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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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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把那碗扔在沙地上,擦擦手,瞟一眼丁庄的人:"看见了吧?"他扯着嗓子说:"这就是人的血,越舀越旺哩。"

"舀不干,越舀越旺哩。"说完后,爷就把目光搁到教育局长的身上去:"学校还等着我回去敲钟呢,我不敲,孩娃们不知道下课呢。"局长没有管学生下课不下课的事,他看看我爷,又瞟瞟丁庄人,扯着嗓子叫:"懂了吧?舀不干的水,卖不完的血。血和这泉水样,这是科学哩。"又最后把沙地上的碗,一脚踢到一边去,说:"是穷是富,都由你们自己定;是走金光大道奔小康,还是过独木桥重当穷光蛋——你们丁庄可是全县最穷的庄,穷得叮当响――是穷是富都回家想想吧。"局长说:"都回家想想吧。"

"想想吧",局长说:"别的县卖血早就卖疯啦,村庄里盖的楼房一座接一座,可你们丁庄解放几十年,共产领导你们几十年,社会主义干了几十年,你们庄还是草房一片连一片。"局长说完就走了。

我爷就走了。

丁庄人,也都散去了。回家了,是穷是富都由他们了。

黄昏里,古道河滩上浓下一片野荒凉,面沙的暗红在落中泛着光,深褐着,血汪汪的红。远处的庄稼地,小麦地里的青棵味,飘过来,在那沙滩地上着走。

着走,如那看不见的水波纹。

我爹没有走。没有离开古河道。没有离开我爷挖的水坑儿。他一直站在水坑边上看。看了看,弯到坑里掬手喝了水,洗了手,然后就笑了。

爹把手伸进那坑里,挖了挖,那水坑生成活泉了。泉水咕嘟嘟地冒,水从坑沿漫出来,朝着干涸涸的沙地过去。

筷子一股走了。

柳枝般一条越越远了。

二十三岁的我爹就笑了。

到了下半爷,我爷去睡了。

睡着了。

做了梦。梦里边,那卖血的事情借了夜风朝他刮过来,他便看清了那热病的来胧和去脉。卖血的来胧和去脉。殷富的来胧和去脉。就像明白了种秋收的许多事,种豆得豆的许多事。

他睡的屋子在学校大门口的一侧上,红砖墙,平顶房,里间摆了和桌;在外间,立了锅灶摆了凳,放了碗筷和盆盘。我爷已经无数次地明白了一桩事,就是他只要把这两间屋子收拾得利索些,把外间的凳子睡前摆在墙下边,碗筷摆到案板上,把吃水的桶搁到灶台下;在里间,只要把拾来的半盒粉笔头儿摆在桌子的右上角,把拾来的一叠旧书和作业,搁在桌子里。把那些该放到哪儿的东西放到哪儿去,让这两间屋子井井有条着,我爷他夜里的梦准也井井有条着,直到来醒来睁开眼,夜里的梦都还麦是麦、豆是豆地浮在他眼前,一句话也不会忘,一个细节也不忘。

我爷每夜睡前都要把他的屋子整一遍。

他的梦,准和好学生的作业一样明明白白着。

他就在梦里明明白白着,看清了那一年卖血的事情了。

县里的第一个血站在丁庄的庄头咣当一声扎起来,深绿的帆布棚在光下闪着青萝卜的光。那写着县医院血站五个大红字的白木牌子竖在帐棚下,可是一整天,丁庄却没有一人去卖血。第二天,也没有一人去卖血。第三天,教育局的高局长,又坐着他的吉普车去找我爷了,在学校大门口,又和我爷说了几句话。

他说,丁老师,县长要把我这局长撤掉了,你说丁庄这血源咋办吧。

他说,我不为难你丁老师。我明天要派两辆卡车来,要拉着丁庄人到蔡县去参观。蔡县是全省的致富模范县。你只要替我组织每家派一个人都到蔡县参观就行了。

他说,去蔡县每人每天不光补助十块钱,路过省会还让大家到二·七纪念塔上转一转。到亚西亚百货大楼看一看。

说,对不起了丁老师,你要不帮我组织庄人们去参观,以后这学校的钟你就别敲了,丁庄小学也不用再办了。

说完局长就又坐着吉普往别的村庄走去了。在漫无边际的平原上,那吉普的响声比拖拉机的响声要柔和。我爷就立在校门口,望着那吉普车后面的烟,脸上僵着一层浅浅的白。他知道,蔡县属另外一个地区的赤贫县,可他不知道蔡县如何就成了省里的致富模范县。高局长风一样刮走了,我爷就不能不去庄里一家一户的动员和通知,让明早每家派个人,到庄口等着县上的大卡车,都到蔡县去参观。

问,真的去了每人每天补助十块钱?

我爷说,高局长说了,他能不给嘛。

问,参观回来还真的都让去省会看一看?

我爷说,高局长说了,他能不让下车看一看?

就这么,人和事情都动员起来了,为丁庄卖血做好铺垫了,像天为秋收埋下了底肥样。当我爷在梦里看到丁庄人在蔡县参况的景观时,他在上长叹了一口气,翻个身,有两滴泪挂在他的眼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