟当实心任事,恪矢靖共,于一切行政用人,慎益加慎,毋稍逞意气之偏,转致有亏职守。”前后两段的文气,似断还续,虽未明言申饬,其实已作了申饬,但此申饬又很明显地表示出是苛责。合看全文,给人的观,仿佛是弟兄相争,做哥哥的明明不错,但父母为了敷衍骄纵的幼子,假意责骂哥哥。清中人,真的成了“天之骄子”了。
事隔四年,丁忧复起的张佩纶,依然是“天之骄子”补了翰林院侍讲的原职,谢表中比拟为宋哲宗朝,贤后宣仁太后当国,起用贤俊,再度当翰林学士的苏东坡,俨然以参赞军国大计的近臣自许。事实上,三年守制,潜心修养,虽然气概如昔,但已深沉得多,不会再象以前那样一逞意气,便尔搏击。所以为谭钟麟担心的言,亦毕竟是言而已。
补授两江总督的上谕,由内阁明发时,左宗棠还在病假之中。人逢喜事神,病痛仿佛好了一大半,期销假,说“步履虽未能复故,而筋力尚可支持。”折子一递,当天就由慈禧太后召见。
这次召见,跟以军机大臣的身分,随班晋见,大不相同,太监扶掖,温语问,踌躇志的左宗棠,亦颇有涕零之意,说是过蒙体恤,大出意外,只是衰病之躯,怕难报称。
慈禧太后放他到两江,原有象宋朝优遇大臣那样“择一善地”让他去养老的意思,但这话不宜明说,依然是勉励倚重的语气“说到公事,两江的繁难,只怕比你现在的职司要多好几倍。”她说“我是因为你回来办事认真,很有威望,不得不借重你去镇守。到了两江,你可以用妥当的人,替你分劳。不必事事躬亲,年纪大了,总要保重。”这是不教他多管事,还是含着养老的意味在内,而左宗棠是不服老的,瞿然奏对,大谈南洋的防务与“通商事务”一讲就讲了半点钟。
“你如果不能支持,不妨稍微歇一歇。”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烦,但神态很体恤“两江有什么应兴应革的事宜,你跟恭王、军机慢慢儿谈,让他们替你代奏好了。”于是左宗棠跪安退出,料理未了事务,打点起程。经手的两件大事,一是永定河工,完工的要奏请验收,未完工的仍由王德榜料理。二是安置十二哨亲军,一部分遣散,一部分带到两江。剩下的军械当然移李鸿章接收,但最新式的六百杆“后膛七响马”却送了给神机营,使得醇王喜不可言。
诸事皆毕,左宗棠衣锦回乡,奉准请假两月,先回湖南展拜他二十二年未曾祭扫的祖茔。
十一月底船到长沙,新由河南调任湖南巡抚的涂宗瀛,率领通省文武官员,衣冠鼓乐,恭爵相,开筵唱戏,将他奉如神明。这样在省城里住了三天,方溯湘水北上,荣归湘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