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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老兄,痛痛快快讲吧。既然叫我们来了。就不要犹抱琵琶半遮面了!”
“他在黄克莹的问题上也是…也是这样…”
“也是只亲她鞋子不亲她人?”
“侬怎么会知道这种详情的?”
“这你们就不要管了。”
“侬不代情报来源,我们怎么相信侬讲的是真的呢?”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情况的来源,但你们千万不可以再出去。”
“哎呀,侬今朝怎么那么婆婆妈妈呢?”
“这情况是经易门告诉我的。”
“侬跟经易门暗中有来往?”
“没有。绝对没有。”
“没有来往,他怎么会向侬提供这样的情报?”
“他说他考虑了许多天,想来想去,为了谭家、为了谭宗三,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我让我掌握这些情况。以便我见机行事,采取相应的措施,让宗三逐步地正常起来。真正担负起谭家当家人的这副担子。”
“唉,凭良心说,经易门这个人还是有大局观,还是相当不容易的…”陈实慨道。
“先不要跟我讲经易门的好话。我倒偏偏搞不灵清,为啥喜亲女人的鞋子,就不能担负起谭家当家人的这副重担了?这种说法有何理论据?啊?”张大然却还是有点不买这个账。
“你们真的没有觉出宗三身上有许多不太正常的东西?”
“这跟他喜亲人家的鞋子有啥关系?我有时候也喜亲亲女人用过的手绢衣物。难道这也表明我有病?”
“大然兄,侬不要硬捉扳头(找岔子)了。侬讲的跟存伯兄讲的,真的是两回事。”一直在边上没有嘴的鲰荛,这时站起,双手把住咖啡壶,一边给在座的诸位“大哥”倒咖啡,一边劝道,最后又用法文低声啼咕了一句含义很不清楚的话:“leschevauxdoiventmenerlecocher(大街上,马应驾驭马车夫)。”刚才鲰荛一直没作声,是因为他跟周存伯一样,早就发现宗三老哥有这种样的“嗜好”(病?)。他的这个“发现”是从他的妹妹那里得到的。鲰荛半年有个妹妹叫鲰荛三月,跟他一样,高中没毕业,就长期养病在家。
谭宗三相当喜鲰荛的这位小妹。他喜她。不仅仅因为她的名字好听。鲰荛三月。
“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燕飞来”也不仅仅因为他自己从没有过嫡亲的妹妹。有个小妹似的女孩在眼前转来转去自觉新鲜。更主要的是因为她敢于当着他的面表示自己的不高兴。但又不是蛮不讲理、趁机撒娇瞎使小子的那种村姑。(三月的这个特点,不知道我在前面是否已经讲过)也许是因为有病,她就是在夏里也总穿着长袖衬衫长子。灰蓝的衬衫灰蓝的子。到人家里做客也如此。还总喜把长袖衬衫进带里。再穿一双半新不旧的跑鞋。她穿跑鞋从来不把鞋带系紧。松松地打个结。有时连结都不打,只是把它们松松地掖在鞋帮里,很让人心动。她特别容易动。有时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别人讲话或翻看外文杂志,也会脸涨得通红。所以医生讲她不容易养好病。很有几位从英国或德国留学回来的博士有意娶她。她每次都把胆敢来说合的朋友骂一个狗血淋头。她觉得他们要娶她,只是为了可怜她。
“妈的,吃了两天洋面包就以为自己嘴皮上可以踏三轮车了!fuckyou!”她哥劝她接受那些求婚者的好意,哪怕试着跟他们往往,也不失为人生一课。她会气得浑身发抖:“啥人生一课两课!侬以为我不晓得?侬就怕我将来要侬阿哥养老。所以来煞不及要把我推出门去。告诉侬鲰荛半年,这房子是爹爹妈妈留下来的。有侬一份,也有我一份。侬住得。我也住得。将来等侬娶了阿嫂进门,我自会让出去的。不会惹你们讨厌的。到那一天,我鲰荛三月就是困马路档讨饭,也不会求到侬阿哥头上。侬放心好了!”她数落得忿忿。目光炯炯。站在书橱前那棵盆栽热带乔木旁边,不挪动脚步,只是挥动着她那双颀长的手臂,做着各种含义微妙而又繁复的手势。目光同时又是润的挚烈的委屈的真是诉不完的肝肠寸断说不尽的风波余恨。真是“将那厮钉木驴推上云,休便要断首开膛;直剁得他做一锅儿酱,也消不得俺怀惆怅。”([布衫]。元曲《赵氏孤儿》第五折)谭宗三总觉得此时此刻的三月是最让人动心、最经得住人细看、也是内涵最丰富的一个。她回眸顾盼,无意中着哀怜;挥斥方遒,蓄意地表示出执著;明明是小巧一个,却偏偏要煽起熊熊一团。同时把自己任何一处都显现得那么好看。比如抖动着的眉尖、比如密密布置在小鼻梁上的汗珠、比如苍白的手背、比如微微隆突的襟和拔地站着而夹紧了的腿双、那圆润的肩头和富于动的髋部。甚至那平时不为人注意的后背部,这一刻也在矜持中透现着一种渴求…只有此时他才不会去注意对方的脚,而只被她的整体颤动所引。回上海后的一些傍晚,他曾经想过很多次:黄克莹到底有些什么地方叫我那么心动?除了她的那双脚和那双旧皮鞋…想的结果是,黄克莹身上有许多地方,的确很有点像三丹。比如三月和黄克莹一样从来不用七八糟的化妆品。所以她两都不像谭宗三悉的其他女人那样闻起来差不多就像从同一只浴缸里爬出来似的。其实她总有点虚肿。(这一点我在前边是不是也已经代过了?)小小圆圆的手背上总有几个弹不起来的窝窝。
但鲰荛半年发现,谭宗三常常把专注的目光毫无顾忌地停留在三月那双并不算好看的脚上。有一次到他家(谭宗三常常去他家),三月不在。他却问半年,三月刚走?半年问他,侬怎么知道三月刚走?他笑道,侬闻闻呀,这沙发上还留着三月身上那股类似消治龙药膏的气味。还有一种类似干净的绒布衬衫在太地里晒久了的清香。后来,半年到厨房里去烧开水。(兄妹两在家,要是没有客人来,连开水都懒得准备。非得等客人来了才去烧。平时,两人就吃自来水。当然,家里有一只从旧货商场觅得来的陶瓷沙滤水壶。还是真正的荷兰货。就用它过滤自来水。)等他拎着热水瓶回到客厅,看见谭宗三站在壁炉面前,呆瞠瞠地盯着陈放在壁炉架上的一帧三月放大了的照片,一动不动。这是三月发病后的第一年,由五姨妈带着到福建东山岛去玩(当然也是为了养病),在一片极荒芜的沙滩上照的。有那种叫不出名字来的高大乔木(不是椰树也不是什么棕榈)斜长着。有翻扣在旧石屋前的破小船朽黑着。有拨她额发的强劲海风鼓动着。当然还有一仿佛要把她没的海平线在远处咆哮着。她赤着脚。独自一人。赤着脚。谭宗三缓慢地抬起手,用细长而的指尖缓慢地抚摸着照片下边的那一部分。那里是三月的脚。她赤着脚。半年悄悄地退了出去。没有让对方发生任何难堪。这样的事总发生过三四回。有一回,他退去时碰到了过道里的那只铁皮畚箕。让谭宗三吃了一惊,猛回头张望时,那细长的手指却还滞滞地留在了三月的脚上。
但有一点也是肯定的,任何时候,当着三月的面,谭宗三绝无半点不自重的表现。而且也可确切地看出,他是发自内心地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来对待的。这一点,鲰荛绝对相信。
他有时真有点可怜这位面相极文绉绉的“老哥”onfrenude,wellicheuchdichten.(哦,朋友,让我和你靠得更紧。海涅。)“我曾经跟宗三谈过这桩事。”周存伯说。
“侬…侬居然还跟他去谈了?”张大然失声叫了起来。
“他怎么说?”端着咖啡杯的陈实一边说,一边又给大然递去个眼,让他别打断存伯的叙述。
“他不承认。”
“不承认什么?”鲰荛问。
“他不承认亲过那小姑娘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