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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黄家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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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黄帝还是老办法,隔三差五装病躲事。风声松的时候在家里装病,风声紧了则干脆躲到医院里,便没病的时候也多半是苍白沉默的,风吹倒的样子,让孙佩蓝虽然看着他一肚子火,却不便认真发作,毕竟是家里惟一的男孩子,身份同黄裳不尽相同,不能太苛刻了他。

但是黄孙佩蓝虽然泼辣,却自有一样深得黄二爷心思处,就是她同二爷一样,也是位多年的老烟,练得一手烧烟泡的好手艺。这一刻的温柔已经抵得过其他时候万种的泼辣。每当烟灯之下,烟榻之上,两人对面而卧,一边云吐雾一边东拉西扯的时候,二爷就觉得新二同自己分外地亲,简直亲成了一个人。对她所要所求无有不允。本来嘛,天地间她只有他这么一个人,他也只有她这么一个人,两个人的世界也只有一张烟榻那么大,其余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因此这当家的大权便一天比一天更落实到二手中,到后来,索连二爷用钱也要伸手向二讨了。但是只要二的烟钱给的及时,二爷对于其他一切都还好商量。不论二做什么,他总之是相信她是为了他好,不是要存心苛扣他。

况且,二苛扣的也只是赌资和二爷在外面“花”的钱,至于其他的,他们两个在吃喝玩乐的艺术上倒是很有共同心得的,不仅有“同榻之好”且都喜吃外国进口的罐头芦筍,喝鸭舌汤,喜新鲜轿车。女儿学钢琴缴学费的钱没有,可是旧车换新车的钱刚刚好。都是二打牙儿里一点一滴省俭出来的。二可真是好,真是贤惠。黄二爷心意足。

所以黄二提出要三姨太走路的时候,黄二爷几乎连个绊儿都没打就同意了。

那天是个雨天,也是在烟榻上,黄二烧着烟,同二爷面对面躺在榻上过瘾,一边聊些北京的旧事。家麒自然免不了吹牛,把自己摘花里手、粉行家那套本领吹嘘起来,夸说当年在八大胡同自己是如何如何地受奴们每每见了自己远八里路就出来,常常为了抢自己的生意当街打架,又他嫖有时忘记带银子,姑娘们倒贴也愿相就等等。

孙佩蓝撇着嘴说:“都说你有眼光,摘了八大胡同的花魁,可是我眼里看去,那三姨太长得也不怎么样。”家麒驳道:“谁说的?那是现在她老了,残花败柳,搁在从前,才叫水灵呢,真个名副其实,是个‘赛嫦娥’。又唱得一口好曲儿,梆子、京戏、昆曲、小调,又是鼓、琴、琵琶、箫,样样来得,算做艺双绝呢。”他只顾替自己争面子,却不顾忌讳,大夸起赛嫦娥来,怎能叫孙佩蓝不听得心头火起,酸溜溜道:“依你说得这样好,我倒想见识见识。”家麒一时兴起,便当真命人叫了三姨太来助兴,立在烟榻旁调弦唱曲子。

赛嫦娥自己平时给二爷唱曲邀宠倒是常事,便在从前,给一整桌的男客唱曲助兴也是家本分,可就是从来没在女人面前调过弦开过口,况且是这样的爷爷高卧榻上,孙佩蓝一对眼珠儿对她上下打量着,那才真叫个难堪,眼风身段儿一分也使不出来,兼且尴尬异常,却又不敢驳回,只得委委屈屈唱了一段《牡丹亭》“闹塾”:“手不许把秋千索拿,脚不许把花园路踏。

这招风嘴,把香头来绰疤;招花眼,把绣针儿签瞎。

则要你守砚台,跟书案,伴‘诗云’,陪‘子曰’,没的争差。

则问你几丝儿头发,几条背花?

敢也怕些夫人堂上那些家法?”家麒听得眉花眼笑,一个“好”字在嘴边未待叫出,孙佩蓝早已然大怒,跳下烟榻将烟就势往赛嫦娥身上砸去,骂道:“我倒也不用你‘守砚台,跟书案,伴‘诗云’,陪‘子曰’,倒真想把你这‘招风嘴’、‘招花眼’烫疤戳瞎了才好。什么叫‘夫人堂上那些家法’?你敢是讽刺我用家法,苛待家人?”那赛嫦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本已腹委屈,又吃了亏,索撒起泼来,一头撞向孙佩蓝,哭道:“你打,你打,我叫你打死我算了。你是不是用家法苛待家人,你自己心里不知道,还要问着我?真是,‘没吃过猪,也见过猪跑’,我赛嫦娥眼里什么没见过,就没见过你这样会装腔作势调歪事的管家!”黄家麒本来觉得孙佩蓝挑剔唱词,未免多事,然而看到赛嫦娥打滚撒泼,鼻涕一行眼泪一行的,披头散发直如魔怪一般,由不得生厌,喝道:“不许吵了,没规矩,这是二,你当着我面就敢这样同吵闹,可想而知平时的可恶!”孙佩蓝见家麒替她撑,越发得意,立着便要他立字休妾。赛嫦娥倒也并不害怕,滚地大哭道:“休就休,谁怕谁?只是我进了黄家门这么多年,并没有偷贼养汉,没有兴风惹事。你们两个眼里多嫌着我,想这么便宜赶了我走,再不能的。要我走容易,权当我赛嫦娥跟错了客人,被二爷包了这许多年,如今清盘子散局了。二爷是个明白人,窑子里包姐儿该是多少银子一个月,二爷心里自然清楚,要想开销了我去,可是一分血汗皮钱也不许少了我的!”黄二爷乍一听只觉匪夷所思,细一想却又觉未尝不可。本来在赵依凡时代,二爷对三姨太给他带来的种种麻烦已经很头疼了,可是因为好胜不肯对太太低头,而且彼时赛嫦娥还年轻漂亮,一枚桃儿似水灵新鲜,的确也是不舍得。然而窑姐儿老得快,而且年轻时越是风光漂亮老时就越不看,简直就是风干了的水果,二爷是早已厌倦了,加之烟的人,对那方面越来越提不起兴致,便觉得无所谓。既然二愿意代他出头把姨太太开销掉,那就随得她好了,不必计较。至于赛嫦娥狮子大开口,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跟了自己许多年,太沦落了也被人笑话,所以这笔遣散费便是丰厚一点也不妨的。

而孙佩蓝只是要姨太太走,一了百了,遣散费小事,不足挂齿,所以难得大方一回,将眼面前用不着的金银器皿古董家具批了一大堆授予赛嫦娥,风风光光地送她上了路。

赛嫦娥走的那一天,特意送信到乡下叫她远房哥哥来车接了去,临走还大吃一顿,打电话到“东兴楼”叫的菜,热闹非凡,不像走道,倒像办喜事。

那一番风光,黄家的佣人多年之后还记得,常常议论说:“成天说‮子婊‬从良是上岸,这样看,倒是做了妾再被休,还原富贵自由身才算真上岸了。”天哪,二姨太楚红简直要在那一刻昏过去。还从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样温柔关切地说过话呢,何况是那样文明高贵的一位先生。

楚红哽咽着,一时说不上话来。林医生误会了,更加柔声地安说:“别担心,我会帮助你的。来,喝口水吧。”说着,便一手扶着楚红的肩坐起,另一只手便端了杯子送到她嘴边来。

“别担心,我会帮助你的。”这无疑是二姨一生中听到的最窝心的一句话,是可以刻进墓志铭的。她倚在林医生的臂弯里,只觉就是在这一刻死了,也是幸福的。如今她倒忽然谢起这场病了。要不是伤寒,她怎么有机会接近林医生,怎么能让他手把手地对她说“别担心”呢。他还说:“我会帮助你的。”他会怎样帮助她呢?带她走?离开这个黄家?

楚红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有另外的路走,可以离开黄家麒和黄二。可是现在她想到了。即使实现不了,但她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愿,这样的梦想。而所有的疯狂梦想的由来,都是源于那个人!

也许一个病人是不该太胡思想的,那实在于她的病体不利。楚红虽然吃着药,可是病却一天天地重了。林医生很惶惑,十分地自责:“我真是学艺不,竟帮不了你。”楚红那时候说话都已经很艰难,但她仍绯红着脸很幸福地说:“不怪你。”她脸上那样红,甚至胜过了以前三姨太赛嫦娥的胭脂。而她自己是从来没有用过胭脂的。她很怕这红落在林医生眼里会让他看轻了自己。

可是林医生却另有解释,认为这是肺病病人惯有的动和病态。他因此更加歉疚了。

到了秋天,楚红的病已经成了沉疴,眼看是没指望了。而黄帝也照常地在一一秋必然发病,不得不住进医院。黄二也就告诉林医生不必再来了。

从此,楚红那间原本昏暗的小屋就更加没了光,除了送饭给她的佣人外,几乎就见不到一个人。而她大多时候都是昏的,稍微好一点,便倚在窗口苦苦地望着,似在期待。

树叶一天天地黄了,那个人没有来;树叶一天天地落了,那个人没有来;冬天是个无花的季节,但是有雪,如果,雪也是花的一种的话。

种子在雪下发芽,而心事在雪中冷藏。楚红姨娘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心事,人家也都不问。

然后她便死了,同生前一样无声无息。

直到第二天早晨下人送饭的时候才发现二姨已经咽气,赶紧报了二。二叹了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说:“又是一笔开销。”可是其实没有安排任何形式的葬仪,只是着人将屋里所有的被褥用具全部烧掉,生怕有病菌留下来。

收拾行李时,在她的枕头底下,佣人惊奇地发现了一个药瓶子,的居然都是林医生开给她的西药。

那是救命的药啊!是林医生掏了自家包一颗颗送给她的,她为什么竟没有吃呢?

孙佩蓝苦心孤诣地挤走了赛嫦娥,却大度地留下了二姨太楚红,这并不是因为她对楚红额外开恩高抬贵手,而是因为她儿就没把楚红当对手、当姨太太,而只当她是丫环。

不错她是被收了房做了小,那又怎样?一是丫环,就终身是丫环,甚至比丫环还不如。丫环还有个将来,楚红可是一辈子被钉死了在这十字架上,注定要侍候黄二爷和黄二一辈子的。

从孙佩蓝进门起,楚红在她眼中的印象就一直是个剥杏仁的机器,永恒地弓着身子,前刘海搭下来一缕,眼睛低垂下视,鼻子以下直到部都含糊,只见两只手在动,像一幅局部静画。

黄二爷因为烟,嗓子里总是有痰,要喝杏仁茶来清火。二姨太楚红,便仿佛是专门娶来做杏仁的,一天到晚要么见不到人影子,要么就是坐在后门槛上剥杏仁,子久了,她整个人身上都发出一股奇怪的青涩的杏仁味儿,冷而香。

黄家的杏仁茶极讲究。俗语说:南杏甜,北杏苦。通常的杏仁茶多以甜仁入茶,捣碎了加糖加水以中火搅拌煮即可。

而黄家却必要在甜仁中按照严格比例掺入几颗苦仁,益增其香。细小的一颗颗心形的杏仁泡在冷水里拔尽了苦味儿,便手捏剥皮,与上等白米对配着,在钵里研磨成尘,如同绞碎一颗心。这才加糖炖,并要瞅准火候,在开锅前略注一点鲜牛,使杏仁茶添入几分香味儿。不可太甜,不可不甜——这,便是学问了。

二姨太楚红做的杏仁茶,甜而不腻,清而不苦,诚为杏仁茶之极品。要不是这样,二爷还真想不起自己有这么一位姨太太,等闲也绝对不会问一句她的存在。反正她总是在那里的,像钟表一样的准时,在合适的当儿递上一碗冲泡正好的杏仁茶。

可是这天早晨杏仁茶断顿了,催茶的佣人回来报说:二姨病了,在上睡着未起,发高烧,还说胡话,看情形好像是得了伤寒。

黄二爷很不高兴,一个姨太太,除了剥杏仁风吹不着雨打不到的,怎么竟会这么娇贵,无缘无故地发什么伤寒。治吧,又是一笔开销,不治,家里躺着个半死的人也不成话。二爷实在没心情理这些,只挥一挥手说:“问去,叫拿主意好了。”孙佩蓝很诧异:“伤寒?那可是传染病。害死人的。二姨太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可不要在这里养病,过到别人身上了不得的。”问知老家的人确是死光了,便又拧着眉说:“偏是没钱,偏是罗嗦。这可怎么好呢?关照厨房,给做点清淡的,养两天看看吧。”她说话时的那种口吻,就好像在路边拾了猫儿狗儿,一时起意要“养两天看看”佣人自是心寒,却也不敢多说,只有照二的话吩咐下去。

倒是二爷,后来倒还有心问过两次,说自从楚红卧病,这杏仁茶的味道可差多了,不是烂甜腻,就是又苦又涩。这下人的手式就是不如二姨,不知楚红还要多久才好。

便说:“她是传染病,我冒险进去看过一次,样子竟是不大好呢。我已经关照过管家,下次给小帝打针的林医生再来的时候,要他顺便看看二姨。林医生这两年在我们家进进出出,也拿了不少钱了,要他给二姨白瞧瞧,想他也不好意思说钱吧?”二爷听到钱就头大,咕哝了两声:“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一个小帝已经吃不起了,又添一个楚红。”此后便再不问起。

拖到这年年底,二姨也就咽了气。说是肺痨,会坏风水的,祖坟也不让进,就着人拖到葬岗随便埋了。

自此,黄家二房便只有一位主事,结束了妾成群的岁月。

在这一点上,后二孙佩蓝的行为倒是要比一心主张一夫一的前二赵依凡彻底得多也见效得多了。

关于二姨楚红的死,黄家佣人的传说里颇带一点罗曼谛克的韵味。

其中传得最热的一种说法,是说二姨其实是自愿求死的,因为她上了一个不可能相的人——仁心医院的林医生。

林医生是外国留学生,在仁心医院当职,由朋友介绍给黄家,常来给黄帝少爷打针的。

黄帝自幼体弱多病,不好的时候比好着的时候还多,因此家里常常要请医生。后来就固定了林先生,这是因为他态度格外好,而收费格外低。

林医生的态度好是有目共睹的,对每个人说话都客客气气,除非看病开方子,否则别人站着,他绝不肯坐着,跟下人也是一样。如果佣人跟他客气,他就会说:“人和人都是平等的,我应该尊重您。”大家觉得他好,也觉得他怪,常把他的言行当笑话讲。二姨也不例外。

可是那时他毕竟离得远,顶多隔着人看一眼,彼此点头打个招呼,连端茶倒水也轮不上她,自有一大堆丫环婆子抢着去做。然而现在,现在他们突然空前地接近了。他就坐在她的边,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抚着她的额,忧心地、温柔地、关切地沉:“烧得很重,得赶紧用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