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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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吗?”她的舌头稍微有点不听使唤了“我觉得在来这儿的路上看见他了。夜里黑漆漆的。巴里。”
“我猜是他的哪个兄弟吧,”雪莉不以为然地说“他们都长得差不多。”可是莫琳动地大叫,
过了雪莉的声音。
“我觉得肯死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他了!真真切切的。就站在花园里,透过厨房窗子望着我。站在他种的那一丛玫瑰中间。”没人回应她的话。这故事他们之前都听过。一分钟过去了,只有啧啧吃菜的声音。莫琳又用她那乌鸦一般的嗓子发声了。
“加文跟菲尔布拉泽一家关系好的,是不是,迈尔斯?他不是还和巴里打壁球吗?过去,我是说。”
“是的,巴里每星期都把他打得落花水。加文肯定打得很糟糕,巴里比他可大十岁呢。”围桌而坐的三个女人被烛光照亮的脸庞上现出几乎同样的暗自
喜。排除其他可能,她们对迈尔斯年轻瘦高的合伙人都有些许不可告人的兴趣。就莫琳来说,这只不过是因为她的胃口永远对帕格镇的一切飞短
长敞开,而一个年轻单身汉的行踪自然是一块好
。雪莉则喜
听加文哪里不如人意,哪里岌岌可危,因为这就衬得她生命中成就
、踌躇
志的双子星——霍华德和迈尔斯更加熠熠生辉。而在萨曼莎眼中,加文凡事皆不主动,永远小心翼翼,这
起了她猫科动物一般的残酷本能,非常想见他被哪个女代理人一掌掴醒,踏上正途,或者干脆就打个
地找牙。每次见到他,她都会挑衅挑衅,一想到他肯定认为她盛气凌人、难以招架,就涌起一阵快
。
“这段时间他那个伦敦来的女朋友,”莫琳问“怎么样?”
“她已经不在伦敦了,小莫。搬到霍普街住了,”迈尔斯说“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得说他现在正后悔自己当初招惹上她呢。你知道加文那人。生来就胆小如鼠。”迈尔斯上学的时候比加文高几个年级,所以他说到这位合伙人,永远都抹不掉一个六年级级长谈小学弟的口气。
“皮肤黑黑的那个女孩?头发很短?”
“就是她,”迈尔斯说“是个社工。总穿平底鞋。”
“那她来过我们食店,对不对,老霍?”莫琳
动起来“不过我一看就知道她做菜不行,一眼就看出来。”紧跟着汤上桌的是烤猪
。在霍华德的默默纵容下,萨曼莎已经带着微醺,几乎快要心
意足了,可心里还有一块什么在愤懑不平,可那微弱的抗议
本无人理会,就像一个快被海水冲走的人。她想再喝几口,把这情绪也浇灭掉。
一阵静默卷过,像新桌布一样摊开在整个餐桌上,空白无痕,待人书写。大家都明白,是霍华德引入新话题的时刻了。他自顾自大快朵颐,用酒送下口
口的食物,对周围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而不见。等到盘底半空,他终于拿起餐巾擦擦嘴,说话了。
“是的,眼下议会会怎么样,就很有看头了。”一个大嗝儿冒上来,他只好顿了顿,有一刻好像就快吐了。他捶捶。
“不好意思。是的。会很有看头。菲尔布拉泽不在了,”既然在谈公事,霍华德就转回使用他一直叫的这个姓“我看他写给报纸的文章也发不了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除非‘说死你’接过旗子接着干。”帕明德·贾瓦德第一次作为教区议员面之后,霍华德就封她为“说死你·布托”②了。这个封号在反丛地阵营里很快就免费开来。
②贝纳齐尔·布托(1953—),巴基斯坦政治家,一九八八至一九九o年任总理。
“她脸上那副表情,”莫琳对雪莉说“她脸上那副表情,我们告诉她消息的时候。噢…我一直在想…你知道…”萨曼莎竖起了耳朵。可是莫琳的模仿实在太好笑了。帕明德嫁的是帕格镇最人的男人:维克拉姆,身材颀长匀称,鹰钩鼻,睫
浓密,一副
悉世事的慵懒微笑。多少年来,每当在路上停住脚步和维克拉姆寒暄时,萨曼莎总是把头发往脑后甩,大声说笑——甩得和笑得未免有点太勤——维克拉姆有着迈尔斯曾有的身材,可是迈尔斯不再打橄榄球之后就变得一身肥
、大腹便便了。
维克拉姆和帕明德搬来附近住不久,萨曼莎就不知从哪儿听说他俩是包办结婚。这则消息让她觉得十分人,妙不可言。想想看吧,受命嫁给维克拉姆,不得不做。她有一种小幻想,自己被裹上面纱,引进房间,是一位被迫接受命运的女处…想想看吧,抬起头,心里知道自己将会得到那个…更不用提他职业的魅力了:身负重任!即使是个难看些的男人,也会因此平添几分
吧…
(维克拉姆七年前为霍华德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其结果就是,之后他只要踏进莫里森和洛伊食店,就必遭各种玩笑火力猛攻。
“请到队伍最前面来,贾瓦德先生!女士们请靠边——不,贾瓦德先生,必须的——这个人救过我的命,把一颗老心给好了——这是什么样的恩情,贾瓦德先生,老爷?”霍华德总是坚持要维克拉姆免费拿些试吃品,他买的每样东西也都要额外附赠一点。结果呢,萨曼莎怀疑就是因为这些傻乎乎的举动,维克拉姆几乎从
食店绝迹了。)谈话进行到哪儿,她已经跟不上了,不过也没关系。大家还在絮絮叨叨地讨论巴里·菲尔布拉泽给当地报纸写的一篇什么文章。
“…正要跟他谈谈这件事呢,”霍华德低沉而有力地说“那种手法实在太下三滥了。好了,好了,现在大势已定。”
“现在我们该考虑的是谁来取代菲尔布拉泽。决不能低估‘说死你’,不管她现在心情多不好。低估她可就犯了大错误。她说不定已经开始物人选了,所以我们自己得赶快找一个体面的候选人。越早动手越好。小节关乎大局。”
“准确地说,那意味着什么?”迈尔斯问“要选举吗?”
“有可能。”霍华德说,带着一抹智者的神态。
“但我怀疑是不是真的会举行。因为只是个偶发空缺。如果大家没有兴趣搞一次选举——当然,我说了,决不能低估‘说死你’——但是只要她没能凑齐九个人来提议举行选举,那就只需要指定一个新议员了事。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需要九个成员投票批准指定人选。九个是法定人数。菲尔布拉泽还剩三年任期。值。那样就能扭转全局,用我们的人取代菲尔布拉泽了。”霍华德胖手指敲着酒杯壁,望向桌子对面的儿子。雪莉和莫琳的目光也投向他。萨曼莎看到,迈尔斯也正望着父亲,犹如一条胖乎乎的拉布拉多犬,期待主人丢下一块,期待得浑身发颤。
醉意的来袭让萨曼莎晚了一拍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也明白了为什么餐桌上洋溢着一派奇怪的庆祝气氛。醉意让她觉得自由,但转瞬之间又封住了她的喉咙,因为自己也吃不准沉默无言地灌下一瓶多葡萄酒之后,舌头到底还听不听指挥。于是她没出声,心里默念出一句话:你他妈的最好告诉他们你得先跟我商量商量再说,迈尔斯。
7特莎·沃尔本不想在玛丽家待太久——把丈夫和肥仔单独留在家里从来都叫她心如蚁爬——可今天还是一不小心待了好几个小时。菲尔布拉泽家摆了行军
、睡袋。死亡留下了一片真空,整个大家族的人都围聚过来,可是不管人声如何鼎沸、众人如何熙攘,
走巴里的那道裂
始终都在。
自朋友去世以来,特莎还是头一回一个人清清静静,想着心事,在暗夜里沿着教堂街往回走。她双脚疼痛,羊衫也抵挡不住阵阵寒意。唯一的响动来自脖子上木珠的撞击,还有经过的那些房子里隐约的电视机声。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心头:巴里会不会知道呢?
从前,她从未想过丈夫会不会把她这辈子最大的秘密告诉巴里。那是她的婚姻里埋藏最深的腐烂之物。她和科林甚至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虽然许多次的谈话中它的影偶尔拂过,尤其是最近)。
可是今晚,特莎觉得自己提起肥仔时玛丽朝她瞥过一眼…
你太累了,胡思想,特莎稳稳自己的心。科林保守秘密已成习惯,他坚不可摧,即使是对偶像巴里也断无
漏的道理。如果巴里知道…她真不愿这样想,真不愿意他对科林的好只是出于同情,只是因为她特莎曾经做下的那件事…
她进了家门,来到起居室,看见丈夫坐在电视机前,戴着眼镜,新闻在播放,但他只是似听非听。他膝上放了一叠印了字的纸,手里还握着笔。没有肥仔的踪影,特莎松了一口气。
“她怎么样?”科林问。
“嗯,你知道的…不算太好。”特莎回答。她跌坐进老扶手椅,吁出一口气来,掉旧鞋子。
“不过巴里的哥哥可真是太好了。”
“怎么好?”
“嗯…你知道的…帮里帮外的。”她闭上眼,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又按了会儿眼皮。
“我一直觉得他这人不太可靠。”科林的声音传来。
“真的?”特莎真心不知道他何出此言。
“是。还记不记得那回,他答应来给我们和帕克斯顿中学的比赛当裁判?结果比赛前半小时突然说不来了,只好由贝特曼顶上。”特莎本能地想要反驳他,可是忍住了。科林总是喜凭第一印象或一次表现就对人一锤定音。他似乎永远也不明白,人
是多面的,每一张平凡的脸孔背后可能都隐藏着一片郁郁生长、独一无二的原野,跟他自己一样。
“嗯,他对孩子们非常好。”特莎措辞很小心。
“我得去睡觉了。”但她并没有动,仍然坐着,体会身上各个部位的疼痛:脚、、还有肩。
“特莎,我在想。”
“唔?”透过镜片,科林的眼睛显得更小了,简直跟鼹鼠一样。高高的半秃额头于是更加触目惊心。
“巴里在教区议会想要实现的一切。他努力执着奋斗的一切。丛地。戒毒所。我考虑一整天了,”他深一口气“基本上已经决定,我要接替他干下去。”一阵惊恐袭来,特莎在椅子里动弹不得,片刻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保持住脸上那份不偏不倚的表情,亏得多年的职业训练。
“我敢肯定这是巴里想要的。”科林说。他动得出奇,但似乎又不忘严防别人的反对和劝诫。
不可能,特莎最诚实的内心在说,巴里一秒钟也没想过要你来干这个。他一定早就知道你是最不合适的人选。
“上帝啊,”她说“嗯,我知道巴里很…但那份责任也太大了,科林。何况并不是说帕明德也不在了呀。她还在,而且肯定会身体力行地推进巴里未完成的事情。”我早该给帕明德打电话的,她一边说话一边想,自责简直闹腾到胃里去了,哦,上帝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要给帕明德打电话呢?
“但她也需要有人撑啊,她是没法孤身一人跟他们斗的,”科林说“我敢打赌霍华德·莫里森肯定会找个傀儡来接替巴里。说不定他现在已经…”
“噢,科林…”
“我敢打赌他有这心!你也了解他是个什么人!”科林膝上那叠纸滑了下来,他不去理会,纸像白瀑布一样滚落地面。
“我想为巴里做这件事。从他倒下的地方继续往前走,保证他所做的努力不会化为乌有。他的理念我都知道。他经常说如果不是那样,他就不会得到所有这些机会,你看看,他给了这个社区多大的回报!我说什么也要站出来。看看需要我做些什么,明天就看。”
“好吧。”特莎说。多年经验已经教会她,万万不可在科林兴趣刚刚涌起时就泼冷水,那样只会适得其反,令他愈发一意孤行。也是多年经验教会科林,特莎往往会先假意合,再提出反对。无数个回合下来,当中往往隐约可见那个埋藏经年的秘密。特莎觉得自己欠他的。他也这么觉得。
“这件事我是真心想做,特莎。”
“我理解,科林。”她好不容易身离开椅子,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走上楼去。
“你来睡觉吗?”
“一会儿就来。我想先把这些看完。”他正把掉在地上的纸捡起来。不计后果的新计划似乎给他注入了狂热的能量。
特莎在卧室里慢慢掉衣服。地心引力仿佛更加强大了。抬起胳膊都那么费力,拉开倔犟的拉链就更累人。她穿上睡袍走进浴室,听见肥仔在楼上转来转去。近来她常常
到自己穿梭在丈夫和儿子之间筋疲力尽、孤独无依,因为父子俩互不往来,漠然得好像只是房东和房客。
特莎想取下手表,这才意识到昨天就不知把它放到哪里去了。太累了…总是丢三落四…而且,她怎么可以忘记给帕明德打电话呢?她眼里噙着泪,心里惴惴不安,拖着脚爬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