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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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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巷子照例安静无人。高纯沿着不规则的石阶向坡下跑去,步伐姿态意气风发,比往更多了几分由衷的兴奋。

他把车子开出李师傅家的第一个去向,正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地方。云朗歌舞剧团位于这个城市的凹地,与他栖身的坡地各处两端。从李师傅家出发穿过云朗全城,街道渐渐宽敞平坦。歌舞团的院子也十分开阔,只是院中那幢楼房老旧不堪。按照金葵昨晚的代,高纯在楼内练功房旁边一间小屋的门外,敲醒了睡眼惺忪的剧团经理。

“您是方圆方经理吗?我是金葵的朋友,我是来替金葵请假的。”高纯这样介绍自己。他对那位三十多岁就有些谢顶的汉子恭恭敬敬。看来金葵说得没错,这个名叫方圆的经理显然和她私不错,毫不见外地把高纯让进尚未收拾的屋子。上的被褥未及叠好,经理便先穿戴整齐送高纯出门。高纯一再说您留步您留步。经理还是陪他下了楼,经理说没事,没事,我正好出去买份早点。

他们穿过空的练功房,练功房的破旧在朦胧的光中含混不显。在歌舞团院子的门口,看门老头神张皇地上前来,刚说了一句:方经理有人找你!他们便被几条壮汉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个声喝问:你是经理吗,我妹妹金葵今天上班没有?那叫方圆的经理和他们有方有圆的对起话来,高纯轻声说了句:方经理我先走了。便侧身出门,掩面而退。

在收留金葵的第二个晚上,小阁楼里轻松了许多,没有了前一夜的生疏和拘谨,气氛显得融洽而又快活。两个年轻人互相谈了他们各自的家庭和亲人,以及同样简单的人生阅历。

和高纯相比,金葵的人生似乎应有尽有,不仅父母健在,长兄持家,而且,她家在云朗市区一条热闹的大街上,还开了一家不算太小的酒楼。在云朗能开几百个席位的酒楼,也算得上是大富之家了。高纯说:“皇大酒楼我知道的,我还往那儿拉过客人呢。你们家既然开了这么大的买卖,按说不该再拿你去巴结那个台湾人啦。”可金葵的回答似乎再次印证了那句老话:穷有穷的快乐,富有富的苦恼——“开这酒楼的钱一多半都是借的,我爸和我哥为这个酒楼背了一身债。这几年生意不好,还得应付方方面面白吃白喝。那个台湾人说可以给我爸贷款,让我爸先把旧账还了。昨天那台湾人本来说好要带我爸我妈和我一起去深圳玩的,可上了车我才知道我爸妈都不去了。我说那我也不去了。他哄了我一路,快到机场了他忽然说他喜我,要跟我谈恋。吓得我只好跳车了。”高纯不解:“谈恋那么可怕吗,要吓得你跳车?”金葵说:“那个台湾人,也就是在大陆做生意做闷了,想找个女孩陪他罢了,谁知道他在台湾有没有老婆。”高纯眨眼:“那你也得早点回家啊。你们家都报警了,你哥也到剧团找你去了。你再不回去,你们家真要告我拐卖少女啦。你让他们着急两天了,气也出了吧?”金葵随和地点头:“我知道。”又说:“我不是气他们,我不回去是怕我爸生气。我爸那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我们顶撞他。我从小到大什么都听他的,他让我去省里上学,我就去省里上学,他让我毕了业回云朗工作,我就回了云朗工作…”高纯话:“他说让你跟台湾人一起去深圳,你为什么不去?你就知足吧,我现在想找个老爸老妈整天管着我,都找不到呢。”话题至此,转到了高纯身上,关于高纯的身世,让金葵充好奇:“你爸爸妈妈离开你很久了吗?”高纯低头,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我没见过我爸,我是我妈带大的,我从云朗艺校毕业的前一年,我妈就病了,然后,就死了。”金葵沉默下来,用沉默表示了应有的同情。反而是高纯,试图用无所谓的表情,维持这个晚上的轻松:“我猜我八成是个私生子吧。”

“私生子?”私生子这个字眼,让金葵目光怔忡。直到高纯自我解嘲:“就算是私生子吧,但愿也是情的结晶,而不是一夜情的累赘。”金葵才笑了起来,而且添油加醋:“一夜情的累赘还算好的,别是强xx犯的罪证。”在高纯记忆中,这大概是第一次,在他的这间小屋里,响起女孩清亮的笑声。

他可没笑,指指自己:“我是强xx出来的?你太损了吧!”第二天下午,高纯收工很早,他没回李师傅家,而是直接把车开回了自己的住处。和他同车来的,还有云朗歌舞剧团的经理方圆。方圆的到来使这间阁楼备显狭小,高纯站在阁楼的门外,默默听完了方圆对金葵的规劝。

方圆说:“我答应你们家了,一定把你找到。你哥哥能找的地方他都找了。你爸爸气得血都上来了,你总不能在这儿躲一辈子吧。”金葵说:“我爸怎么说的,他还让我跟那个台湾人好吗?”方圆说:“这我不知道,你们家也是为你好嘛。”金葵看了高纯一眼,说:“我爸不是为我,他是为钱。”方圆也看了高纯一眼,仿佛这事与高纯有关似的,随后转脸继续开导金葵:“你躲在这儿也是给人家找麻烦嘛,你哥的脾气你也知道,这地方一旦让他找上门来,非把小高暴打一顿不可,你这样也连累人家小高嘛…”高纯在门口话:“打我干什么,我又没动他妹妹一个指头!”方圆低头点烟,没做解释。

金葵说:“好,那我回去。”方圆这才把悬在心口的气,随烟吐出:“是嘛。”他如释重负地把脸转向高纯,冲高纯笑了一下。但高纯没笑。

方圆完成任务,告辞离去。高纯和金葵一起送他下楼,方圆也许看出来了,金葵还有话说。

“老方,求你个事好吗?”金葵开了口,方圆悠着劲:“什么事啊?”金葵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高纯,低声说道:“你知道吗,他也是学跳舞的,云朗艺校毕业的。让他到咱们剧团去怎么样啊,练一个月就能恢复。”方圆没敢回头,用更低的声音回答:“你就别给我找事了,剧团现在的效益不好,下一步还要裁人呢。最近准备搞一次全员考核,优胜劣汰。不过你放心,裁谁也裁不到你的头上。”方圆走了,金葵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高纯跟上来问了一句:“他又说什么?”金葵说:“没说什么。”夕西斜的时候,高纯送金葵回家。

金葵家住在云朗的新城,那是一片崭新而俗气的楼宇。下车前金葵用女孩特有的扭捏,对高纯表示了暧昧的谢意。

“这几天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你早烦我了吧?”高纯说:“没有啊,我那儿条件太差了,再住下去你也该烦啦。”金葵说:“我占了你的,占了你的蚊帐,你天天睡在天台上,天台上有蚊子,夜里水也大的。我知道你早盼着我快点回家了。”高纯说:“没有啊,你在我那儿我都习惯了,你一走我倒不习惯了。”金葵笑笑:“那祝你今天睡个好觉,咱们后会有期吧。”高纯点头,却问:“后会…有期吗?”金葵说:“不知道啊。”又说:“你要想见我,总能见得到吧。”高纯说:“我这两天多拉点活儿,多挣点钱,然后上你们家酒楼吃饭去。你在那儿吗?”金葵说:“我在那儿干吗。你去看我演出吧。过些天我们团可能有演出,我找老方帮你要两张票,你有女朋友吗?可以带她一起来看。”

“女朋友?”高纯说:“我一直以为我会和舞蹈过一辈子呢,所以就把找女朋友的事给耽误了。”金葵说:“要不要我在我们团里帮你找一个,也找一个跳舞的行吗?”高纯磕巴了一下:“不用…”又说:“啊,好啊!”金葵说:“你喜长什么样的?”高纯盯着金葵看,没有回答。

金葵回避了他的目光,也避开了这个话题。她拉开车门,说:“谢谢你这两天的款待,这是真的。”金葵推门下车,高纯在她身后说道:“不用谢。”在金葵关上车门之前,高纯又把她叫住:“哎,”他说:“如果你帮我找一个和你一样…和你一样热舞蹈的人,那咱们就谁也不欠谁的了。”金葵回头看了高纯一眼,砰一声关上了车门。

和金葵分手之后,高纯驾车走在路上,不知因为什么,心里有些孤单。

他把车子送到李师傅家里,李师傅照例检查了车子,车子如往常一样完好无损。

已晚,高纯在街边的大排档里,要了一碗素面,慢慢地喝了一瓶啤酒。大排档的一角,摆着台旧得早该报废的电视,电视里放送着一台舞蹈节目,当然不是云朗歌舞团的,但也看得高纯心向往之。

酒后的高纯落落寡,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阵,才百无聊赖地走回家来。他顺着黑暗的楼梯爬上阁楼,用钥匙开门时忽闻身后有些响动,回首看到墙角竟然站起一个人影。门里透出的一线月光镀出了那人的轮廓,让高纯不由惊异地叫出声来。

“金葵?”高纯没想到那一句“后会有期”来得如此迅速,让他辨不清内心应该张皇还是惊喜。他把金葵带进小屋,用温水为金葵擦洗血迹,台灯下的金葵伤痕斑斑,更为触目的两行眼泪,让高纯怎不义愤填膺!

“我看那台湾人本就没想给你们家酒楼投资,是拿投资这事钓鱼呢,你爸你哥凭什么把火气往你身上撒呀!”金葵居然还替父亲解释:“我从小到大,都按我爸的意志生活,所以这次我爸很难容忍…”

“那也不能下手这么狠呀,他不怕把你打伤了吗?万一把脸打破相了你还怎么跳舞啊?”金葵说:“我爸不让我跳舞了,让我到酒楼帮他搞销售去。他说这个我才跟他吵的,他才打我的,我才跑出来的…”高纯没听明白似的:“搞销售,让你?”金葵点头,她说:“那个酒楼,是我们家的命子。”这天晚上高纯在天台上用煤油炉为金葵煮了热粥,连锅端进屋里。他还没来得及把锅放在桌上,小阁楼的屋门便被人敲得响声大作。两人惊慌不已,高纯一边问着:“谁呀?”一边迅速拉着金葵躲上天台。他把天台的门关好之后,才气息未定地又问了一声:“谁呀?”门外第二遍回答:“高纯在这里住吗?”高纯克制心跳,毅然开门,透过屋内台灯昏昧的光芒,他看清门外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影。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高纯镇定下来,声音恢复平静。

“请问您找谁?”

“你是高纯吗?”

“请问您是哪位?”

“我姓蒋,是从北京来的。”这位不速而来的客人坐在阁子间里唯一的那把椅子上,身边放着高纯为他倒的一杯白水。金葵也不再躲在天台的门后,而是靠在门边,默默地看着两个隔桌而坐的男人。那位姓蒋的陌生人大约六十多岁,身体瘦如薄纸,声音响铜一般。

“二十多年前我见过你的母亲,我还记得她皮肤很白,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我印象中她叫江长红。我说的对吗?”高纯站在这位蒋先生的对面,他说:“对,我妈很漂亮,她后来剪了短发。”蒋先生在高纯的脸上凝视片刻,说:“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和你母亲一样,也是一表人才。”高纯说:“你是我母亲的朋友?”蒋先生说:“不,我是你父亲的朋友。”高纯意外地怔住,他看一眼门边的金葵,然后对蒋先生敌意地说道:“我没有父亲。”蒋先生面目平和:“没有父亲,怎么会有你。”高纯则坚持了自己的怨恨:“如果一个人把我生出来又不肯把我养大,那他就没有资格让我叫他父亲。”蒋先生说:“他创造了你,你是他身体发肤的延续,是他生命的一个部分,他在血缘上,法律上,都是你的父亲,这是事实。他只是没有履行父亲的责任,但没人能改变这个事实。”高纯的眼圈红了,他说:“我从来没觉得我还有父亲。我妈也不在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亲人。我一直自己生活。一个人,自己养活自己,我活得好。”高纯泪光晶莹,金葵为之动。蒋先生的面容也就格外慈祥起来:“你父亲病了,他病得很重。疾病有时能让人回顾一生。他对你和你的母亲,非常歉疚,他想找到你们,对自己的失责做出补偿,所以委托我来找你们。我刚刚打听到,你的母亲已经在前年去世了。但我很高兴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想告诉你,你还有亲人。从今以后,你将一辈子衣食无忧!”蒋先生的宣告让高纯再次与金葵对视一眼,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轻蔑还是惊愕。

那天夜里,蒋先生走后,高纯金葵发生了争执——是关于高纯那个忽然现身的父亲。

高纯说:“我也不知道这些年我妈是没找我爸还是找不到我爸,可我知道我妈这些年为了养活我,为了让我上学、上艺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如果我父亲真是那么一个有钱的老板,他为什么没有给我们半点帮助?”而金葵则认为:“每个人都会有一时的错误,何况他现在不是派人来找你了吗?他不是承认对不起你了吗?他不是说想要帮助你了吗?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爸爸。”高纯依然耿耿于怀:“他早干什么去了?我妈不在了他才出来,他早干什么去了!他过去那样对我们,现在年纪大了又想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我偏不让他好过。我得让他明白,钱并不能买通所有的人!”金葵说:“这怎么能叫买通呢,他买通你干什么。他是你父亲,他老了,想你了。你是他儿子,儿子对父亲,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高纯说:“那你怎么不回家去,怎么不回去原谅你爸?”金葵说:“不是我不原谅我爸,是我爸不原谅我。我和我爸的情况跟你不一样,怎么扯到我这儿来了。”第二天的中午,蒋先生在他下榻的饭店里,设宴款待了金葵和高纯。高纯的家世仍是席间的主要话题。蒋先生因为独自喝了一点白酒,话语也就带了些酒酣耳热的兴奋。

“你的祖父名叫高德龙,在你父亲出生的那天早上,他梦见自己的上睡了一条大蛇,一个小时以后你父亲就出生了。所以你祖父就给你父亲取名叫龙生,取天龙转世之意。小龙也是蛇的别称嘛。这些都是我和你父亲一起上大学的时候聊天聊出来的。”蒋先生说得红光面,高纯听得无动于衷,倒是局外的金葵怕冷了场面,凑趣地与蒋先生没话找话。

“那高纯的爸爸现在具体是做什么的呀?”说到高纯父亲的现在,蒋先生变得简明扼要起来:“他后来下海经商,开了一家公司,公司做得相当不错。”

“那公司是做什么的?”蒋先生说:“什么都做啊,那公司的名字就叫百科公司,就像百科全书那样包罗万有。公司的名字是请一位大师算出来的。”蒋先生转脸又对金葵说道:“高龙生先生真是什么都懂,什么都做,什么都做得成功,这些年挣了很多钱呀。”高纯冷冷地嘴:“挣钱就是成功?”蒋先生当然听得出年轻人话里的锋芒,不由替他的老同学尴尬了一下,缓和地解释:“你父亲…其实一直是想念你的,你毕竟是他的亲生骨。他的子今年去世了,他自己的身体也垮了,他现在只能躺在病上,只能托我,一个曾经见过你母亲的老朋友,来找你。他让我来找你,是瞒着他家里人的。”高纯的腔调更加冰冷:“你是说,他想找到我这个儿子,又不想让这个对他来说并不光彩的儿子让人知道。”蒋先生摇头:“不,他想让人知道,他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有一个儿子。”高纯冷淡再问:“他不顾忌他的家人吗?不顾忌他的名誉吗?不顾忌他的亲朋好友都知道他在二十年前就有一个私生子吗?”蒋先生摇头:“不顾忌了,因为他患了绝症。”高纯和金葵都有些意外,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眼,少顷,高纯继续了他的恶毒:“所以,他想在人生最后的时间里,把自己做的错事抹平。这事对我和我妈来说,是我们两个人的一生,对他来说,只是一件事情。”金葵看得出来,高纯在抑自己的动,他用故作平静的神态,发出内心的愤懑。金葵无措地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听着他们彼此触及灵魂。

“你们今后也会慢慢长大,也会面对生老病死,可你们现在一定体会不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心也善。你的父亲想找到你,是人的本能,是善良的本能,你不应当拒绝。”蒋先生的语气保持了长者的持重。高纯沉默下来,少顷,他也把自己的心情尽量放平,问道:“他既然想认我,为什么还要瞒着他的家人。他既然无所顾忌了,为什么还要让你这样偷偷摸摸地找我?”蒋先生答道:“因为他瞒着他的亲友立下了一份遗嘱,他在这份遗嘱中决定,在他死后,他亲手创办的百科公司由他和他子生下的女儿继续经营,而他个人的存款和房产,由你继承。在找到你之前,他不想让他的女儿,也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知道他立下这样的遗嘱。因为你的姐姐也许并不希望有你这样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来分走本来应当由她独享的财富。”高纯怔着,说:“他的病…我父亲的病,很重吗?到了要立遗嘱的程度?”蒋先生点头:“也许,他还能活很多年,但也许,他活不过明天。他患了食道癌,又有严重的心脏病,所以他立了遗嘱。他担心自己突然走了,担心后事来不及安排。为了在找到你之前不让这事,他没有请公司的律师,而是把他的遗嘱给了我,委托我去为他办理公证,委托我来找你们母子。我在社科院法学研究所工作多年,也算是个法律工作者吧。作为你父亲的委托人,今后将由我来主持和监督那份遗嘱的执行。”高纯和金葵对视一眼,至此全都哑然无声。

这天夜里,高纯和金葵坐在阁楼天台的边沿,眺望着小城的万家灯火。他们从那位不速而来的蒋老先生聊起,慨了自己的既往和未来。

说到既往高纯当然会说起至今仍然依依不舍的艺校,而对并不知名的云朗艺校金葵则表示了理所当然的轻蔑:“我去过你们艺校,”金葵说:“你们那练功房太破了,搞艺术还是要去省里,当然最好是去北京。”高纯说:“那练功房破是破,可我是在那儿长大的,好像我的理想,我的青,都留在那儿了。”金葵说:“我并不是劝你去继承你老爸的家业,你今天既然答应了跟蒋先生去见你爸,为什么不能借助你爸的帮助,去北京舞蹈学院上学?北京舞蹈学院,你不想到那儿上学?”高纯说:“我上我自己去考,和我爸有什么关系。”金葵说:“上大学一年要一两万学费,加上衣食住行,没有两万下不来的,两万,不靠你爸你有吗?”高纯不说话了。

金葵说:“我决定了,我要跟你一起到北京去。我可以找个群众文化馆或者少年去当舞蹈老师,等挣够了钱,我也考北舞院上学去!我都打听过了,北京舞蹈学院有大本、大专和高职班,还有进修班。我想只要凑够钱,总能考上一档吧。”高纯想了一下,看着金葵,说:“那好,那我们就一起去北京,然后,一起去考北舞院!”高纯之前不可能想到,短短两天之内,他碰上一个美丽的女孩,又遇上一个神秘的老人,然后,命运突变。第二天一早他和金葵就背上行囊,在云朗宾馆与蒋先生会合。高纯帮助蒋先生把行李拎出宾馆大门,大家一起上了李师傅的汽车。

从云朗去一百多公里之外的铜源机场,对于开出租的人,是一单来之不易的大活儿,高纯肥水不外人田,就请来了李师傅。

李师傅的富康车在公路上放开速度,金葵与坐在前座上的蒋先生高谈阔论。金葵热衷的话题仍然没有离开舞蹈。半头白发的蒋先生对舞蹈居然并不陌生,一路上竟然还为金葵出谋划策:“你要想去跳舞那很方便,北京也有不少歌舞团嘛。”而金葵的问题则现实得多:“北京的歌舞团好进吗,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呢?”蒋先生大概也不清楚到底能挣多少钱,但他知道,舞蹈这门艺术的商业化程度并不很高,靠跳舞恐怕发不了财的。

“不过你们要真的喜跳舞的话,高纯的父亲应当可以帮你们的。”金葵看了一眼高纯,高纯只是沉默,金葵只好对蒋先生表示:“我们不想完全依靠高纯的爸爸,我们想自己挣钱去考舞蹈学院。”蒋先生说:“要想挣钱就不一定去歌舞团了。北京有很多休闲健身的会所都开了形体舞蹈课。那些会所都是富人的俱乐部,你们到那儿教教舞蹈基本功什么的,收入应该不会低吧。”金葵马上喜上眉梢:“那些地方您有人吗?”蒋先生摇头,但又说:“高纯的父亲送过我一张会员卡,那个俱乐部除了形体健身还有游泳池,还有桑拿浴,好多项目呢,不过我去了一次就再没去过。”蒋先生从身上的钱夹里,翻出了那张会员卡,递给身后的金葵看:“就这个,送你吧,我对游泳健身没什么好。送你吧,你不去当教练去那地方玩玩也可以嘛。”金葵接了那张会员卡,卡上“观湖俱乐部”几个凸镂的金字,确实凸显着富贵的尊荣。蒋先生扯开话题转向高纯,对高纯晋见父亲做了最后的提醒。

“高纯啊,咱们事先可得说好了,你父亲现在的身体非常不好,你见到他以后就不要再说刺他的话了。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你父亲即便有不是,也已经是历史了,历史就让它过去吧。做晚辈的,孝字为先,可以吗?”高纯闷闷地点头,说:“噢,我知道。”汽车向着机场的方向,开了很久很久。车上的闲谈中断之后,蒋先生随即鼾声大作。正午时分,李师傅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到一家餐馆去接开水,高纯和金葵也下车打算买点吃的。蒋先生醒了一瞬,倦意未尽,对高纯表示不吃饭了,复又睡去。高纯和金葵在小餐馆买了几瓶矿泉水和一笼包子,朝路边的车子慢步走回。李师傅也拎着一只保温杯出了餐馆,跟着他们边走边唱,野腔无调的戏文不住公路上载重卡车隆隆的呼啸,那威风凛凛的车轮声让路人无不小心避让。高纯和金葵都觉到脚下的公路地震般的颤抖,卡车巨大的身影遮云蔽,卷起路边浮面的飞沙走石,紧接着他们听到一声更大的巨响,随即看到从身后挟风而来的那辆载重卡车,直直地撞上了泊于路边的小小的富康。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有如白做梦一样。在腾起的烟尘中备显渺小的富康轿车刹那变形,向路基一侧飞了出去。当烟尘刚刚散去的那刻,李师傅最先反应过来,步履歪斜地跑过去了。高纯和金葵则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惊恐地看着李师傅赖以生存的主要工具,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那个瞬间他们只能有一个共同的闪念——即将改变他们人生命运的那个蒋先生,显然已和富康的残骸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