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临终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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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早就承诺过要和我同生死,共患难吗?”就在四五天前,三成还慎重地问他。当时长盛斩钉截铁答复:“毋庸置疑!”现在看来,那是他的失误。他当时误以为是三成天生争强好胜的脾气在作怪,便不假思索地应了。
看到长盛把脸扭到一边,玄以便转向三成“愚以为,内府让细川幽斋同行,不过是想排遣寂寞…忠兴早已赶赴前田府,估计他将会和利长共负警戒之责。当然,德川氏必定准备充分,既然决定在藤堂府上住一宿,藤堂也决不会袖手旁观,定会加强戒备,因此…”话音未落,三成便挥手阻止了他:“玄以的意思,是我们绝不能对敌人掉以轻心,偷袭之事宜暂缓?玄以,尽管我方才的话有危言耸听之嫌,可这绝非为了我一己私利啊。”
“是。这全都是为了幼主。”秀家打圆场道“正如二位所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让内府返回伏见,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兵攻伏见城了。”一直沉默的增田长盛这时才上一句:“长束大人是什么意见?”长束正家看上去也颇为狼狈,他慌忙把视线转到一边,眼惊慌。看来,对于三成的强硬态度,正家比长盛还要不安。他寻思良久,方巧妙回道:“我想先听听玄以的高见,再作决定…”对于众人不痛不的态度,三成略有不。若有可能,他真想让七家联手,今夜就对家康发动袭击。一旦行动起来,便有办法让上杉加入。这样一来,除了前田,所有人都会加入除去家康的行动之中。
当然,袭击或许不会成功,家康或会逃。那也无妨,若众人决意除去家康,前田也不会坐视不管,那些自幼追随太阁的武将顾忌秀赖,自然也不敢再接近德川氏。
若家康发现人都站在三成一边,他必也不敢轻举妄动。至于这场动的结局如何,姑且不管。总之,无论是吉是凶,都必须先刮起这一阵狂风。不入虎,焉得虎子?
听正家说要听听自己的见解,前田玄以便正襟危坐,道:“我也同诸位一样,为了幼主,绝不甘落入后,才斗胆劝阻大家。既然细川父子都站在了内府一边,那么加藤、福岛、浅野、黑田等人,也定会支持内府,这一点不容忽视。眼下不用说藤堂,堀尾等人也必定跟内府站在一道…一旦他们得到消息,结城秀康必会立即率人马从伏见驰来救援。这样一来,不仅会天下大,还会给幼主带来劫难…您说是也不是,增田大人?”长盛没有回避,重重地点头“我也同意善德院的看法。治部大人是急了些。实际上,方才,我还遇见大谷刑部少辅,和他闲聊了几句,刑部少辅向我透了一些消息…想除掉内府的人有两种:一是纯粹为了幼主,不得不如此;还有一部分人,并非真是为了幼主,而是对内府心存嫉恨,打着为了幼主的幌子,企图公报私仇。若内府真要夺取天下,我们就把那些曾蒙受太阁恩惠的人全都召集起来,起兵反抗也不难。可我们若按捺不住,轻举妄动,不仅自己会有命之忧,还会连累幼主…刑部少辅为此潸然泪下。他的心情,长盛甚是理解。”三成冷冷看着长盛,不屑地摇头。看来,这次袭击是难以成行了…但他却丝毫没有失望之。人们能来到这里,就已足够,能来参加“剪除家康”的密谈,就说明他们已成了重要的盟友。
三成正想到这里,只听正家又道:“各有见解并不奇怪。但在下还是以为,若想向藤堂府派人,最好还是先打探清楚。诸位意下如何?”几人点头称是,小西行长和宇喜多秀家犹觉狐疑,利辉元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三成则很是意。利一族原本就与丰臣氏无甚渊源——当然,小早川秀秋除外。他们敢于冒险站在三成一边,目的和家康并无两样:一旦机会来临,他们也会觊觎天下。三成深知此中因由,但把他们视为己方砝码,仍然有益无害,遂道:“那么,待打探清楚敌人动静再作决定吧。在此之前,我先到前田府上一趟,以打探虚实。”就在他们议论纷纷时,家康和细川幽斋所乘船只已抵达距离前田府两百丈的码头。听说家康要来大坂,福岛正则早就下令封锁道路,戒备森严,并告知家康:“大坂城中多胆大妄为之徒,内府此行,万望谨慎行事。”连福岛正则都下了严令,本多正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等人更不会等闲视之。他们在河岸架设火,专门派出小船巡逻河道,以防偷袭。家康座船上,也配备了挑细选的士兵。一行人顺而下,待到船只靠岸,人们发现,码头上早就停了一顶女轿,像是在等人。
一路同行的细川幽斋看到轿子,眯起眼笑了“那是何人的轿子?”家康十分严肃,一脸困惑。
“是啊,是谁的轿子?该不会是来自内庭的使者吧。”他心中颇为不安。若是淀夫人或高台院派人请他入城歇息,还真的很难拒绝。他的确不想进城,这既是对利家的安,也为自身安全计。不管怎么说,浅野长政和幸长父子已经到了前田府上,到时候,清正也定会面。家康想向他们问候之后,便打道回府。
船刚一靠岸,新庄法印直赖和有马法印则赖便前来接。这二位与家康私甚笃,定是利家让他们出的。
寒暄未毕,忽然从那顶女轿中钻出一个彪形大汉,径至家康面前。众人定睛一看,来者竟是藤堂高虎。
“内府平安抵达,在下便放心了。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装扮成高台院的侍女。”高虎嘻嘻笑道“一早便不停在大街小巷巡视,尚未发现可疑之人。为防万一,去前田大人府上一路,在下已部署周密,请内府放心而行。”高虎一口气说完,便在前引路。家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坐到了轿中。
太阁在世时,家康与高虎便有了情。高虎乃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男子,与家康也算有奇缘。当时,高虎奉秀吉之命在内野聚乐第为家康建府邸。从那时起,他便深信,家康会成为秀吉之后的执掌权柄者。他对家康的信任甚至接近于信仰,为了家康,他什么都愿做。
为了天下安泰,家康已下定决心,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绝不后退半步。这并非秀吉逝后才下的决心——小牧之战后,此想法就开始萌芽;转封关八洲,此想法进一步成长;看到征朝失利,此想法已深深扎于心底,成了他的使命。若无此种心境,他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前来向利家答礼。
家康到达前田府时,利长、利政兄弟早就在门前恭候。家康下了轿,步向前田府大门。一缕光照过来,把眼前清扫干净的石子路映照得熠熠闪光。万千慨涌上家康心头。他不愿不顾友情,若是那样,他的“使命”必会出现巨大的瑕疵。走到大门口,家康这种觉更是强烈。
利家拖着病躯坐在大门处。大概是畏寒,他坐在一张虎皮上,身形显得更是清瘦干枯。看到昔虎将如此憔悴,家康顿觉人生残酷,一时几泪下,叹道:“大纳言,其实您本用不着勉强自己。”这话完全是发自肺腑的惊讶和安。
利家不答,单是慌忙伏地施礼,又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到打磨得颇为光滑的台阶上“光临。我这把朽骨病得不轻,无法出至门外,还望内府见谅。”家康意识到,利家已看清了两件事:其一,他时无多;其二,天下大势已定。他已彻了世间局势。正因如此,忠厚正直的利家更显悲壮。
家康伸手搀扶起利家,扶着他向内走去。利长跟在家康身后,向早就收拾好的书院走去,他一脸平静。但从利政身上,却能隐约到一丝杀气。或许,利长乃是出于对情鲁莽的弟弟的担心,才故意跟在家康身边。老父的悲凄心境,两个儿子能否明白?
今的利家尤是直率,一到书院,他就令人把早已备好的酒端到家康面前:“内府,这是你我今生最后一次饮酒,是永别的酒。”利家忽然说出这么一句,家康不知所措。寒暄云云,他倒还能应对,能安对方。可利家却从一开始就直抒臆。
“内府,我的一生,都在盔甲的重之下。”利家完全抛弃了伪装,变成一个赤诚之人。他嘴角浮出微笑,亲自执壶“沉重的盔甲可以掉,可肩上的重负却怎么也卸不下来啊。”
“大纳言说得好,这是你我的宿命。”
“所以,拙荆才让我把一切都给佛陀。”家康使劲点点头“一切自有天定,尊夫人所言极是。”
“可是,我却斥责了拙荆。”
“哦?”
“我斥责她说,若要信奉‘他力本愿’这一套,武人何以自处?”家康笑了“‘他力’也有深浅啊。”
“是。拙荆也说,只靠念佛是不行的,但是…”利家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利长和利政“但是,想必内府也看到了,还有一些人修行不足啊。这些人浅薄地以为,人生要靠他力,因此在岁月的逝中渐渐失去了勇气,这怎么行啊!”
“是啊。”
“于是,我告诉拙荆,武人非一般人,他们从一开始就皈依了我佛,然后各自立下正法,血杀人,这便是武人,因此,不要害怕下地狱…我也一样会下地狱。家中诸人,先赴黄泉的已不计其数…因此,我到了间,再把他们召集起来,率他们攻打地狱。”家康不看了一眼利长和利政。利长端然而坐,面带微笑。而利政似乎没有明白父亲的话,有些发呆。家康端起利家亲自斟的酒,一饮而尽,方才曼声道:“家康也一样,当我闭眼时,也会对秀忠说同样的话。”
“那我就放心了。加贺的爷爷、江户的爷爷…幼主叫得最亲的,在这世上,就只有你我二人了…我死之后,幼主,以及我的孩子们,就托付给内府了。”家康沉默。这不加掩饰之言,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嘱托,亦是一个远离了虚荣和争斗的老人真实的告白,让家康心情愈加沉重。以前的利家,尽管口中经常说“幼主就托付给你了”却从未说过把儿子也托付给家康云云。这可以看作利家并未承认家康乃是“太阁之后的天下人”可今,利家坦然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利家不想辜负太阁遗愿,同时,又担心家族未来,他希望二者都能借助家康之力,永保平安。这定是利家最后的愿望,他深信家康能明白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