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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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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站起来,抖抖肩上披着的黄呢子大衣,强做镇静地说:你,你,小丫头,你想造反吗?大姐可不是那种随便就让人唬住的人,她悠了一下右臂,将一块砖头对着大王投过去。她绝对想砸破大王的头,但因为力气太小,砖头落在大王的面前,吓得大王蹦了一个蹦,像一个机灵的小青年。你这个小右派,还敢动真格的?!造你活妈,我大姐破口大骂,把你妈造到坑里去,然后让她从烟囱里冒出来!我大姐从小就喜骂人、说脏话,她骂人的那些话彩纷呈,我不好意思如实地写,生怕脏了你们的眼睛。另外她发明的那些骂人话里有许多字眼连《辞海》里都查不到,所以我想如实地纪录也不可能。我大姐这个没有教养的女孩,举起第二块砖头,对着大王的头投过去,大王轻轻一闪就躲过了,像一个机灵的青年。我大姐两投不中,恼羞成怒,站在大王面前,跳着脚骂,那些黄的词儿像密集的子弹,打得大王体无完肤。众人刚开始还着,伪装严肃,但终于绷不住了。一人开笑,大家就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我大姐有点缺心眼,人来疯兼着人前疯,众人越笑她越来劲,就像一个被人喝彩的演员。大王革命几十年,大概还没碰到过这样的问题。他习惯地把手往里摸去,有人害怕地喊:不好了,大王摸了!有人不害怕地说:摸个鸟!他是文职干部,没有。大家便又哈哈大笑起来。大王终于愤怒了。他指挥不动别人,便指挥他的母翅膀:把她给我捆起来。这也是他的习惯话语,张口闭口就要把人给捆起来。他身边没有绳子,他的母翅膀身上也没带绳子。四个女人一拥而上,她们都被我大姐气得鼓鼓的,可算等到出气的机会了。跟着大王划了那么多右派,还没遇到这样的刺儿头。在那个年代里,谁不怕她们?一听说被划成了右派,有哭的,有下跪的,有眼睛发直变成木头的,没有一个敢像这个小丫头,破口大骂还拿着砖头行凶,如果不治服了她,这反右斗争就别搞了。她们一拥而上,把我大姐按倒在地。尽管我大姐咬掉了不知是那个女人的一节手指,但最终还是给按在了地上。她们用穿着小皮靴的脚踹着我大姐的股,我大姐骂不绝口,越骂人家越踹,终于给踹子。我爹和我娘匆匆跑来,不知他们怎么得到了消息。我娘哭,我爹却笑。我爹笑着说:打打打,往死里打!这孩子我们早就不想要了。我娘哭着说:你不想要,我还想要呢…

跑到头前的李铁看到站着泪的蒋桂英与蹲着哭泣的陈百灵,脸上表现出疑惑的表情,但他没有停止奔跑。他的脸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其他的人基本上是麻木不仁。最麻木不仁的是张家驹,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步速不变姿势也不变,活活就是一架机器。朱老师却偏离了跑道,大声说,嘿嘿,欺负女人瞎只眼!人群中有人慨地说:老朱这人,睁着眼死在炕上,一肚子心事,像他这样子,还指望拿头名?又有人说:朱老师是热心人,阶级斗争天天唱,世界需要热心肠!桑林得到了可能是有生以来的最大尊敬,脸是洋洋得意的神情。村里人说,嘿嘿,连桑林都看不过去了,你想想自己缺不缺德吧!嘿嘿挨了两拳,又受到了大家的批判,尴尬,委屈,虾着,提着鞭杆,说:桑林,你小子有种等着吧,我不报此仇就是大闺女养的私孩子。桑林说:你原本就是个私孩子。嘿嘿挤出人群,对着那两匹马使威风去了。

这时,篮球场上,右派队的教练员叫了暂停,县教工联队的也跟着暂停。两个队的队员都围拢在自家的教练周围,听面授机宜。我们离着比较远,只能看到教练员挥舞的双臂,但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嘿嘿劈开腿站在车辕干上,拿着牲口撒气,一鞭紧追着一鞭,着那两匹倒霉的马,鞭声清脆,就像放似的。正好大队长从这里路过,看到嘿嘿打马,便上前问:嘿嘿,你打它们干什么?嘿嘿打红了眼,抬手就给了大队长一鞭,啪!大队长脖子上顿时就鼓起了一道血红。大队长崔团,复员军人,自己说参加过广西十万大山的剿匪,智擒了女匪首,但随即就中了女匪首的美人计,又把她给放了。这就犯了大错误,差点让连长给毙了,只是因为他战功太多,才留了一条小命。这都是他自己咧咧的,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如果不是那个女匪首,我早就提拔大了,还用得着跟你们这些个乡孙在一起生气?这是崔团经常说的话。他的历史也许是自己虚构的,但他在现实生活中的表现却是我们有目共睹的。这人脾气暴燥,雷管似的。我亲眼看到他提着一杆鸟追赶老婆,原因是老婆在他吃饭时放了一个。他老婆跑不动了,就往一棵大杨树上爬。他追到树下,举起鸟,瞄准老婆的股,呼嗵就是一。嘿嘿不知死活的个鬼,竟敢打了崔团一鞭,真是老鼠猫‮眼腚‬,大了胆了。路边发生了这样的的事,所有的体育比赛都丧失了引力,人们一窝蜂拥过去,想看一场大热闹。但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平如烈火的崔团,竟然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四类分子似的,摸着脖子上的鞭痕,嘴里低声嘟哝着,灰溜溜地走了,连句倒了架子不沾的硬话都没说。这让我们大失了所望,目送了崔团一段,看了站在车辕上像骄傲的大公一样的嘿嘿几眼,便无趣地相跟着,回到场边,继续观看比赛。

当李铁带着他的、其实也不是他的队伍断断续续地转过来时,一个计时员举着一页小黑板冲上跑道。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15圈6000米’。李铁眼睛凸出,重,像一个神经病人,直对着小黑板冲过去,计时员提着黑板慌忙逃离。他站在跑道边上,对依次跑过来的运动员说着:6000米了,6000米了!运动员们有的歪头看看黑板,脸上闪过一种慌的神气。有的却本不看,好象黑板上的数字与自己毫无关系。懂行的右派看客在旁边议论道:到了运动极限了,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最艰苦的时刻,熬过这时刻就好了,熬过这一段就看得见胜利的曙光了。但立即就有我们村的小铁嘴跳出来反驳右派言论:什么‘运动极限’?这就跟挨饿一样,一天不吃饿得慌,两天不吃饿得狂,三天不吃哭亲娘,五天六天不吃,肚子里反而得难受了。你们看,张家驹有运动极限吗?张家驹跑法依旧,黑脸上干巴巴的,连一颗汗星儿都没有。有人说,一万米,对人家老张来说,那才叫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盘儿!人家老张拉着慈禧太后从颐和园跑到天安门,一天跑四个来回!一万米算什么嘛!你们看,朱老师到了运动极限了吗?朱老师也还是那样,像我家的大白鹅,一步一探头,跑到我们身边时从不忘记跟我们打个招呼,不说话也要点点头,不点头也要笑一笑。刚受过众人赞赏的桑林从怀里摸出一个黄芽红皮大萝卜,问道:老朱爷们,吃吗?朱老师摆摆手,笑道:爷们,孝顺老子也得选个时候!然后他就一蹿一蹿地跑过去了。从后边看,他的腿是被他那颗大头带动着跑。我们追着他的股喊:朱老师,加加油,追上去!有人说,不到时候,到了时候他会追上去的,万米长跑,最重要的是气息,老朱气息好。什么呀,那不叫气息,那叫肺活量!朱老师的肺活量,是我们亲眼见识过的。

夏天的中午,朱老师带着我们到河里去洗澡,当然说去游泳也可以。我们习惯把游泳说成洗澡,几十年如一。只是在那些右派们来了后,游泳才进入我们的语言。我们到了河边,全都得一丝不挂,把身上那条唯一的头挂在河边的红柳棵子上。河里水浅,只有石桥底下水深。那儿不但水深,而且由于桥面的遮盖水还特别凉,所以我们一下河就往石桥下面跑。朱老师在我们身后大喊:回来回来!不许光股下河!石桥那儿,早有一群右派在,游___泳!有男右派,有女右派。女人下河,五谷不结,这是我爹他们的说法。我爹他们的说法只对我娘她们这些女人有约束力,对人家那些女右派一点用也不管。人家尽管是右派,但大家都清楚,右派也比农民高级,什么贫下中农也是领导阶级呀,那都是人家哄着咱们玩的,如果拿着这话当真,那你就等着遭罪吧!右派不种地,照样有饭吃;贫下中农不种地,饿死也没有哭儿的。你贫下中农再高级,不信去粘粘蒋桂英她们,人家连也不会让你摸一!右派们在桥下戏水,男的穿着头,女的穿着的也算头吧,不过她们的头比男人的头长得多,我们给她们的头起了一个很文雅的名字:连头。我们也终于明白了洗澡和游泳的区别。我们下河,一丝不挂,所以我们是洗澡;右派下河,穿着头和连头,所以他们是游泳。其实我们和右派在河里干得事情基本上没有区别。我们在河里一个劲地打扑通,扑通够了就跑到河滩上去,往自己身上抹泥巴。他们在河里也是一个劲地打扑通,扑通够了就站在桥墩旁边往身上抹胰子。这样一比较,我看他们更像洗澡而我们更像,游___泳。

游泳啊,游___泳!我们本不听朱老师招呼,狂呼叫着,光着股冲向石桥下面。朱老师无奈,穿着大头子跟在我们后边,像我家那只大白鹅下了河。朱老师擅长仰泳,他躺在水面上,头翘起来,脚翘起来,中间看不见,身体一动也不动,就像几块软木,黑的,朝着石桥下漂来。我们刚开始光着股往石桥下冲锋时,那几个风女右派吓得哇哇叫,有的还把身体藏在水里,搂着桥墩,只着鼻子和眼睛,像一些胆怯的小姑娘。但很快她们就发现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比较弱智,光着股在她们身边钻来钻去对她们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于是她们就放松了身心,该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了。这么些男孩子里有没有个别的早的小氓,看到那些漂亮女子想入非非一点,我看也不能说没有。譬如说有一个名叫许宝的,就喜在桥下扎猛子。他水下的功夫很好,一头扎下去,能在水下潜行十几米远。我们经常可以听到那些女右派哇哇大叫,说是有大鱼咬人。其实那里有大鱼,都是许宝这小子搞得鬼。但有一天这小子在水下潜行干坏事,没拧到女人的腿,却一头撞到桥墩上,碰出了脑震,差点要了小命。

右派们对朱老师尊重,并不因为他是个土造的右派就歧视他。其实朱老师的右派是大王亲自划定的,比他们的档次还要高呢。他们在桥下喊,朱老师,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呀!朱老师就仰过去,身体靠在桥墩上,与那些右派们谈天说地。我们有时候闹累了,也围在他们周围,听他们说话。右派的话跟我爹他们的话大不一样,听右派谈话既长知识又长身体。我当兵后常常语惊四座,把我们的班长、排长得很纳闷: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农村孩子,肚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学问呢?他们那里知道,我在桥墩底下受到过多高层次的全面熏陶,从天文到地理,从中国到外国,从唐诗到宋词,从赵丹到白杨,从《青之歌》到《林海雪原》,从小麦杂到番茄育苗…有时候,他们谈着谈着,会突然静下来,谁也不说话,只有河水从桥里静静的过去。只有水冲着桥墩发出不平静的响声。几十颗大脑袋围着桥墩,几十颗小脑袋围着大脑袋,这简直就像传说中的水鳖大家族在开会,小的是小鳖头,大的是大头鳖,其中最大的一个头就是我们朱老师的头。这家伙下河也不摘掉他的眼镜,在暗的桥里,他的眼镜闪烁着可怕的光,一看就让人想到毒蛇什么的。他老先生翘起两只脚,河水被他的脚掌分开,形成了两道很好看的波纹。桥面上的水啪哒啪哒的滴下来,滴到身上凉森森的。桥外边光耀眼,河面上波光粼粼。一个女右派打了一个非常好听的嚏,我们楞了一下,然后就哈哈大笑。朱老师说:我们比赛憋气吧。

比赛水下憋气,是朱老师和右派们的保留节目。几个人围在一起,都把鼻子淹没在水下,屏住呼,眼睛相望着,憋啊,憋啊,终于憋不住,猛地蹿起来,像一条大黑鱼。剩下的人继续憋,憋啊,憋啊,终于憋不住,猛地蹿起来,像一条大黑鱼…蹿起来的就变成了看客,看着那些还在顽强地坚持着的人。最后,剩下的,每次都是朱老师和右派小杜。小杜是黄河水文站的,天天和水打道,知水,他说从他的祖上起,就当‘水鬼’。清朝时还没有潜水员这个叫法,‘水鬼’们完成的实际上就是潜水员的工作。他说他的老老爷爷在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手下当过‘水鬼’,在安庆大战中凿漏过太平军的大艨艟,为反动的清皇朝立过战功。朱老师与‘水鬼’后代四眼相对,用眼睛对着话,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是能比你在水中多待一会儿。别吹,出水才看两脚泥!两个人较着劲,谁也不肯先蹿出来。小杜说他的老老爷爷能在水下待两个小时,不用任何潜水工具。瞎吹,尽瞎吹!信不信由你。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三分钟过去,憋到了大约五分钟的时候,小杜终于憋不住了,呼地蹿了起来,好像发了一颗水雷。他摸了一把脸,将鼻子上的水抹去,然后就大口地气。朱老师还在憋着,大家都数着数,571,572,573,574…600…朱老师还憋着,眼睛发红,好象充了血。右派们说,行了老朱,别憋了,你赢了,你绝对赢了。我们也说,朱老师,上来吧,憋坏了脑子谁给我们上课呀!在众人的劝说下,朱老师才出了水,看样子很从容。小杜说:老朱这家伙会老牛大憋气。陈百灵说:多么惊人的肺活量!朱老师说:实话告诉你们吧,我掌握了水下换气的方法,别说在水下憋十分钟,就是憋一小时也没事。小杜说他的老老爷爷能在水下待两个小时是完全可能的,你们不要不相信。

长跑运动员,要有坚硬的骨头,要有结实的肌,关键的还要有不同于常人的两叶肺。朱老师的肌和骨头并不出,但他有两叶杰出的肺,这就弥补了他的所有不足。所以连专业的长跑运动员李铁都气嘘嘘地在运动极限上挣扎时,朱老师却呼均匀,泰然自若。

观礼台上的大喇叭突然又响起来。当它又响起来时,我们才想到,它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它放出的还是进行曲,曲子不老,唱片太老了,留声机的针头也磨秃了。进行曲里夹杂着刺啦刺啦地噪声。那个计时员又举着黑板跑到跑道上给运动员们提醒:20圈8000米。这就是说他们已经跑过了五分之四,离终点只有五圈,只有两千米。连五圈都不到,连两千米都不到了。可以说是胜利在望了呀!他们还是保持着原先的次序,从我们面前跑了过去,对计时员好心的提示显得很是麻木。等他们又一次转到我们面前时,我们才发现计时员的提示还是很起作用。这时,跑在最前面的还是李铁,但他跟后边的团体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第二名暂时还是骆驼脸青年陈遥,他的两片厚翻翻着,一缕发垂在脸上,挡住他的视线,害得他不得不频频地抬起手将那缕头发抿上去。我校的小王老师由原先的第三名落到第五名,黑铁塔已经超了他变成了第三名,另一位我们不知来历的大个子保持着第四名。小王老师不甘心就这样落了后,计时员的提示好象给他打了一针强心针,鼓起了他最后一拼的勇气,我们看到他加快了步频,他的个子最小,他的步频本来就是最快的现在就更快了。他把头往后仰着,简直像进行百米冲刺,口里还发出哞哞的叫声。他的身体与第四名平行了。我们高声喊叫着:王老师!加油!王老师!加油!他的身体终于超过了第四名自己变成了第四名。看样子他还想趁着这股劲冲到最前面去,但第三名回头望了一眼后也迫不及待地加了力。小王老师就这样被黑铁塔给住了。他的像小野兔一样的步速渐渐地慢了下来步子的节奏也了套。他的‮腿双‬之间好象上了一些看不见的线。他越跑越吃力。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了。他一头栽到地上。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大个子躲闪不及,趴在了他身上。我们的运动会比较简单,没有救生员什么的,观众们热情地跑上去,把大个子和小王老师拖下来。那个大个子神思恍忽地说:别拦我…挣起来就往前跑,完全丧失了目标,碰倒了好几个观众,大家把他架起来遛着,就像遛一匹疲劳过度的马。小王老师双手按着地跪在地上,烈地呕吐着,早饭吃下的豌豆粒从鼻孔里了出来。我们怀同情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减员两名之后,跑道上人影稀疏,好象一下子少了许多人一样。李铁还保持着领先的地位,但陈遥已经紧紧地咬住了他。黑大汉第三,距前两名有七八米的光景。第四名是那个我们不知道来历的人,他好象很有后劲,正在试图超越黑铁塔。黄包车夫还是那样,拖着他的无形的洋车,旁若无人,只管跑自己的。他的目的好象不是来争什么名次,他的任务只是要把他的车上的乘客送到目的地,或是从颐和园送到天安门,或是从天安门送到颐和园。我们的朱老师跟在黄包车夫后边,步伐看不出凌,但脸上的颜有些灰白。从我们身边跑过时,我们为他加油,他对着我们简单地挥了一下手,脸上的笑容显得有点勉强。我们悲哀地想到:朱老师毕竟是年纪大了。

当他们绕过弯道转到跑道的另一边时,一辆破破烂烂的摩托车沿着跑道外边的土路颠颠簸簸地、但是速度很快地冲过来,蹦了一蹦后,它就停在了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摩托的马达放似的叫了几声,然后死了。驾驶摩托的是一个身穿蓝制服的警察,坐在车旁挂斗里的也是一个身穿蓝制服的警察。他们在摩托上静止了一会,然后就从车上跳下来。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与观众混在一起但他们绝对不是观众,我们这些没有政治经验的小学生也看得出来,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他们束皮带,皮带上挂着套,套里装着手。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空气中充了阶级斗争。我们一方面心里打鼓,一方面兴奋得要命。我们一方面想看看警察的脸,一方面又怕被警察看到我们在看他们的脸。一个小女孩举着一枝粉红的桃花横穿了跑道,向场正中跑去。那里的标比赛已经结束,铅球比赛正在进行。一个小男孩手里举着一大半玉米面饼子(饼子上抹着一块黄酱),跑到摩托车旁,边吃着,边弯观看着摩托车。

他们从跑道那边又一次转了过来。距离终点还有三圈,万米比赛已经接近尾声。李铁的步伐已经混不堪。陈遥的息声就像一个破旧的风箱。黑铁塔咬住了陈遥的尾巴,他只要往前跨两步就能与陈遥肩并着肩,但看起来这两步不是好跨的。黄包车夫成了第四名,他并没有加速,而是因为原来的第四名减了速。朱老师还是最后一名,他从开始就跑得怪让人同情,那是因为他的身体的畸形,不是因为他的体力。现在,谁是本次比赛的赢家,还是一个谜。现在应该是我们这些观众狂呼叫的时候,但由于两个警察的出现,我们都哑口无声。我们不希望警察的出现影响运动员的情绪,但心里边又希望他们能看到观众旁边出现了两个警察。我们莫名其妙地到警察的出现与正在奔跑着的某个运动员有关。李铁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这说明他看到了警察。陈遥的身体往里圈歪着,好象要躲闪什么,说明他也看见了警察。后边的两位都看见了警察。黄包车夫没看到警察,他还是那样。朱老师看得最仔细,他生好奇,我想如果他不是在比赛中,很可能会上前去与警察搭话。

比赛还剩下两圈时,计时员举着提示黑板鬼鬼祟祟地跳到跑道正中,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跑开了。李铁摇摇晃晃,头重脚轻地扑到警察面前。陈遥拐了一个弯,对着掷铅球那些人跑去。这是怎么啦?据说运动员在临近冲刺时,因为极度缺氧,大脑已经混,神志已经不清,李铁和陈遥的行为只能这样来解释了。黑铁塔竟然也跟着陈遥向掷铅球的人那儿跑去。难道他也疯了?那个我们不知姓名的人,看到前面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停住了脚步,六神无主地原地转起圈子,嘴里唠叨着: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黄包车夫就这样将自己置身于第一名的位置上,他机械地往前跑,连眼珠也不偏转。就这样我们的朱老师成了第二名,接下来他即便爬到终点,也是第二名。经过警察时,他歪着头,脸上挂着莫测高深的微笑。

两个警察十分友好地伸手将李铁架起来。他两眼翻白,嘴里吐出许多白沫,像一只当了俘虏的螃蟹。一个警察拍着他的背,另一个警察掐他的人中。他的黑眼珠终于出现了,嘴里的白沫也少了。他浑身打着哆嗦,哭叫着:不怨我…不怨我…是她主动的…

观众群里,蒋桂英哇地一声哭了。

距离终点还有一百米,有两个人跑到跑道两边,拉起了一红线。三个计时员都托起了手里的秒表。本次比赛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的朱老师在最后的时刻,像一颗星,发出了耀眼的光芒。他飞速地奔跑,就像我家的大鹅要起飞。黄包车夫还是那样,以不变应万变。在距离终点十几米处,朱老师越过了黄包车夫,用他的脑袋,冲走了红线。

朱老师平静地走到警察身边,伸出两只手,说:大烟是我种的,与我老婆无关。

警察把他拨到一边去,面对着木偶般的黄包车夫。

一个警察问:你是张家驹吗?

张家驹木偶着。

另一个警察把一张白纸晃了晃,说:你被捕了,张家驹!

手铐与手腕。

原来你们不是来抓我?朱老师惊喜地问。

警察想了想,问:你刚才说种了大烟?

是的,我老婆有心口痛的病,百药无效,只有大烟能止住她的痛。

那么,警察很客气地说,麻烦您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结尾朱老师多年光之后,在我爹和我娘他们的撮合下,与村里的寡妇皮秀英成了亲。

皮秀英瓜子脸,掉稍眉,相当狐狸。每年天草芽萌发时节的深夜里,她夸张的呻声,便传遍了大半个村庄,扰得人难以安眠。与朱老师成亲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她的让人骨悚然的呻。大家都说:皮秀英有福,嫁给大能人朱老师,连多年的陈疾也好了。

朱老师家与皮秀英家的房屋相距不远,自从两人成亲后,皮秀英家的大门就没有打开过,没成亲前她反倒经常地坐在大门槛上,纳着鞋底子,斜眼看着过往的行人。

也从来没看到朱老师到皮秀英家里去。

有人看到皮秀英与朱老师一起从朱老师家的大门出来过。

每年的麦黄时节,从皮秀英家的院子里,便洋溢出扑鼻的香气,有时还能听到皮秀英与朱老师的说笑声。

好奇的人将脸贴到大门上往里望,发现门里边不知何时砌起了一道砖墙,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也挡住了人们破门而入的道路。

有一个想爬她家墙头的人,被暗藏在墙头上的大蝎子给蜇了一厾子。

皮秀英更加狐狸了。

她家的大门上,有人写上了三个大字:狐狸

问朱老师:老朱,您得了仙丹了吗?

他不回答,诡密地笑笑。他的眼圈发青,也有点狐狸。

我爬到皮秀英家房后的大杨树上,看到她家阔大的院子里,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种叶子茸茸的植物。院子都是,连角落里、厕所里都是。在这种拔植物的顶稍上,盛开着像狐狸一样鲜、娇媚、妖气横生的胖大花朵。花朵的颜有白,有红,有紫,有蓝…五颜六,香气扑鼻。朱老师拿着一柄小锄,弓着,在花间除草。皮秀英弯着,将尖尖的鼻子放到白花上嗅嗅,放到红花上嗅嗅,放到紫花上嗅嗅,放到蓝花上嗅嗅…她的股后边拖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像一团燃烧的火。我刚想惊呼,她的尾巴就不见了。

后来,谜底揭开,没有狐狸,也没有仙丹,只有一条地道,从朱老师家院子通到皮秀英家炕前。

参观完工程浩大、内部充了奇思妙想巧机关的地道,有人问:难道就为了种几棵大烟?

没人回答他的提问,但我们的心里非常清楚:不,决不是为了种几棵大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