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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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三天以后了。在黄因明的小房间内,太光懒懒地停留着,似乎也在沉思。长谈以后的两位女士都透
着几分倦态。梅女士低了头看自己的脚尖,心里
札札地,辨不出是快意呢,还是
慨。但是昨天前天的那种不知其所以然的愤
,却也消散了。现在她觉得秋
虽然是可憎,毕竟也可怜。可不是人类又脆弱而又野心的?——尤其是女子!在偶然的机缘凑合和热情爆发时,她会盲目地跌进了并非自己
意的恋
;而在又一偶然的机缘凑合和热情爆发时,她又会死
住了另一个男子,企图补偿她的久未兑现的恋
的愉快。
像轻的搔摸,这些
念将梅女士送进了半意识状态,然后又被黄因明的批评似的结论惊觉了:“所以我觉得梁刚夫在这方面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应该。两年前,谁又不是冲动主义者?‘五四’的
只给我们两条路:一切旧信条都不要了,一切都依着自己的信念去创造罢!可是我们空
的脑子,会创造出什么来呀?结果只有跟着一时的冲动走了!这个冲动就造成了两年前梁刚夫和秋
的复杂关系。他们瞒着张大成是不应该的。但是,梅,你试想当时他们各人的心情:秋
何尝认识了梁刚夫的人格,不过是厌倦了张大成的中年的平淡,希望在秘密恋
中得到一点刺戟;至于梁刚夫呢,他承认是一时的
冲动。当然他不是什么圣贤,什么超人,他不能抵抗一个女子的
惑。那时他们都觉得是一个梦罢了。如果就这样完结,也许我对于秋
的鄙视会减少些。可是现在他们又碰到,梁刚夫已经不是从前的冲动主义者,他把自己纳入了更有意义的生活,秋
却还要死
住他!”黄因明霍然站起来,踱了几步。这最后的一句,说得如此愤愤,如此关切,似乎轶出了第三者应有的常态般不是空
的名称或记号,而是从个别事物中
象出来的表,所以梅女士的纷
的心头不
又浮起另一方面的复杂
想。她的眼光跟住了黄因明的脚步,半声儿也不出,黄因明回过来笑了一笑,又接着说:“是的,她还是死
住。她从前的行为,我们可以同情,然而她现在真叫人讨厌!她是一天一天退步,无聊!我们换一件事谈谈罢。你仍旧办妇女会的事,行不行?”梅女士抿着嘴笑,给了个摇头的回答。
“还是对于秋有点耿耿罢?那又何必!妇女会不是秋
一个人的事,你不是替她干;再进一步说,那也不是梅,你一个人的事。这是比你我她更大的人群的事。梅,如果你情愿回成都去再过从前的生活近代哲学史》、《宋明理学史》等多种著作。,那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但现在你要在上海过一点有意义的生活,你就应该先抛弃了那些个人间的
情和意见。”黄因明又坐下来发议论了。她的一对
沉沉的眼睛透出几分兴奋的红
。
“我就看不见那里头有什么关于人群的了不得的意义。”梅女士淡淡地表示了反对的意见。却是她的音调里并没有颓唐厌倦的气味,反是很越。她的细长眉
轻轻一耸,似乎还有话,可是被黄因明的呼声打断:“你说看不见什么意义!”
“是的!拉来扯去不过是些小心眼儿的姑娘太太,嘴巴上是‘不错,不错,很好,很好’;心里呀!一百个非难,一百个冷笑。还有呢!野兔儿一样的小姑娘,女学生。难为她们到处
跳,然而愈跳愈
。情形是这么着,即使本来有意义的事,也要变成索然无味了。我不喜
。再者,和姑娘太太们办
涉,我早就
厌。我是喜动不喜静的,我喜
走险路。我要干的痛快!在家乡尽走的弯弯曲曲的路,不料到此地还是弯曲!”过了几秒钟,黄因明才慢声回答:“痛快的事么?在将来。眼前的弯弯曲曲正是在准备着痛快的将来。你说姑娘太太的斯文举动惹你不耐烦,可是在万事落后的中国,我们不能希望太高;在中国,女子要对社会尽力,只有干妇女运动。只有耐心把姑娘太太也唤醒了起来!”
“那么你呢?为什么你不干?”梅女士抓住了黄因明的后半段话,紧驳过来。
黄因明微笑,很注意地瞅了梅女士一眼,没有回答。于是李无忌所说的什么“利用”忽又在梅女士心上跳动了。
“这也是一种利用罢?把灰的腻烦的事推给别人去干。”这样的
想也在梅女士意识中浮出来。但是她的强烈的好奇心却
倒了一切闯来的杂念。似乎想驱走那些
想,她摇摇身体,走到黄因明跟前说:“我决定不干了,请你谅解罢。昨天还觉得秋
的办法不对,现在却以为她干的很合式。嘴里不说,心里非议的姑娘太太们,大概只有用秋
的老面皮包办的方法,才可以对付过去;野兔儿似的
跳的女学生也和秋
的慌忙躁急合得来。算了,我把今天以前所说的话都收回了。我也要把今天以前的生活彻底改变一下。到上海以后,我成了一面镜子,照见别人,却不见自己。从今后我要自己打算一番,决定我的新路线。第一,我要搬家。那位同乡老先生的家里不想再住下去了。向来我是换一个新环境便有新的事情做。因明,我们找一个地方同住罢!”看见黄因明
出踌躇的神气,梅女士再
紧一句:“你以为我不能像你那样过俭朴的生活么?”黄因明笑了一笑,还没回答,房门闪开一条
,
出梁刚夫的半张脸。但梅女士并没看见,还是追问着:“没有什么不便罢?我已经看好一间房子,很便宜,明后天…”她没有说完,梁刚夫已经冷冷地站在她们面前。一些厄逆的波纹立刻在梅女士
间扩散,仅只在嘴
边被抑住,而且赶快改变为无所容心的微笑。
“来得刚好。正有一个问题难以解决。”黄因明看着梁刚夫,用夸张的口吻说;她很高兴有这机会能够从梅女士的追问中逃出来。
“搬家么?是一个问题,却不难解决。”
“不是搬家。密司梅不愿再干妇女会,我正在这里劝她。”
“然而我正在这里劝你的,却是搬了家,我们同住。”梅女士忙接口说,忍不住对梁刚夫笑了一笑。
“那就更容易办了。你们很可以换条件。”梁刚夫也笑着,侧过身体去,就躺在黄因明的
上,仰起脸看天花板。
黄因明却不笑,抢先着就把梅女士刚才表示的意见说了一遍,眼睛直望着梁刚夫,好像是小学生在教师跟前背书。梅女士抿着嘴笑,心里却在回忆黄因明所说的梁刚夫和秋的秘密事件。忽然她的笑容消失了。黄因明那一句轶出了第三者态度以外的愤愤的remark:“但现在,秋
还要死
住他!”很有力地又回到梅女士耳边来。接着是不客气地躺在黄因明
上的梁刚夫的形相在眼前一闪。于是就有些也不是第三者所应该有的奇怪的不乐意的情绪,轻烟似的把梅女士从当前的现实中拉开。她看着梁刚夫的冷静的面孔,她又看着黄因明的翕动着的嘴
。可是什么都没有听明白。蓦地梁刚夫从
前
起身来了,他的清晰的语句惊破了梅女士的惘然:“好极了,你们两位同住。”
“换条件么?你的老调子!可是这件事不能应用
换条件。”黄因明立刻驳复。
“自然不是换条件。因为密司梅既然打算
换一下环境,我们应该帮助她。”这句话在梅女士耳边响的很合意,但一转念,她又觉得多少包含着几分把她看成无能力不懂事的意味,一团高兴便又低落下去。同时梁刚夫却又掷过很有些斤两的一个问句:“不过,密司梅,你是盼望怎样的新生活呢?”梅女士沉
着不能立刻回答。确定的目标,她并没有;未来的理想的图案,她亦不曾意识地规划过。而且她也不便说因为看到“你们有秘密,我要来窥探”她实在窘了。但仓卒中忽然记起前天李无忌第二次来访她时的一篇长议论,于是等不及细推敲,她便拾了几句来搪
梁刚夫的质问:“那个,只能够说个大概。譬如,从前我是和旧势力反对的,我从家里逃出来,我独力生活,后来又正式离婚,我总算都没有失败,然而究竟对于国家有什么好处呢?一点也没有。在四川的时候,是看不到有什么国家的,到这里来几个月,却渐渐看见了。这里的外国人的势力,使得我想起自己是中国人,应该负担一部分的责任,把中国也
得和外国一样的富强。我是希望有一个稳固的不卖国的政府,内政,外
,教育,实业,都上了轨道,那么,我也可以安心做我所愿意的事。”梁刚夫冷静地摇着头,还没回答,却被黄因明的尖利的声音抢了先去:“你想等待当权的大人先生把国家
好么?一世也不成!”
“自然不是袖手旁观,专等候别人。我们自己也还负责任。”
“但是密司梅,你也要记得中国不是关了大门的。她不能自由自在整理家务,时时刻刻有外国人在那里纵,而且当局的政府如果不卖国先就站不稳。”梁刚夫皱着眉头很有分寸似的慢慢地说。
“所以你希望有一个不卖国的政府,简直也是做梦!”黄因明又进一句了。
“哦,那么岂不是没有希望,还闹什么国民会议!”梅女士也很意气地反驳。
“不忙呀,你听下去。你已经知道国民会议的最后目的,是要建立人民意志产生出来的政府。如果建立起一个真正的人民的政府,那就不同了。可是外国人一定要暗中帮助卖国的政府,军阀和官僚,不让真正的人民的政府出现。——”
“先打倒帝国主义!”觑着梁刚夫的话头一顿,黄因明赶快又进一句来。
“还有,密司梅,你希望中国也和外国一样富强。好呀,要是办得到,我也可以勉强赞成一半。然而你知道外国的富强是怎样来的?吓,你要说是他们工业发达的缘故。你又要说我们也可以发展工业。叫什么人去发展工业呢?哦,我们有资本家。可是你不要忘记,中国的资本家是依赖外国人的,他们怎么有胆量去反抗他们的外国主人?他们只能靠外国人的势力来榨取中国老百姓,他们只要自己还能够留下几个小钱来在租界造洋房讨姨太太,便是最大的希望了。”
“所以你希望中国的资本家会争气,也是做梦!”黄因明高声说,似乎代替梁刚夫作了结论。
从梅女士这方面,却没有回声。她望着梁刚夫的冷静的面孔,在那里沉。看见自己被驳倒,很有点不甘心,但是她搜索到脑子的每一纤维,终于想不出适当的回答。李无忌灌给她的一篇富国强兵的大经纶,竟没有包括着驳复梁刚夫的材料。她自己的思想的府库呢,对于这些问题向来就没有准备。现在浮上她意识的,只有一些断烂的名词:光明的生活,愉快的人生,旧礼教,打倒偶像,反抗,走出家庭到社会去!然而这些名词,在目前的场合显然毫无用处。
沉默了几分钟,梅女士方才勉强拾起那中断了的谈话的线索:“照你的说法,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这个话就很长了。简单说,我们先要揭外国人,本国政府,军阀,官僚,资本家,是一条练子上的连环,使得大家觉悟;人民觉悟了,就会成为力量。”梁刚夫忽而有些
吐吐了,好像是有所顾忌,不便明言似的。这却不能逃过梅女士的尖利的眼睛。她抓住这机会,就打算把自己拔出那困窘的地位,把谈话的方向转换。她笑了一笑,紧接着说:“可是你们现在的活动似乎还不止于这一点。”梁刚夫也笑了,又很快地对黄因明瞥了一眼,只给一个很含糊的回答:“事变
来,谁又能够预料呢?社会是活的,时时刻刻在那里变动的,我们也不能规定了死板板的步骤。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事业,都不是站在空白的历史的一页里,有无数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力量在四周围牵扯我们,影响我们,因而我们决不能自由挑选一个时间或一种方法的。总之,说起来是很长的。我可以介绍几本书给你。”一面说着,梁刚夫已经站了起来,
出要走的样子,蓦地他又郑重地问:“还有一件事:密司梅,为什么你忽然想起要和黄因明同住?”
“倒不是忽然想起。我早就讨厌那位国学专家谢老先生。搬出来一个人住罢,又嫌寂寞。要是因明一定不愿意,那也没有法子。你还赞成到底么?”梅女士把最后一句特别说得响些。她的天才的观察力又已经到了梁刚夫的特意询问是有些什么先前他想不到的顾虑的渣滓。
“赞成到底!”梁刚夫针锋相对地回答着,对两位女士微微一笑,便走了。
又谈了几分钟,黄因明终于也答应了梅女士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