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嘉陵江水匹马访名师琵琶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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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鹤虽然年小,但像貌英俊,气派大方,而且现在穿的衣服又很阔绰,就把众人更给镇住了,不敢小看他一点。
小鹤从从容容地平银子,数银票。这次总共赢了二百六十多两,心里想着连原有的银子足足有四百出头,心里非常高兴,把银票都揣在怀里,银两要收在行李卷内。
这时,忽见有个黄脸的高身汉子,走在那铺前,抄起江小鹤的行李卷就扔在地上,并且气忿忿地骂道:“他娘的这是谁的破行李,往我的上放!”江小鹤立刻生了气,瞪著眼睛说:“我的!凭甚么你把我的行李扔在地下?给我拾起来!”那人也瞪著眼,握著拳头说:“给你拾起来?你是甚么东西?跑到这里来充财主!装好汉!兔子大的小杂种!”江小鹤一听道人泼口骂将起来,他就把银两摔在桌上,抡著拳头扑过去,问道:“你骂谁!”旁边的人全都闪开,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劝。
江小鹤一拳向那人的脸上打去,那人却早防备著了,急忙用臂挡开,双手反向小鹤抓来。小鹤的左手将对方的右腕握住,右手又握拳猛向对方抡去,只听“咚”的一声,那人一咧嘴挣扎著疼痛,进前来扑小鹤,嘴里大骂:“你敢打我?小杂种!”江小鹤却赶紧闪身,同时一脚向那人的左踢去,接连著用手去挡,左手伸过去,向那人的左臂又是一拳。
那人一歪身,小鹤向那人的左股上又是一脚,那人“暧哟”一声就趴在地下。但那人也不是好惹的,虽然趴下了,他一滚身又爬起来,奔过东墙去就抄刀,小鹤也由行李卷内飕地把钢刀出。
此时那人的刀光已向江小鹤的顶上削来,江小鹤急忙举手横刀,“仓”的一声把对方架住。那人赶紧刀,但江小鹤不容他把刀回,反倒推刀近。那人不得不往后去退,就被他身后一个人将他摔在一边。这人向小鹤摆手,笑着说:“别打了,我看出来了,你的刀法拳法全都是昆仑派。”江小鹤一看,这人身材很肥,黑面大胡子,但穿得很阔。
旁边的人都躲避开了,杨先泰和米子良把那个挨了打的人劝到旁的屋里去了,钩刀戚永就过来指著那胖子,向小鹤说:“这就是我们掌柜的金甲神焦德,看在我们掌柜的面上,老弟你就消消气吧!”江小鹤扔了钢刀,向焦德抱拳说道:“久仰!久仰!”焦德态度十分和蔼,走近前说:“这么小的年纪有这样好的武艺,我还真没有见过。请问老弟,你的武艺是跟镇巴鲍昆仑学来的吗?”江小鹤说:“鲍振飞是我的仇人,我如何肯跟他学武艺?我的武艺都是自己练出来的,只有我姨丈马志贤指点过我几手。”焦德点头说:“怪不得,我久闻鲍昆仑的徒弟除了龙家兄弟和贾志鸣之外,便是葛志强、鲁志中、马志贤等人的武艺高超。老弟你虽不是受过昆仑的传授,可也得算是昆仑派中的人了!”江小鹤摇头说:“不是,不是,我不沾昆仑派的光,他们除了马志贤、鲁志中之外全部是我的仇人!”这时,那输了许多钱的陈七爷还没有走,他过来向焦德说:“今天这位兄弟赢了我不少的钱,把我身边带的四百银票都给赢去了!”焦德哈哈地笑着说:“你可也该输,哪天来到这儿,不捞几十两银子走呀!”于是他就给江小鹤介绍,江小鹤才知道这陈七爷,名字叫陈文富,是本处利通长庄掌柜子。旁边那几个人有的是本处的买卖人,有的是本店的镖头和伙计。
当时因为天已过二鼓,有些人就走了。焦德就把陈文富留住,一面吩咐厨房备酒,一面向江小鹤说:“刚才得罪你的那个人,是我的侄子,他名叫焦荣,也是我这里的镖头。现在老弟你与我,咱们虽是萍水相逢,但却也一见如故,我叫他们预备点酒儿,连陈七爷,咱们高高兴与地喝几盟,以后咱们更深。我并想把焦荣也拉来,叫他坐在下首,给你赔个罪,今天的那场事儿,你们以后谁都不用再提了!”江小鹤一听焦德说的这些话全都非常够朋友,他便慷慨地说:“不要紧,可把他请来,也不必给我赔甚么罪,我们两人算是不打不相识。”焦德笑道:“好老弟,你真慷慨!”当时他叫他伙计把他的侄子焦荣叫来,命他当着人给小鹤作揖赔罪,江小鹤也笑着抱拳还礼。
此时酒菜俱已摆上,焦德就让江小鹤坐在首座,他与陈文富、戚永、杨先泰、吕雄、焦荣还有两个镖头相陪。江小鹤也作出豪侠的气派,擎著大杯饮酒。饮酒之间大家都与江小鹤谈话,都知道江小鹤此来是为会会阆中侠徐麟,但都不晓得他是存心要拜阆中侠为师。
焦德却说:“你来得不巧,阆中侠走了已有十多天了,就因为在十月他在剑门道上,遇著龙志腾、龙志起弟兄二人。那弟兄在剑门把山老鼠茅清手下的几名好汉杀伤,他们并发下大话,说是川省所有的会武艺的人,他们都没放在眼里。这话传到阆中狭的耳里,阆中侠就恼了,独自提剑纵马追上了龙家弟兄,把他们的镖车截住。龙家兄弟的武艺江老弟你是知道的,在鲍昆仑的门徒里他们是最杰出的人才,当然他们也不肯服软,所以就手起来。手之下,龙家兄弟才知道武艺比阆中侠差得多,兄弟两个一齐上手,都敌不过阆中侠一人。结果将镖车马匹全都扔下,两个人爬山跑了。阆中侠将镖车放走,却将马匹扣下,不料他还没回家来,龙家兄弟却跑到阆中来,到徐家去行凶。因为徐家还有一位少爷,他们两人也不能得手。结果只将徐家的庄丁伤了两三个,他们又跑了。后来阆中侠徐大爷回家一看,真是怒不可当,就立刻追赶下去,追了一程没追著。又回来把家事办挡了一下,他又走了。这一走就至今没有回来,我们想他也许追到紫去找龙家兄弟算账去了!”江小鹤很注意地听著,就想:怪不得龙家兄弟都那么着急,跑到鲍老头子家里去勾兵,原来他们猜到了阆中侠要去找他们决斗。只不知现在他们见面打起来没有?又不知他们胜负如何?因此恨不得自己去看他们争斗才好。又饮过几杯酒,焦德就又说:“我这个人生好,也就因为喜朋友,才得了这些虚名。至于武艺我实在抱歉,别说阆中侠我比不上了,就是我们川省二三的拳师侠客,我也是望尘莫及。老弟你现在来了很好,我劝你也不必等著见阆中侠了。他那个人情高傲,不喜朋友,你就在我这裹住著,我给你引见些位朋友,以后你帮助我作买卖好了!”江小鹤听了,却默默不语,心说:焦德他不晓得我有多么大的本领,所以打算请我当镖头。其实不知我这点本领蒙他们则可以,打起来也不能叫他们占上风,可是若比起阆中侠和鲍昆仑那些人物,就差得太远了。我现在有这么些钱,谁指著作镖头吃饭?还是把武艺学好了要紧!当下摇头说:“焦掌柜,你老哥的美意我谢谢你了。我既然来到这里,蒙你们诸位不拿小孩子待我,我将来决不能忘了你们这些位朋友,现在我想只在此打搅你们一个月,一月以内阆中侠若回来,我就见见他。他若不回来,我再到别处去,将来咱们是后会有期。现在我才十几岁,就是会些武艺,我也还不知足。我非得投师学艺,下一两年苦功夫,把本领学得超过了鲍昆仑;回家去报了杀父大仇,然后我才能再到江湖上来跟诸位深!”焦德听了江小鹤这一番话,他不由伸著大拇指表示敬佩,说:“好老弟,你真是一位怀大志的小英雄。报仇的事不用忙,我们川省的江湖人没有一个不恨昆仑派的,将来无论谁都可以帮你的忙。若说到投师学艺,老弟你可别恼我,我看你虽武艺高强,可是比阆中侠大概还差点;他若指点指点你,你的武艺一定会更加高强。不过可有两样,第一,阆中侠不但不朋友,连徒弟都没收过一个。我跟他相二十多年,又同住在一个地方,但他见了我不过是一拱手,连在一块儿喝酒都没喝过一回。第二,他的武艺虽在川省可以称为一绝了,但是若叫他去与鲍昆仑对敌,也不过是打个平手。”他的话说到这里,旁边短刀杨先泰就搭言道:“我看要拜师父只有拜蜀中龙!若把蜀中龙的武艺,十成中学会了一成儿,我看就可以打道天下没有对手了。”江小鹤一听这话,他就赶紧站起身来问:“蜀中龙是怎样的人物,他现住在哪里?”焦德微笑道:“你听他随便说,蜀中龙是二十年前川省一位大侠,不但武艺高得叫谁都比不上,并且于点…”江小鹤赶紧又问:“甚么叫点?”焦德摇头说:“我没看见过,听说这是武当派中的秘传,天下会这种武技的寥寥无几。据说只要用手点在人的身上,立刻就能叫人送命,或者成了哑巴。蜀中龙老侠与龙门侠,在二十年前称为南北二绝,又称二龙。这位老侠早已退隐起来了,现在甚么地方,是在世间或是已经去世,都没有人知道了。”江小鹤听了,呆呆地想了想,又问:“龙门侠现在还活著吗?”焦德说:“前几年有位西方来的朋友,说是龙门侠纪君翊已然去世了,他的少爷也死了,只留下寡妇和孙儿,景况很是可怜,”又说:“纪君翊的武艺是从少林派学来的,后来又在江南武当山学了些内家绝技,所以武艺并不比蜀中龙低,要不然怎能被人称为二龙呢?”江小鹤就像听掌故似的,越听越是入神。可是,他们所说的人物,却都无法去找了,空令人景仰大侠之名,却一点也讨不到教益。他不十分闷闷,心想:据他们这样一讲,江湖上有本领的老侠客全都死净了,只有一个阆中狭的本领比龙家兄弟强些,还能够与鲍老头子打个平手!当时他心里有些愁烦,酒也饮不下去了。
焦德等人见江小鹤有些疲乏了,便也全都停杯不饮。少时厨役把杯盘撤去,那个陈文富也回柜上去了,焦德命人给江小鹤收拾好了铺,他也回家去了。
当夜江小鹤就宿在柜房的里间,与短刀杨先泰对而睡。
到了次,江小鹤一早起来,有人服侍他,给他预备了洗脸水等,他干干净净地收拾好了。然后看见焦荣、吕雄和两个镖头都在院中练拳刀,杨先秦也由屋里出来,站在江小鹤的身旁。他就笑着悄声讯:“这些人的武艺都不行,就仗著在外边认识的人多,所以保镖才没有舛错,要讲实学武艺,还是得到别处去,想发财也得出外省。”江小鹤默默不语,他就走出镖店,杨先泰也跟著他走出来,就说:“咱们到城里玩玩去好不好?”江小鹤点头说:“好。”于是二人散著步,就进了东门。
阆中县的城里十分繁盛,江小鹤目不暇给他向两旁看看,杨先泰也是东瞧西望,他似乎专注意街上往来的妇女。
走到南大街,杨先泰就说:“咱们出南门看看去好不好?”江小鹤问:“南门外有甚么?”杨光泰说:“南门外可热闹多了,那是一个大码头,那里也有酒楼,有各种买卖。还有…喂!江兄弟,你不常见美人儿吗?里边可有的是。”说时他笑着,出一种青年情狂的状态。
江小鹤就问说:“甚么叫美人儿?”杨先泰说:“美人儿就是子婊,江边有三十多家子,每家至少有五六个美人儿。真有跟昼上画的一样的。本地早先有一个赛嫦娥,可是,你别跟旁人去说,那就是咱们的内掌柜的!我认得一个叫小鲍鱼的,也够漂亮的,这时她大概还没起来。等回头咱们喝完了酒,吃完了饭,我再带你去看看。她们要瞧见你这样小年纪的人,又漂亮,又有钱,嘿!不定要怎么给你灌米汤啦!”江小鹤明白杨先秦所说的美人儿,一定是女。心想:嫖女,那可就不是一件好事,不过也得去看一看。闯江湖吗,连院都没去过,岂不叫人笑话?二人随谈随走,不觉出了南门,一眼就望见那波涛滚滚的嘉陵江。
这条江真比巴水渠江大得多多,水上的墙桅如林,简直数不过来。在码头上有一大遍房子,并有一条街。街虽很短,可是各种铺户都有,往来的人也比城里还要稠密。
江小鹤此时心中很畅快,就夸赞说:“阆中真是个大地方!”杨先泰说:“阆中府是川北头一个大地方,要不怎么我来到这里,就不想走了呢?”江小鹤问说:“你来到这里有几年了?”杨先泰翻著眼睛算了算,说:“我是十五岁到川省来的,在合州跟师父学了三年武艺,后来到阆中入了福立镖店,今年我二十二岁,算来我在这里住了三年多了。”江小鹤问说:“你不是本省人吗?”杨先泰摇头说:“不是,我是河南人,我父亲现在还在河南。因为他老人家在江湖上得罪了人,恐怕我将来要受人暗算,才把我送到川省来,叫我跟合州的醉瘟神韩景学艺。醉瘟神虽然武艺不错,可是他整天地喝酒,不大认真教学艺,三年来我也没学出甚么,就仗著师父的名声,才能在外面瞎混。可是我总想这么混长了是一点出息没有,我还打算回河南去找我父亲。那县比这里好,只是我凑不上盘,至少我要到河南去,手里得有百十来两银子。”江小鹤说:“不要紧,你几时走几时跟我说话,我可以借你一百两银子,将来你发了财再还我。”杨先泰听了,十分喜,走到江边眺望了一会。船上有许多舶夫把头多半与杨先秦认识,杨先泰就向他们打招呼,并向江小鹤一一介绍。
他把江小鹤也揄扬了一番,说:“这是汉中有名的豪杰三头虎江小鹤,是我们焦掌柜新结的朋友!”众人一见江小鹤年纪虽小,可是身材颇高,而且体格健壮,衣履整齐,众人也就不敢小看他。
江小鹤与杨先泰在江边站立了一会,看着浩浩的水,他忽然心里有点点不痛快,就向杨先泰说:“咱们找个地方喝点酒去吧!”杨光泰连说:“好,好。”避开江边,往北走了不远,那街上路西有一家酒楼,字号是甚么,江小鹤也不认得,随同杨先泰上酒楼,一看,人还不多。
因为这是个本地的高等酒楼,来此喝酒的多半是些富商和有钱的镖头们,这时有些大船还没有到,所以除了他们二人之外也只有四五个酒客。
他们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落座,要了许多样酒菜,几壶济,二人就彼此让酒畅饮。但江小鹤心中仍是十分不痛快。
由这窗子向外一望,就是浩的嘉陵江,水鸟逐著风帆往来翱翔,显出悠然自在的样子,江小鹤却一肚子心事,越拿酒灌愁就越多。忽然他指著窗外说:“我姓江,前面这道大江就是我!”杨先泰举杯笑着说:“这条江不算大,老弟你要把自己比作江,也应当拿长江作比,长江你没走过吧?”江小鹤摇头说:“我没走过。”杨先泰说:“那江可比这江又大多了。比起来,长江是爹,这嘉陵江就像儿子一般。”江小鹤哈哈一笑,但笑过之后,又想起惨死的父亲,改嫁的母亲,跟母亲过去作了董家儿子的亲胞弟,他不由又愤怒、又悲痛、又惭愧。勉强忍抑住自己的泪,喝一口,自己唱一句,先唱他们家乡的梆子戏,后来唱小曲,由小曲又唱到山歌。
对面坐的短刀杨光泰,微笑着听他一个人唱,但江小鹤才唱了两句山歌,忽然又不唱了,把桌一拍,“唉”地长叹了一声。
杨先泰就笑着问:“怎么,老弟你烦恼了?”江小鹤摇头叹气地说:“真烦。”杨先秦说:“你烦也无用,大丈夫应当怀宽广,有钱就花,有酒就喝,天大的为难事到时再说。咱们江湖人无家无业,可是有一身武艺,有两膀力气,怕甚么?甚么事还难得住咱们?”又说:“咱们快点把酒喝完,我领你到一个地方去,咱们开开心去。”江小鹤问说:“甚么地方?”杨先泰说:“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有美人儿的地方,有个好的。嘿!
只要你一瞧见,你心里的烦恼也就全忘了!”说时他笑着,又给江小鹤斟了一杯酒。
江小鹤就点头说:“好,回头你就带我看看去。”于是二人就急忙地饮酒吃菜,并不再说甚么话。少时几壶酒全喝完了,菜也吃净。二人全都有些醉意,就由江小鹤给了酒钱,二人才下了楼。
杨先泰也不过才过二十二岁,江小鹤却还不到十五岁,两个红头涨脸的小伙子,走路歪歪斜斜,摇摇摆摆,就走进了一条小巷。
巷门首有个木头牌坊,杨先泰指著牌坊上的三个字说:“你看!美人巷!”江小鹤只认得当中那个字,他心想,我不但得学武艺,还得想法念几本书,要不然有人给我来一封信我都看不懂!
走进了胡同,就见稀稀的有几个小门儿,门全都开著,都是土墙草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