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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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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的皇帝,情绪动异常,平逃避着不肯去细想的心事,此时都兜上心来。太后的诘责、重臣的劝告、言官的议论,似乎把所有的过失都推在他一个人头上。最使他不甘服的是,明明是早就该说,以前不说就无须再说的话,偏偏在这时候用来作“加之罪”而恭王不能约束儿子,反来管别人的闲事,更令人齿冷。还有,载澂居然敢如此,等于出卖自己人,其情尤为可恶。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皇帝握拳捣着御案“非好好儿出这口气不可!”睡过一夜,余怒未息,强自抑制着召见军机。恭王陈述了沈葆桢赴台,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启程,准备如何涉之类的有关总理衙门的事务以后,拿出一张白纸,捧上御案,是调补崇纶等人遗缺的名单。

“户部左侍郎魁龄擢授工部尚书。”皇帝看到这第一行,立刻便觉气往上冲,几乎不可抑制“这不太便宜了吗?同样是内务府大臣,一个革职,一个升官!”皇帝这样冷笑着说。

“臣等公议,循次推迁。实在不知圣谕意何所指?”这等于公然撞,皇帝又是一气,冷笑着问:“魁龄有些什么资历?”

“魁龄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同治四年就当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了。”恭王的意思是,魁龄早就是二品大员。皇帝当然懂他的话,故意又问:“我即位的时候,他干什么?”

“那时,”恭王照实答道:“他是工部郎中。”

“喔!四年的工夫,由郎中升到侍郎,是靠谁啊?”恭王一听语气不妙,赶紧这样答道:“自然是出自天恩。”

“哼!”皇帝又问:“他跟你老丈人桂良是同宗不是?”魁龄姓瓜尔佳氏,洲正红旗人,这是瞒不了的,恭王只好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好,好!”皇帝越想越不舒服,把前后的经过参照对看,认为魁龄先被派出去修陵工,随后告假,全是受了恭王的指使,有意规避,不理园工。如今将崇纶革了职,又正好补他的私人,居心是何等险?

这样一想,多少天来的积怨,一下子发作,血脉愤张,脸得通红,自己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下去,咬一咬牙决定痛痛快快干他一场。

于是一言不发,振笔疾书,写好一张朱谕,大声说道:“把御前大臣都找来!”御前五大臣,在内廷当差,这几天更不敢疏忽,一闻宣召,全班进见。皇帝自我动得手在发抖,一面将朱谕递给惇王,一面急促地说:“恭亲王无人臣之礼,我要重重处分!”惇王接到手里一看,大惊失,朱笔写的是:“传谕在廷诸王大臣等: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辄无人臣之礼;且把持政事、离间母子,种种不法情事,殊难缕述;着即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并撤出军机,开去一切差使,宗人府严议具奏。其所遗各项差使,应如何分简公忠干练之员,着御前五大臣及军机大臣会议奏闻。并其子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毋庸在御前行走,以示惩儆。钦此!”还未看完,惇王已经跪了下去,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慨,用枯涩发抖的声音说道:“臣不敢奉诏!”听惇王这一说,可以猜想得到,必是恭王遭受严谴,所以其余诸人,包括恭王在内,一起跪下磕头,皇帝自己也是中心,不能维持常度,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出口,唯有不顾而起,径自下了御座,头也不回地出了东暖阁。

这时惇王才把朱谕递了给恭王,大家也顾不得仪制了,一起围着看,自是无不既惊且诧,五中如焚。

倒是恭王反而比较沉着“皇上给我什么处分,我都甘受。就是这‘无人臣之礼,把持政事,离间母子’三句话,说什么我也不能承认。”

“六爷,”宝鋆怕这话又忤皇帝之意,着急地说“你就少说一句吧!咱们请五爷主持,怎么想办法,请皇上收回成命。”于是一面退到月华门的朝房,一面派人先去打听皇帝的动静。须臾得报,皇帝在养心殿西暖阁休息,气似乎生得好些了。

“再递牌子!见不着皇上,咱们不走。”文祥说着便四处张望,意思是要找奏事太监。

“不用递牌子!”醇王摇摇头“我们五个人上西暖阁去就是了。”所谓“五个人”是指御前五大臣,也算是属于皇帝最亲近的侍从,原可以随时进见的。惇王认为这话不错,便领头又进遵义门,带往养心殿西暖阁,命总管太监进殿奏报。

“慢一点!”惇王忽然喊住总管太监,将皇帝的那道朱谕一折为二,了给他:“你跟皇上回奏:朱谕恭缴!”

“五爷,”奕劻劝他“这么做不合适,还是见了皇上,面奏陈情的好。”大家亦都觉得缴回朱谕,是明白表示不奉诏。再来一个“无人臣之礼”连惇王亦受处分,事情就会闹得更不可收拾,因而亦都同意奕劻的见解。

等总管太监入殿不久,只见伯彦讷谟诂的儿子,醇王的女婿,御前行走的贝勒那尔苏,掀开帘子往边上一站,大声宣示:“皇上驾到!”皇帝一闪而出,手里捏着一张纸,御前五大臣就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跪了下来。皇帝不等他们礼毕,就说:“那尔苏,你把这道朱谕给惇亲王,转给军机。”那尔苏接过朱谕,走下来到惇王手里,看上面写的是:“已革总管内务府大臣崇纶、明善、佑,均着加恩改为革职留任。钦此!”

“臣遵旨转给军机。”惇王说道:“恭亲王平言语失检,也是有的。请皇上念他当差多年,加恩免议,臣等同天恩。”皇帝将脸一沉“你打算不遵旨吗?”

“臣不敢!”惇王答道:“臣是为大局着想。”这一下正好替醇王想好的话,作了启导,他紧接着说:“惇亲王所奏甚是。如今本特使大久保利通,已自天津进京,内就可以到。和战大计,决于这一次的谈判。文祥体弱多病,恐怕不足以应付,要靠恭亲王全力周旋。如果革去亲王,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仿佛闲散宗室,本使臣必以对手爵秩不隆,不肯开议。本的用心刁,处处挑剔,枝节横生,恭亲王、文祥和李鸿章,谨慎应付,犹恐不周,岂可再授人以隙?伏祈是上以大局为重,收回成命。”听得这一番陈奏,皇帝有如梦方醒之,想想不错,但也更不甘心,种种牵,真个就动恭王不得?

正在这样沉着,伯彦讷谟诂说了话:“今年慈禧皇太后四旬万寿,恩纶沛施,普天同庆。唯有恭亲王独遭严谴,恐非慈禧皇太后慈祥恺侧,优遇大臣的本心。”这以下就该景寿开口,他讷于言却不盲于心,知道皇帝的意思已被打动,不妨等一等,看他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皇帝改变了主意,用那种屈己从人的语气说:“好吧!把它拿回来!”

“喳!”惇王响亮地答一声,疾趋而前,缴回朱谕。

“你们只要说得有道理,我无有不听之理。”皇帝借题发挥“应该早说的话不说,到木已成舟再来大放厥词,把罪过都推在我一个人头上,我不受!就象翁同龢,到京销假一个月了,承值书房,一句关于园工的话也没有说过。这是以臣事君的道理吗?”

“翁同龢回京不久,或者情形还不甚明了的缘故。”对于惇王的解释,皇帝并不意“你们下去,我另有旨意。”说完,转身入内。那尔苏跟在后头,等皇帝隐没在帘子后面,他回头望了一下,摇一摇手,不知是警告皇帝正在火头上,诸事慎重。还是表示:不要紧,放心好了!

醇王机警,赶紧招一招手。那尔苏向里面看了看,很快很轻地走了过来,先总请一个安,然后又到醇王面前请安,因为还未过门,他仍旧叫醇王:“七叔!”

“玉柱子,”醇王喊着他的小名,悄悄叮嘱:“万一皇上劝不住,到时候你想法儿,赶紧通个消息给两太后!”

“我明白。”那尔苏又说“请七叔通知载澂,让他马上销假当差。”醇王懂了,皇帝虽革了载澂的爵位,心里仍旧是喜他的,这至少也是缓和局势的一助,便连连点头:“我知道。你赶快进去吧!”

“是!”那尔苏又回身向伯彦讷谟诂请个安说:“阿玛,我今儿不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