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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喧哗中的冷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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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投降的信息传到汉湖边时,已经是九月。胡老去卖鱼,见买鱼的人喜气洋洋,开口就要大的,说是摆宴席。胡老觉得奇怪,难得开口的他便开了一次口,问做什么这么高兴。答说小本失败了,已经向中国投降,要庆祝一下。胡老连鱼都没卖完,匆匆摇船赶了回家。

水上灯起先不信,可是她又无法证实真假。最后想来想去,便请胡老送她到先前她住过的客店去。胡老和胡大妈觉得这也是应该,便划着船送她出门。

还没到客店,只踏脚上岸,便已知果然是本人投降了。水上灯立即欣喜若狂,当天即要找寻马车赶回汉口。在客店吃晚饭时,女店主留了又留,实在看到天黑不便,水上灯方在那里留宿了一夜。这一夜几乎无眠。跟店主对讲了一夜的话。水上灯觉得好久没有这样想讲话了。

回到汉口,城沸腾一片。人人都朝中山公园赶路,说中山公园修了受降亭,今天就在那里举行受降仪式,本人从此以后全部滚蛋。水上灯连家都没有回,径直便让马车送自己去了那里。

的汉口仿佛复苏,上下都是腾和喧闹。那种气氛像极了1937年。水上灯想在这些喧哗的人群中找到悉的面孔。她四处张望,疾步穿行。人人脸上都带着沧桑过后的笑容。所有人都大笑着,表情全都一样,水上灯几乎分不出谁是谁。结果这天,她连一个人都没有见到。

家里的一切与她走时完全一样。甚至柜子下被人砸过的碎碴都残留着。窗台上的花已经死了。茶杯因茶叶未倒,里面长着绿霉。这是陈仁厚喝过的茶。水上灯想,她必须赶紧收拾好家里的一切,而且她必须赶紧在窗台上重新放一盆花。她要让陈仁厚走到附近就能看到,那一盆花是为了他而盛开。

撤离出汉口的汉剧演员亦纷纷回城,但是传到耳边的惨状却让戏们发呆。许多的名角都死在了途中。饿死的病死的或是被炸而死,若列出名单登上报纸,可以占着大半个版面。沟死沟葬,路死路埋,全都成孤坟野鬼。上字科班的黄小合老师也死在湘西。本人轰炸时,他们正在船上。置放在船尾的衣箱着了火。没了衣箱,戏就没法演。黄小合上前扑打衣箱上的火,结果被炸死。徐江莲老师因汉口的房子已经毁在一年前的轰炸之中,家人亦死得尸骨不见,便视汉口为伤心之地,留在乡下,不愿再回。同样是在湘西,林上花‮腿双‬被炸断。她是被人抬进汉口的,从此无法登台。

水上灯闻得此讯立即赶去见林上花,两个见面抱头痛哭。林上花说,人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想活?不是老妈在世,不忍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想死在湘西算了。水上灯哭道,从今往后,只要有我水上灯的活路,就一定有你的活路。林上花哭道,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是谁。你来了,大家就会注意。我现在只为了我姆妈一个人偷生,这也是我给自己找的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希望我是像死了一样活着,由时间一天天把我埋葬。水上灯哽咽道,我来时也不让人知道我是谁。我天黑了来。我陪你,我们两个一起,让你姆妈活得高兴。有你在,我心里好踏实。

两人说说哭哭,哭哭又说说,整整一夜未眠。

水上灯回到家里,心头沉重。本人走了,原以为会十分开心,却不料令她痛苦和难过的事却一桩接着一桩,心情仿佛更加抑。为了黄小合的死,为了徐江莲的家,为了林上花的腿。还有,更她心的,是一直不曾面的陈仁厚。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水上灯完全不敢揣测。

有一天,水上灯装作路过,走到了五福茶园。抬头看招牌,却是叫望河茶园。似乎已经换了主人。她有些惊讶,忙进门询问。茶园伙计无一面。水上灯问,这以前不是五福茶园么?伙计说,唉,都换几轮主人了。水上灯说,怎么会?我上回来这里距今天还不到一年哩。伙计说,本人当家时,一年时间,你当是很短的子?水上灯说,这家主人姓什么?伙计说,姓秦,你认识吗?水上灯说原先姓水的主人呢?伙计说,哦,这个啊,说是他家有人犯事,卖了茶园筹钱救人。五福茶园改姓了陈。名字叫九福茶园。我们老板由重庆回来接收,又买下了九福茶园,改了今天这个名字。原先那个姓陈的老板听人说是汉,现在正在大牢里。

水上灯走出时,心里想,姓陈的老板,该不会是陈一大吧?如果是陈一大,那么水文呢?水上灯心头紧了一下。于是她又叫了黄包车一直坐到水家的大门口。还是那扇她悉而又痛恨的黑漆大门。两只黑得发亮的铁环依然悬挂在门上。水上灯上前拍了拍,开门的是一个老头。水上灯问,请问这里是水家吗?老头不耐烦道,什么水家,还火家哩,早换主人了。说罢,叭一声便将大门关了上。门上的铁环几乎撞了水上灯的额。

水上灯的心有些惶然。她不知道这家人出了什么事。她想,我为什么会如此烦?他们的祖业都换了人家,难道不是我一直所希望的吗?我不是一直仇恨着他们,并且巴不得他们立即家破人亡的吗?可是现在,我不知他们的下落时,心里居然没有半点庆幸之情,反倒是心烦意呢?我对他们的滔天仇恨呢?我的羞辱之恨以及杀父之仇都到哪里去了?

水上灯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便是这天晚上,石上泉找到了水上灯家里。

水上灯颇觉意外,问他何事。石上泉说,你想不想演戏?水上灯说,当然想,做梦都想。石上泉说,可不是?我知道你会这样。因为你还没有红透。水上灯笑了笑,说是呀。我还想红透全中国哩。石上泉说,这么想,就好。水上灯说,怎么,你想请我?石上泉说,我哪有这个本事。是周元坤周班主由重庆回来了。看到汉剧这样不景气,他准备重新拉班子,排大戏,让汉剧热火起来。水上灯淡淡地说,他说要请我了吗?石上泉说,是呀。因为你是名角嘛。只不过,周班主知道你爸爸生病,他没有借钱给你,害你吃了好多苦头,这些年你记着他的仇,所以,他开不了口。昨天我陪周班主一起去看林上花。林上花说,水上灯是一个恩仇分明的人。对她有恩,她也必报。班主当年收她进班,又请徐老师教她,让她有了一身本事,这个恩,水上灯一定会报的。她不改水上灯这个艺名,就是要自己记着班主的恩。周班主听到这话,方让我今天登门来请。就看你的态度了。

水上灯心里动了动,有一股热漫向全身。她想,还是林上花懂我。想罢说,周班主对我来说,有恩无仇。不借钱给我,是班里的规矩。他也破不得,不算是仇。我也没记过,是他自己多疑了。至于恩情,周班主对我是恩重于山,没有周班主,就没有我水上灯的今天。既是周班主组班子,只要瞧得起我,我是一定会去的。石上泉大喜过望,忙不迭说,太好了。我来时,周班主还再三嘱咐,不要勉强水上灯。我回去把你这话报知周班主,他一定高兴死了。水上灯笑道,至于包银嘛…石上泉说,周班主说了,你的包银肯定最高,并且按你的意思给。水上灯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周班主量情而定,给我多少我都不会争。石上泉说,水上灯,你说这话真是叫我意外。你知不知道,我是准备今天来跟你磨一晚嘴皮子的。这才几分钟,什么都谈定了?我还觉得不过瘾哩。水上灯笑了,说那是你不知我。知我者就晓得本不需磨嘴皮,只说是演戏,楼下喊一声我就来了。

水上灯战后的演戏生涯就这样开始。

周元坤将首场演出选择在乐园的大舞台。他选择了水上灯拿手的《宇宙锋》和《摘花戏主》。水上灯抬脚上台,原本闹哄哄的观众席立即静场。舞台上的水上灯光四,熠熠生辉。她几乎一开口,掌声便如暴风雨般轰起。她清亮而开阔的唱腔,她妩媚而刚毅的表情,她柔韧多姿的举止,她秋波转的眼神,一下子便将汉剧美丽而有力量的髓演了出来。原以为八年抗战七年逃难,汉剧名角均已是沧桑,旧人已老,新人未出,几乎断了代。不料水上灯却依然在这台上大放光明。

戏没演完,周元坤就晓得这之后的水上灯必然红得发紫。她果然成了他的摇钱树。

戏一散场,水上灯几乎被戏包围。她知道了自己的魅力,知道自己这一次必将红透汉口,知道自己蛰伏七年并没有费掉她的青。她因此而亢奋得语无伦次。记者追逐着她,戏包围着她,她一时难以应对。

但是,当所有的热闹和追逐散去后,她洗完澡躺在上,心里却空空落落。一个人影老是在她的眼前晃动。她记得他那时候每天让一个花童送一把鲜花到她的化妆间里。她记得他看到她时眼眶里的热泪。那个热烈而又真情的人那个一直说着要呵护她一生的人那个拥她在怀便不肯松手的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水上灯明白自己心里的空是为了陈仁厚。而陈仁厚何故还不出现?

一天,水上灯演完出来。现在的她,每次演完戏,都有戏接去吃宵夜。倘若是白天,也有人摆好了宴席等她前往。坐在黄包车上,水上灯预备去小桃园,据说这是新开的餐馆,汤做得香而补人。行至基督荣光堂附近,忽见一挑担女子姿态像煞李翠,水上灯暗自吃惊。情不自叫车停下,自己下车近前细看。令她大意外的是,果然就是李翠。

虽然有无限的恨意,虽然曾经一心想要报复,可看到她这副样子,水上灯内心深处仍然引起一阵隐痛。水上灯在她的面前站定,她挡住了前面的路。

李翠见一双高跟皮鞋落入她眼皮下,猛然抬头,却见是水上灯。她的眼泪一下子涌眼眶,然后她哭了起来。李翠说,你到哪里去了?水滴!我去你家找过你,找了好几趟,家里都没有人。水上灯不再计较她喊水滴,只是急切道,你怎么干这个?李翠说,要活下去,不干这个怎么行?水上灯说,发生了什么事?李翠说,难道你不晓得?

水上灯知道话说开来,一定很长,她连宴席都推掉了,带了李翠回到她的家。一路上李翠都在哭,水上灯不作声,由着她哭。水上灯想,当年我哭的时候,你在哪里?又有谁来安我?

一杯热茶喝下,李翠方开口说,你真不知道水家的事?水上灯说,本人到我家来后,我第二天就离开了汉口。一直住在乡下,连本人几时投降的都不知道。李翠说,难怪呀。水文被本人抓去,他们认定水文当过警察,又会用手,跟贾屠夫关系密切,贾屠夫曾经杀过好几个本人。所以肯定是水文杀的人。本人把他下了大狱。身上都被打烂了,水文也不辩解。家里为了救水文,把五福茶园便宜当给了陈一大,指望他帮忙。这个混蛋了茶园,却不下力,只把山子救了出来。大太太救子心切,又把水宅卖了,拿钱去赎人,结果还是不行。最后本人用刀把水文砍死,全身没有一块好皮,死得好惨。大太太听到这个消息,连水文的尸首都不肯见一眼,当天就跳了江。尸体捞出来时,人都变了形。水武一看,就疯掉了,疯得好厉害。他亲眼看到爹死的惨状,又看到妈死得这般悲惨,而哥哥也死得体无完肤,他怎么会不疯个彻底呢?家里的丧事都没有人持,全靠山子帮我,草草埋葬了他们母子。完后,水武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水文的太太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我和山子也只有各人自找生路。水家就这样败了。

水上灯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离开汉口不过九个月,居然物是人非,曾经她仇恨的一切她想报复的一切,本不需她动手,便已完全改变。她心知肚明,这一切变故,都与她有关。因为,是她在说谎。她没有证明水文那晚正是在她的家里。她想起在那个刮风的夜晚,水文坐在她的沙发上,听她讲述她一生的经历。那时候,他的眼里是同情,说到惨处,他亦泪光盈盈。这个人是他的亲哥哥,她却借了本人的手,致他于死,以及殃及全家。

水上灯突然觉得心口绞痛。以前也痛过许多次,但每一次痛的背后都有无限的恨在支撑着她。那份仇恨甚至以更加强大的势力迫了心头的痛。而这次,却只有痛,没有恨。这是真痛。是一种几乎承受不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