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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两使入秦皆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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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气刚到“义气至”齐湣王便下诏苏代立即出使秦国。

出使秦国是窝冬时的谋划,苏代自然在心。他原本想在清明之后西行,届时冰开雪消,一则路上快捷,二则也与使节三月行习俗相合,不使秦国到突兀。苏代没有想到齐湣王比他更急,竟是立催上路。齐国三十节令,纵是清明节气,也比中原的清明早了十多,这“义气至”头上,实际还在二月初旬,正是寒料峭路面冰封原野皑皑的时分,甭说使节,连商旅也都极是稀少。然则齐湣王的脾是不容违拗的,没奈何,苏代也只有上路了。

虽然走得早,路上却走得慢,一是快不了,二是不想快。苏代很清楚,邦斡旋的奥妙全在于自然得体,尤其是探察对方动向,更要不着痕迹。在寒之际急吼吼入秦,却只说些见机而作的话,十有八九是要难堪的。而邦失败了,朝野只会谴责他苏代,谁也不会去指责齐湣王而为他开。只要出了临淄,快慢便是自己的事,这也算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于是,苏代一路缓缓西行,到得咸便已经是杨柳新枝的三月初了。

苏代第一个想见的,便是樗里疾,第一个要见的,也是樗里疾。其所以想先见樗里疾,是因为此人与苏秦张仪孟尝君都是谊笃厚,对他苏代也算悉,说起话来方便自在,不象新贵丞相魏冄那般生硬。而这个樗里疾又恰恰是右丞相分掌秦国外事,邦官署“行人”便由他统辖,但凡外国使节都必须先到这里验文书、排定面君期并安顿驿馆等级。如此这般,正合了苏代心意,一辆青铜轺车十名护卫骑士便辚辚隆隆的到了右丞相府。

秦国素来没有令人心烦的门吏关节,有“齐国特使”车旗的马队刚一停稳,便有门吏大步来:“敢问特使高名上姓?可是即刻晋见丞相?”苏代车后书吏一报名一点头,门吏便快步走到门厅对着院内一声传呼:“齐国特使苏代请见丞相——!”便听呼声迭次传进,片刻间便有一名黑衣官员快步出,在车前一拱手道:“丞相行走不便,在下职司行人,恭特使。”苏代道一声“多谢”便下了车带着一名书吏跟着这个行人进了府门。

“嘿嘿,上卿远来,老夫却是失礼了,请入座。”樗里疾显然老了,已暖却还是一领翻皮袍,案旁一个木炭红亮的燎炉,黝黑的脸膛上已经有了一副花白的胡须,除了那双依旧明亮深邃的眼睛,乍一看去,似乎眼前便是一个胡人老酋长。

苏代便是深深一躬:“丞相老寒腿,孟尝君托苏代带来了一味海药,或许有用。”说罢一摆手,身后书吏便捧过一个两尺多高的铜匣,恭敬地放到樗里疾面前的大案上。苏代上前一摁铜匣顶端“当啷!”一声,铜匣竟变成了四张铜片摊在了案上,一个细脖大肚的陶瓶便赫然立在了眼前。陶瓶肚上却画着三样完全不相干的物事:一条五斑斓的怪蛇,一支外形似麦却又开着蓝花儿的怪草,一只酱红的怪异甲虫,三物蟠曲纠竟是分外夺目!

樗里疾打量笑道:“嘿嘿,孟尝君又来折腾老夫了,这几样怪物便是海药了?”

“老丞相,此乃海上渔人部族之秘药,叫大散寒。”苏代饶有兴致地指点着陶瓶画“你看了:这种怪草叫蒒,产于大河入海处的孤岛,每年七月成,却不能立即采割,须得渔人扎帐守望,直到冬枯干方能连拔起。渔人叫这蒒草为‘禹余粮’,说是大禹治水时天寒地冻,将谷饼冻成了石块,人不能食,大禹命抛于河中以水化之,却不想经河水一泡,谷饼便筋韧可口,但咬一口,人便浑身热汗。大片饼渣随波漂入海,被海上小岛,便生出了这种蒒草。蒒草果实如麦粒,渔人又呼为‘自然谷’,热力奇佳,入药为驱寒神品也。”

“嘿嘿嘿,这条怪蛇呢?”樗里疾见苏代讲说得明白,也来了兴致。

“这是东瀛海蛇,如火红,长在冰海极寒中游食,极难捕捉。渔人远舟入海,唯在冬登荒无人烟之孤岛,方可偶然在海鱼群中捕得一两条而已。但有一蛇入舟,鱼船便温暖如,渔人又称火海蛇。入药妙用无穷也!”

“嘿嘿,讲究如此之多了?这只带甲虫呢?”苏代指点道:“这种甲虫叫工虫,还有三个名字:影、短狐、蜮。此虫生于吴越山溪处,寒,口成弓弩形,于丈余之外能以寒气人。但中气,人便生出热疮,急需大冰镇敷三,否则无以救治。此三物各一,入兰陵果酒一坛,浸泡三冬,便成绝世大散寒。”樗里疾不喟然一叹:“此等功夫,却是难为孟尝君了,老夫受之有愧也。”

“老丞相何出此言?”苏代笑道:“孟尝君附有一信,老丞相一看便知了。”樗里疾打开泥封铜管,出一方白绢,却见几行淋漓大字赫然在目:樗里子如晤:倏忽十年,念公如斯!昔年一知樗里子寒腿痼疾,便早成此药。奈何三物难得,又浸泡三冬,竟是耽延十年之久,以至樗里子老境唯艰,心下何安矣!苏子入秦,邦大义却与你我谊无涉,公但心知便了。

樗里疾眼睛笑道:“嘿嘿,此药神奇,却只怕是不好喝呢。”苏代笑道:“此药有工虫,便最是好喝。老丞相请看了。”说罢便从摊开的铜片上拿下一只镶嵌的陶杯,又拔下一支镶嵌的铜针,将陶杯口倾斜对准陶瓶大肚一黑点下,而后便用铜针向陶瓶大肚的黑点上只一刺,只见一股红亮的汁便而出,顷刻半杯。苏代便迅速伸掌一拍陶瓶,红亮汁便骤然断线了。苏代捧杯笑道:“此坛有工之气,不可开封。每三,饮半杯,丞相记住了。常人几杯便可散寒,丞相老寒腿,一坛之后若未痊愈,孟尝君当再为设法了。来,请丞相饮了此杯。”樗里疾悠然便是一叹:“此等天地神奇,一坛不可,便是老夫命该如此也。何敢当再为设法?来,老夫便饮了!”正在此时,旁边的行人突然一步跨前:“禀报丞相:此药诡谲,容太医验过再饮不迟。”樗里疾哈哈大笑:“不信孟尝君,天下信得何人也!”竟是举起陶杯便“吱!”的一声啜个一干二净,向苏代一亮杯底“好!说公事了。行人先带书吏去勘验文书,上卿坐了。”苏代入座拱手道:“苏代此次出使,原是两事:一则说一件人事,二则为齐秦旧盟新续。两事均非吃紧,便想先行与老丞相叙谈一番了。”樗里疾却飞快的眨了眨小眼睛,摆摆手笑道:“邦规矩:使节无私语,叙谈个甚来?再说老夫这分掌行人,也只是个送而已,正事么,待老夫排定面君之期,你再说不迟了。”苏代原是机无双,见樗里疾不想多说,便悠然笑道:“如此也好,我便歇息两,看看咸新气象了。噫?老丞相头上忒多汗水?”说话之间,便见樗里疾额头大汗淋漓,黑脸涨红,连叫:“怪煞怪煞!如何这般燠热?搬开燎炉!”及至搬开案旁木炭火燎炉,樗里疾犹自喊热,竟将那领翻大皮袍也了,站起来嘿嘿笑道:“直娘贼,开了就是不一样,热得好快。噫!不对也,这膝盖骨酸得甚怪…”苏代蓦然醒悟,惊喜笑叫:“大散寒!见效了?没错,老丞相大喜也!”樗里疾也明白过来,嘿嘿嘿只笑个不停:“直娘贼!田文这小子有手段!却教老夫落个还不清的大人情。嘿嘿嘿,忒煞怪了,这四肢百骸都软得要酥了,酥了…”说着便是脚下一软,竟跌坐在苏代身边。苏代兴奋得面红光,连喊“来人!”两个侍女飞步而来,苏代便是一声吩咐:“快!抬竹榻来,让老丞相安卧歇息。”一时可坐可卧的竹塌抬来,樗里疾被两名侍女扶上竹塌犹自嘿嘿笑个不停:“直娘贼,酥软得好快活,比田文小子当年骗老夫到那绿街热水泡,强到天上去了!”苏代见樗里疾兀自嘿嘿嘟哝,竟是一片天真快活,不便大是慨。

原来,苏代对孟尝君托他带来的这小礼也没在意,只做了说开话题的引子而已,不成想这坛海药竟是神奇得立见功效,如何不使他大有光彩?毕竟,樗里疾是秦国王族老臣,又是天下智囊名士,若能使他从半死不活的僵卧中恢复如常,孟尝君这份情意便是太大了,他这邦斡旋便也无形中风光了许多。

在咸转悠得一,苏代便接到行人知会:宣太后与丞相魏冄明召见。

清晨卯时,便有行人领着王车马仪仗来接苏代。到得王广场,淡淡晨雾已经消散,咸小屋顶的绿大瓦在光下一片金红灿烂,玉大砖铺成的广场上垂柳成行,更兼庭院草地上遍地杨柳,轻盈的柳絮便象飘飞的雪花弥漫了廷,竟使这片简朴雄峻的殿有了几份仙山飘渺的意味儿。苏代不便从轺车中霍然站起油然念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飘雪飞飞,飞飞霏霏,柳絮如斯!”罢便是一声赞叹“柳风雪,无愧咸美景也。”

“上卿好诗才!”一阵洪亮的笑声正从飘渺的柳絮风雪中传来“魏冄候上卿。”苏代连忙下车遥遥拱手:“丞相褒奖,愧不敢当。齐使苏代,参见丞相。”魏冄笑着快步来:“苏子天下名士,何当如此拘泥?”走到面前便握起了苏代的右手“来,你我同行!”便执手并肩进,竟是将候使节的诸多礼仪一概抛在了脑后。苏代没想到进入秦竟是如此简单,匆忙之下,竟是无以应对,被魏冄拉着手便匆匆大步的进了东边一座殿,直到绕过殿中一座黑大屏,魏冄才放开苏代,径自向上一拱手:“禀报太后:齐国上卿苏代到。”苏代醒悟,未及细看便对着中央一躬:“齐国特使,职任上卿苏代,参见太后。”

“苏代,我在这里,你却向何处看了?”东面传来一阵明朗的女子笑声。

苏代大窘,抬头一看,才知中央王座是空的,只东首一张大案前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女子,除了高高的发髻中一支长长的碧绿玉簪,却没有任何珠玉佩件,竟是惊人的简朴干净。然则只是那一阵泼辣讥讽的笑声,便令任何使节都不敢轻慢。苏代久有阅历,自然一眼便知,此等不靠排场作势的太后才真有分量,便是重新郑重一躬,又一次报号参见。

“苏代,入座便了。”宣太后笑道“秦王西行巡视,便由本后与丞相见你了。子为邦高手,入秦何事?但说便了。”说话间,煮茶的侍女已经给苏代捧来了一盏热气腾腾的红茶。苏代举盏呷了一口,表示了对主人礼敬的谢意,便拱手笑道:“苏代虽奉王命入秦,然却想先说一件使命外之事,不知太后可否允准?”宣太后尚未开口,魏冄便高声道:“国使无私语。既知使命之外,上卿何须再说?”宣太后却是一摆手笑道:“使者也是人了,如何便说不得私话?说,想说甚说甚,晓得无?”一番秦楚相杂的口语,却是家常自然得没有任何礼仪拘泥。

苏代一拱手便道:“丞相所言,原也正理。只是此事非公亦非私,虽在使命之外,却与秦国利害相关,故而请准而后言,无得有他也。”听说与秦国利害相关,魏冄顿时目光炯炯:“如此甚好,上卿但说便了。”

“苏代一事不明,敢问太后。”先引开一个话头,苏代便悠然笑道“甘茂奉命出使齐国,已有半年有余,太后见我,如何不问甘茂使命成败?”

“哦,甘茂呀。”宣太后目光一闪,恍然醒悟般笑道“使者不回,便是使命未完了,何须探问?又不是小孩童出门做耍忘记了回来,可是了?”

“太后若做如此心,苏代自是景仰,也便无话可说了。”苏代说罢,便端起茶盏悠闲的品啜起来。旁边的魏冄却是着急,一拱手急迫道:“上卿明言,甘茂究竟如何了?”苏代却不说话,只是微笑品茶。宣太后情知苏代要她开口,便轻轻笑道:“上卿想说但说便了,何须买关节?”苏代心知已是火候,放下茶盏便是一声叹息:“不知何故,甘茂已经向齐王请求避难,不愿再回秦国了。”宣太后笑道:“齐王却是封了甘茂几百里啊?”苏代正道:“齐秦素来结好,齐王自是不敢轻纳。目下,甘茂只是暂居客卿而已。兹事体大,却不知太后要如何处置?”魏冄顿时脸冰霜,啪地一拍长案:“叛国贼子!齐国当立即递解与我,明正典刑!”宣太后看了魏冄一眼道:“少安毋躁,急个甚来?”转对苏代笑道“苏子既说,必有良策,不妨教我了。”苏代笑道:“既蒙太后垂询,自当知无不言。方今天下,名士去国者数不胜数,若以去国之行即加叛逆大罪杀之,无异于自绝天下名士入秦之途,诚非良策也。然则甘茂曾为将相,深知秦国要虚实与诸般机密,若联结东方大国攻秦,岂非心腹大患?惟其如此,甘茂不可于他国。为秦国计:不若许甘茂以上卿高位,其回秦,而后囚于机密之地,似为万全。太后丞相以为然否?”

“此计大妙!”魏冄拍案笑道“我看可行。上卿果真名士良谋也。”

“苏代呀,”宣太后微微一笑“甘茂与你相,你出此计,却图个甚来?”

“一则为公,一则为私。”苏代竟是毫不犹豫“为齐秦之好,齐国不好容留甘茂。为私人计,齐有甘茂,孟尝君与我却何以处之?”宣太后笑了:“这话实在,我信了。”魏冄也醒悟过来:“如此说来,秦国却要报答齐国了?”

“丞相何其直白也。”苏代一阵大笑“邦来往,利害为本。齐国吊民伐罪兴兵除害,秦国若能助一臂之力,便是相得益彰也,何有报答之说?”

“吊民伐罪?”魏冄冷冷一笑“齐国又要灭谁家了?”苏代正拱手道:“太后丞相尽知:宋偃即位称王以来,残庶民,亵渎天地,横挑强邻,夺楚淮北之地三百里,夺齐五座城池,又灭滕国薛国,天怒人怨,天下呼之为‘桀宋’。齐国讨伐此等恶之邦,岂非吊民伐罪?若能得秦国襄助,东西两强之盟约便将震慑天下。此邦国大利也,愿太后丞相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