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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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在汉口,华界的老街沿着汉水往岸上层层递进,租界的洋街顺着长江朝岸上一路开出。华界和租界因江水形成一个钝角。六渡桥夹在它们中间。早先这里就是个水码头,有船有桥。是黄陂和孝两地船民经黄孝河到汉口起岸的终点,所以,它又叫作“上土垱水码头”和“下土垱水码头”后来水干涸成陆地,桥没有了,剩下的“六渡桥”三个字就成了地名。再后来,德商咪吔洋行牛皮厂将这里用来作晒牛皮的场地。每到夏天,臭味散出好几里地。再再后来,汉口的有钱人想要建一处大型的娱乐场,选来选去,选中了这里。从此,夜夜笙歌就替代了牛皮场的哄哄臭气。
这就是乐园。
乐园是汉口一座壮观的建筑。它的中部是七层塔楼,层层缩小向上,上覆穹顶,穹顶上设有钟楼。站在塔楼的平台,能看到立在江南黄鹄矶头的亭台。七层塔楼的左右两侧是平铺着的三层楼房,它们就像鸟翅一样伸展,仿佛振翅飞。只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紧贴着它盖了座南洋大楼,这只鸟便仿佛被折了一翅,对外永远只
出半边的身子,另一翅则永远地深藏在了高楼的
影之中。
乐园有着无限的玩处。它内设有剧场、书场、电影场、中西餐厅、弹子房、游艺室、阅报室、陈列室、室内花园、哈哈镜、溜冰场等,还外加演杂耍的雍和厅、演戏的大舞台和新舞台。进到乐园,就是玩上一天,也不足尽兴。
现在,水滴便来到了这里。
母亲慧如在乐园的三剧场当招待。这是汉剧的演出场地。慧如所做的事就是在别人演戏时,她前去递个巾送份茶水。这是份低下的工作,一天做下来,赚不了几文钱。倒是偶尔遇到有钱的票友,看得高兴,顺手给点赏赐,往往比工钱还会多一点。但若遇上下
痞气的戏
,也经常无缘无故地被
扰。这时候慧如也只能忍辱负重,否则她的这个饭碗就端不稳当。
水滴跟着母亲去的头一个礼拜,便将乐园所有的地方全部玩了一遍。三个剧场两个书场,天天都有人演戏说书。好这一口的观众几乎坐进去就不出来。弹子房和游艺室亦是川不息。最被水滴喜
的是哈哈镜。小时候她去过那里一次,站在镜前竟不肯挪步。看着自己一次次变形,忽胖忽瘦忽扁忽弯,奇形怪状得让她笑得腮帮喉咙都疼。连杨二堂这样的寡言人,看到自己奇怪的形象,也是一通接一通地大笑,无法自已。
到第二个礼拜,水滴有些腻了,再说一个人玩也没什么劲。乐园有一处小花园,叫趣园。有一天,水滴在趣园见到几只蝴蝶,蝴蝶的翅膀被光照耀得很是灿烂。水滴
喜无比,她开始追逐着蝴蝶。不料奔跑时只顾仰头,未顾前路,懵懂中竟是
面撞着了人。这人个头高大,纹丝未动,但水滴却仰头摔倒在地。那人连忙扶起水滴,连声问道,小姑娘,摔疼了没有?水滴说,当然摔疼了。但是她并没有哭。那大个头便背着她到乐园的茶房坐下。
茶房里有一个烧水的独眼老伯。独眼老伯见大个子,忙说,余老板,茶已经泡好了。这个小伢是…被称为余老板的人说,刚才她跟我撞到一起了,摔了一跤,你替我照看她一下。看看有没有伤。水滴忙说,没有伤,不要紧。独眼老伯说,余老板,你放心,小伢挞一跤,问题不大的。叫余老板的人便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几块糖,他递给水滴,说小姑娘,对不起,我还有事。你在这里歇一下吧。说罢,拿了独眼老伯递上的茶缸,匆匆而去。
水滴吃着糖,觉得好开心。虽然摔了一跤,但却得了糖吃。独眼老伯说,你是遇到善人了。水滴说,他是哪个?独眼老伯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余天啸。水滴说,他是做什么的?独眼老伯便叹道,小伢就是小伢,我们汉剧的头块大牌就是余老板呀。汉口戏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你见到了还吃了他的糖,居然不晓得他是哪个。水滴说,哦,这样呀。
水滴第二天便决定去看戏。母亲慧如就在三剧场,见水滴来看戏,当是来了个别人的孩子一样,也懒得多搭理。
这是水滴第一次认真地坐下来看戏。她不知道台上演的是什么。只知台上一个小姐不肯父亲将她嫁给皇上,于是装疯卖傻。她散发碎衣,怒甩水袖。忽而瞋目,忽而哀哭,忽而腾挪,忽而拧步,像个灵一般,让所有人都围绕她转圈。她狂笑不已,却让人听得到她笑中的痛哭。水滴突然一下就看傻了,心里竟久久地回
着她的声音。
戏一完,水滴急不可耐去问慧如,这出戏叫作什么?慧如说,是《宇宙锋》。水滴说,什么意思?慧如说,不晓得,反正叫《宇宙锋》。又说这一轮是庆胜班占台。庆胜班原是汉河的名班,以往的《文王访贤》和《打渔杀家》演得顶有名。班里添了女角后,头一回到乐园来演,真把个《宇宙锋》演绝了。
水滴说,那个演容小姐的叫什么?慧如说,叫玫瑰红,说是一出道就红了。水滴说,我蛮想学她那样。慧如立即翻脸,说好好的良家女伢不做,当什么戏子!水滴说,我看她穿绸褂子,戴金钗子,在台上又富贵又好看。慧如鄙夷道,你当他们真的蛮风光?这些女戏子都是从
院里挑出来的。不是屋里穷到顶,
子苦到头,哪个会把自家的姑娘送到那个火坑去?你晓得不?唱戏的女人,没有一个落得个好。
慧如的话吓住了水滴。虽然她不明白,但却是信了。相信站在舞台上光鲜明亮的富家小姐,下了台过的是悲惨无比的子。尤其是有一天,水滴看到一个演丫环的女孩,被班主踢倒在地,一个人缩在角落低声哭泣时,水滴想,原来真是被姆妈说对了呀。
可水滴还是想见到台下的玫瑰红。只是玫瑰红每次一唱完,卸下装,便被人接走。水滴有天跑到后台,想看她卸装,可她的化妆间门口有人把着,水滴本就看不到。
一天,慧如送茶水出来,水滴那一刻正无聊,她跟在慧如身后。走廊上,一个眉目清秀的女人面而来。慧如有些呆怔地望着她,她似乎也望着慧如。突然那女子问,你是慧如姐?慧如惊叫了起来,说你是珍珠呀?叫珍珠的女子便高兴起来,说慧如姐,早就听二伯说你在汉口,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慧如说,你怎么会来这里?珍珠说,我这些天都在这里唱戏。慧如有些讶异,说你唱什么戏?珍珠说,我就是玫瑰红呀,你不知道?
没等慧如出声,水滴先就惊叫了起来。慧如说,天啦,玫瑰红就是你吗?你就是那个名角玫瑰红?玫瑰红见慧如这个样子,失笑出声,说是,我就是那个名角玫瑰红。慧如说,该死,我怎么没有认出来呢?珍珠立即笑了,说也难怪,我画着戏妆,又用了艺名,人都认不出。
那一刻,站在慧如身边的水滴,心里怦怦怦跳得厉害。原来这就是玫瑰红。慧如把水滴推到珍珠跟前,说这是我女儿。水滴,叫姨。珍珠说,你女儿都长这么大了?慧如说,九岁了。这丫头,头一回看戏,就是你演的。戏一完就来跟我打听你。珍珠抚了一把水滴的头,说好漂亮的丫头。
水滴大声问,《宇宙锋》是什么意思?珍珠抿嘴微微一笑,然后说,宇宙锋是皇帝赐给大臣的一把宝剑。说时,她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作成剑状,伸向水滴,一直抵到她的口。水滴莫名地吓了一跳。
慧如说,珍珠,你演得真好呀。你现在好风光,天天吃香喝辣,有人追捧。水滴扯了下慧如的衣角说,妈,你不是说唱戏的女人,没有一个落得个好吗?慧如立即打了水滴一个巴掌,说去,小孩子,不要说话。珍珠倒是笑了,说水滴,你妈说得对,唱戏的女人,真是没有好下场的。慧如便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珍珠朝楼梯处望了望,然后笑说,我约了人喝茶。慧如姐,哪天有空,我们一起坐坐,聊聊家事。慧如忙说,好呀好呀。我听你叫。珍珠说罢,便扭着走了。
水滴和慧如一同望着珍珠走向楼梯口,有个男人正在那里等她。她一走近,男人便挽起她的手臂一同下楼。慧如惊道,啊,是万江亭。珍珠竟然跟万江亭一起喝茶。水滴说,万江亭是什么人?慧如说,也是名角呀,长得一表人才,想不到他会喜我家珍珠。
慧如的脸上溢着亢奋,还有嫉妒。水滴说,珍珠姨是不是也卖给了
院?慧如呵斥了一声,说你少给我多嘴。我们王家的女伢,才不会到那种鬼地方咧。水滴说,那珍珠姨怎么会去唱戏呢?不说是火坑吗?慧如说,你看她像是在火坑里吗?穿金戴银,还跟俊俏男人一起喝茶。这样的火坑,哪个不想去?连我都想去。
水滴有些发懵。她是很不懂很不懂母亲慧如。其实人生有很多很多的事,水滴一直都没有懂过。后来她知道了,那些太多的事情不必去
懂它。往往你以为你懂了,而实际上可能那个时候,你更懵懂无知。
自这天起,慧如的心情开始不平静。每天看到她的堂妹珍珠风光无限地在她面前来来去去,人接人送不说,还一身珠光宝气地今天茶肆明天酒楼。衣着光鲜的男人们全围着她打转,个个都朝她堆着笑脸。玫瑰红就仿佛是一个让人人都陶醉的名字。她挟着玫瑰的芳香,跟那些男人们打逗以及调笑,常常发出大笑。这尖锐而快意的笑声划破的不仅是乐园的天空,还有慧如的心。
夜晚慧如回到家,牢便更烈。有时还会指着杨二堂哭骂。慧如认为自小她就比珍珠聪明漂亮,每个人都说她的将来会比珍珠风光。现在,珍珠成了大牌戏角,而她却嫁给一个下河的窝囊废,在外面说都说不出口。每每慧如哭闹之时,杨二堂便悄然坐在屋角,一声不吭。等慧如闹够,疲惫地躺下时,杨二堂便起身倒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地递给她。有一次,慧如不在,水滴对父亲说,爸,姆妈这样骂你,你为什么不做声呢?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杨二堂说,她委屈呀,连我也觉得她好委屈。
有一天,玫瑰红演完戏,一下台,戏班里的琴师吉宝便拉她去乐园的弹子房玩耍。漂亮的弹子女郎在那里莺飞蝶舞地伺候男人,吉宝便夹在她们中间打情骂俏。玫瑰红觉得无趣,便找了三剧场的管事,代慧如请过假,将她拖到江边的茶园喝茶。
喝茶时,玫瑰红到底知道慧如嫁给了一个下河的人。慧如话说出口,玫瑰红惊讶得一口茶水几乎得慧如一身,慧如立即尴尬无比。
玫瑰红急忙掏出手绢替慧如揩茶水,嘴上说,我家聪明漂亮的慧如姐怎么能跟这样的人过子?慧如
脸怆然,说嫁
随
,嫁狗随狗吧。玫瑰红说,现在不都在说新女
吗?不喜
的婚姻,就可以不要。慧如说,我嫁他是要报答他照顾我们的恩情。玫瑰红说,报答恩情有许多方法,哪里说一定就得以身相许呢?慧如说,当年是外婆定下的这门亲,我没办法。玫瑰红说,包办婚姻,更要不得。你喜
他吗?慧如说,那是
死木头,我怎么会喜
呢?玫瑰红便说,这就对了。不喜
他就更要离开他。你还年轻,重新找个好男人还来得及。慧如长叹一口气,说已经是他的人了,离开他又哪里还会有人再要我?玫瑰红说,慧如姐,我听出来了,你心没有死。好,只要心是活的,就还有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