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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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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豫丰”了。连着几天不去“豫丰”只在“迪雅”这样的事,从建立“豫丰”工作班子后,还没有发生过。存伯大然陈实最近以来发生的种种变化,使他非常伤心,也非常震惊。他们也是“经易门”?他一次又一次地这样问自己。却又不敢下这样的结论。陈实和张大然到他的异常,曾相约了一起来找过他,非常恳切地对他说,假如侬觉得是我伲两有啥事处理不当,伤了侬,使侬对“豫丰”失去了必要的信心,对我们两个也丧失了必要的信心,我两在这里向侬道歉。我伲虽然是老同学。但这中间,毕竟有靠十年的时间不在一道。这十年里,可以讲每个人都经历了许多难以想象的事体。不同的十年,使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发生变化。不得不变。不变就不可能生存。比如我们几个为此都丢了一条臂膊。你我都不再是十年前刚出大学校门时的那种“意气少年”了。许多地方相互间都有点距离,有点陌生。不了解了。但有一点请侬放心,我伲既然定下来接受侬的聘用,进谭家来做事,我伲就会诚心诚意地做好谭家的事。不会因为我们个人之间的一点小小不然的变化,妨碍整个谭家的大局。所以,今朝我两是特地来向侬声明,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希望侬重新看待我两。重新振作。真正相信我们两个。

谢谢两位。谭宗三心里一阵酸热,慨万分地叹了口气说道,并友善地拉起两位的独臂,善意地搪道,我最近心清是不太好,但跟两位无关。我这个人的脾气,你们也不是不晓得,从小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三十几岁的人还像小囡一样。但小囡脾气发过,也就好了。过两天我一定到“豫丰”去。而且有啥要我签字过目的,你们今朝就送过来…

为啥要送过来呢?走。到“豫丰”去。

“豫丰”的同仁都非常惦记侬。到“豫丰”去跟大家见见面,也好让大家放心。陈实、大然同声叫道。

今朝…今朝…我就不去了。过一两天,我一定去。放心。我一定去。他再一次握住两位的手,保证。

“我一定会去的…”谭宗三再一次自言自语式的低声保证。但这种潜意识的保证,恰恰证明,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去了。

“我还要在‘豫丰’为大家多装修几个漂亮的卫生间。热水管道。这桩事体还没有做完…”他继续在嘀咕。有一段时间,谭宗三在饭后下令打开所有的热水龙头,让“豫丰”的全体员工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他喜看到他们发出一阵更大的欣喜和忙。在拼花椴木地板上,印上更多的脚印。让整幢别墅都笼罩在那种似雾非雾的弥漫之中,看上去就像是非洲丛林背后被焦灼的太蒸烤着的某座高山。像威廉二世马车里那个镶银的烘笼。或者像一口坐落在雪野上的地热自井。他希望在这一个半小时里,每个员工的头发都是漉漉的。脸颊都是红扑扑的。浑身散发着香肥皂的气息。下午离开这儿前还能再享受一次这样的浸泡。放松。为了做到这一点,谭宗三曾三次请动了陶馥记营造厂(廿四层楼国际饭店就是它施工建造的)老板陶桂林来“豫丰”希望在不改动它外观的大前提之下,增设二十个卫生间。让那些银灰的金属输暖管道左盘右绕,在高架上穿越草坪、南道、树丛,从四面八方顽强地进这幢具有浓烈尔曼风格的大房子,进它的红砖墙。十冬腊月,它的银灰会让你到越发冷。三伏天,它烟烟的闪光又会让你到另一番灼热。让所有的人,只要到这里来过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以无数的阔叶树做背景、在空中横冲直撞、既排列得整整齐齐、又显得极为错综复杂的金属管道们。

对此,他很得意。特别想到经易门绝对不会这么做时,他更是得意。想到一旦经易门得知他做了这一切,会如何地坐立不安如何地大失所望又如何几次三番托人捎口信要求面谈请他取消这个卫生间计划而又被他断然拒绝,他真的是非常高兴。特别高兴。

但讨论这个计划时,却遭到存伯大然和陈实他们一致坚决反对。

“宗三,我们不是在办幼稚园,用不着在这种方面花费这么大的财力力…”

“向盐业银行拆借的那笔四千万款子,头一期利息还没有着落哩…现在的确还不是我促瞎用钞票的辰光。”

“宗三啊,侬…侬…真是个漫主义者。啥金属管道。啥非洲丛林。啥尔曼风格…哈哈…侬真是太漫了。太漫了。”他们这样说。

说话的腔调简直跟经易门一模一样。是新“经易门”而且是三个。

为什么?

他没有跟他们争辩。没法争辩。他知道他们是对的。他们有道理。就像经易门一样,总是对的。他们是耶稣。耶稣自有道理。于是他又莫名其妙地闷闷不乐起来。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不高兴。不应该不高兴。但他还是不高兴。他经常这样,突然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没意思了。一点神也打不起来。会突然地又非常非常地想念木堡港那一阵阵带鱼腥味的海风,想念他那个陈旧松软宽大又总能下陷得很深很深的真皮沙发,想念自己在木堡港开的那家小旅馆,小旅馆门前那一小片空旷的光。荫凉地。想念从早到晚只有一个人来住店时的那份闲暇和这种时候小旅馆里那些员工们的顺从和果木。想念那双旧皮鞋。是的,旧皮鞋…那种无法抑制的渴望…自责…忐忑…老在期盼的动…一种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的动…不必产生任何后果的动…一切都可由那样一双旧皮鞋来完成…

母亲来责问他,为什么不去“豫丰”?侬不去“豫丰”在外头已经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侬晓得(口伐)?

他说,姆妈,我今朝不想谈这种事。我想清静一歇,可以(口伐)?

母亲说,现在是啥辰光?是侬图清静的辰光?侬哪能(怎么)这么糊涂?!

他说,姆妈,我已经讲过了,今朝我不想谈…

母亲说,侬今朝不想谈。啥辰光想谈?

他说,到想谈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侬的。

母亲大声叫起来,可是…可是外头那帮人现在就已经不来理睬我了。

他说,不理睬好…不理睬,蛮好嘛…

母亲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苍白了脸,说,花那么大的本钱送侬到英国去读书,侬…侬就给我们这样一个结果?!

又来了。又来了。英国英国英国。姆妈,我今朝不想谈。不想谈。不想谈。不想谈!侬晓得(口伐)?侬听懂了(口伐)!他终于也大声叫喊了起来。

姜芝华一下被吓呆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突然喃喃,侬跟我发啥脾气?我是侬姆妈。我是侬姆妈呀!说着,便歪倒在藤沙发上,嘤嘤地泣起来。

每次都这样,任的他,闹到母亲真的受不了而哭泣起来时,便又心软了。他颓然坐下,苦笑,无奈,最后说道,好好好好,是我不好。侬想叫我做啥?到“豫丰”去?好。去。明朝一早就去…

没有人非侬去“豫丰”不可。姜芝华冷冷地从沙发上坐正了身子,从小皮包里掏出洒过花水的小手帕,在眼窝和眼角等处有泪水的地方轻轻地按了两下,尔后很果断地站了起来,拿起小皮包,一边向外走去,一边说道:“没有人非侬去‘豫丰’,也没有人非侬做这个当家人。儿子,不要忘记,侬已经三十三岁了!三十三岁了!”谭宗三最听不得人家当面说他已经三十三岁了。在盛桥时,有一次宋邦寅派汽艇来接他和重冰陆蠢到岛上去看处决人犯。这也是谭宗三自己提出来的,说他长这么大,还没有看到过死人,也没有看过人临死前是什么样的,当然就更没有看过毙杀头是什么样的了。他说他想看看。他说他听一个学哲学的朋友讲过,人的问题,无非是两件事,一个是生。生存。一个就是死,死寂。人人都要经历。但迄今为止,仍是两大谜。有些人死过一次,自以为对现世的一切都“大彻大悟”了。但细究起来,离真懂,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哩。他当然不能为了求什么“大彻大悟”而去冒“死一次”的风险。但真的很想看一次“死”起码让自己增加一点人生悟吧。于是就让宋邦寅留心着点,假如他那里有这样的“节目”提前打个招呼。萨重冰和陆台是看到过人死的,但也没看过“杀头毙”这次便一起赶去“轧闹猛”(凑热闹)。省八监的刑场还是规范的。跟别地方拿“草岗”凑数的做法完全不在同一档次上。起码有个两层楼高的岗楼,还有一系列固定的可布置警戒的哨位和一条通往小山背后坟场去的砂石子路。一些在这儿已经住了一二十年的重刑犯,常常跟宋邦寅开玩笑说,宋狱长,侬这只“旅馆”的设备真是齐全。住侬这只“旅馆”也算是我们“额骨头高”(运气好)。那天宋邦寅特地问了谭宗三一下,到时候是想远看,还是近看。谭宗三笑道,既来之,当然是要近看。再问萨重冰和陆蠡。他两笑道,我两是陪客。远近都听宗三兄的。于是,宋邦寅派人去把那两层楼高的岗楼收拾干净,抬进去一只圆餐桌,几把靠背椅,铺上白桌布,准备了三架袖珍望远镜和一台留声机。至于茶水干果点心,那就更不用说了,自是一应俱全。让谭宗三到意外的是,宋邦寅居然还准备了一张铁架单人放在小圆桌的旁边。三位进入这“包厢”时,还看到有两位监狱医院的护士小姐半小时前就已经来到这里,恭候着了。

“侬这是做啥?”谭宗三指着楼下的护士小姐和圆桌旁的单人铁,低声问宋邦寅。(不知道为什么,一接近这刑场,他的说话声音就不知不觉地放低了。)宋邦寅只是笑笑,不作正面回答,看各位就座完毕,便说了声,各位自便,等完了事,我再来接各位;下楼又低声跟两位护士小姐关照了几句什么,便驱车忙他的去了。这时,萨重冰低声开了句玩笑说,要不要把那两位护士小姐叫上来陪陪我们这位宗三兄。我看那两位长得还够水准的。谭宗三用力踢了萨重冰一脚,低声笑道,啥辰光,还开这种玩笑?!但经萨重冰这么一提醒,倒也觉得在这是囚犯警卫海巨石、天空上云层特别厚、地平线显得特别遥远的地方,身边突然出现这样两位“娇女子”心情和觉真的都很不一样。于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看。只见两位毕恭毕敬地分立在楼下木梯子两旁,一身的白打扮,拂耳的短发随着她们勾薄的呼在轻微地抖动,越发让人觉得怜之至。不知不觉中他的目光便呆滞住了,于是又惹来萨重冰和陆蠡一阵低低的哄笑。不久,使证明宋狱长事先在这楼里安置铁和护士小姐是绝对英明的。当那三个要处决的要犯在扭动中从囚车上刚被抬下地时,谭宗三就开始心慌。憋气。后来有检察官拿着什么单子上前跟这三个人郑重其事说什么时,他已经有些不能支持了。主要是头晕。检察官说完后,一个神甫模样的人上前跟其中的一位又说什么。那个人这时其实已完全软瘫,脑袋跟死似的耷拉在前,只靠两个法警架着,才勉强站住。而那两个法警长得也不壮实,一高一矮地做这生活显得十分吃力。不一会儿便有人上前去用黑布蒙那三位的眼睛。这时谭宗三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了。脸青白。心慌得直想吐。陆蠡忙问:“哪能了(怎么了)?侬认得那几个人?”而那两个刚才看着还似乎十分文弱恬静的护士小姐,这时却跑上楼来,先把谭宗三扶到上躺下,尔后快速关紧所有的窗户,把楼梯口的那块厚厚的盖板也盖上,快速打开留声机,放了张《铡美案》的唱片。尽量把音量调到最大限度。虽然所有这些措施到最后也并没能完全挡住那三下声传进岗楼,但应该说还是达到了预想的效果:声听起来似乎要遥远得多了,也不那么刺和震撼了。特别动人的一幕是,当声就要响起的那一刻,那两位护士小姐立即并排站到头靠外的那一边,一起弯下来,用她们的身体做成一个“掩体”覆盖住谭宗三。其中的一位,一边为谭宗三搭着脉,一边还亲切地询问着什么,尽量转移谭宗三的注意力。她们把自己的身子弯得那么低,以至于白大衣的衣片垂落下来,都快要拂着谭宗三的脸颊了。

“侬赤佬真是有福。那么动人的小姐。而且是两位啊。”事后萨重冰对谭宗三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