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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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这正是早。刚下过雨,天灰白着,像是被泡肿了,四下里没有神。院里的杨树还没发芽,映在空中的枝桠便黯然着。天还没有足够的气力让这世界鲜。
雨曾经下得很大,蓦然间又小了,什么时候再下,谁都猜不准。汉口的雨就是这样,常常像一个人发疟疾。街上的路都是的,黄包车拉过,身后便跟两条清晰的车辙,泥浆溅得到处都是。所有的脚都拖泥带水,路便从大门一直到屋里。
李翠从屋里走出来。她大腹便便。屋里的气,令她觉得自己已然闷得快要窒息。她只想透口气。走进院子,空气虽也,但有风摆,这气就鲜活。长长地一口,似乎香气四溢,沁入心脾,一醉到心。就像深了一口上好的鸦片,愉悦立即有如小虫,从鼻子出发,朝全身爬行。
女佣菊妈端着木盆回来。木盆上堆着洗净的衣物,有点重。菊妈的身体朝后仰着,以便让肚子助她一臂之力。菊妈说,她姨娘,外面凉,还是回屋里好。李翠说,院子里快,屋里好闷。菊妈说,就快生了,小心点呀。李翠说,还有几天哩。
两人正说话,门外窜进几个小孩。小孩子奔跑着笑闹,你追我赶,全无顾忌,连方向也不看。李翠突然就置身在他们的打闹之中。于是有点慌,想要回避。却因身子太重,行动迟缓,未及转身,便被一个男孩一头撞上。男孩玩得开心,撞了人也不在乎,掉过头,继续呼啸而去。
地上原本就滑,李翠遭此一撞,脚底便虚了。身体晃着要倒。她不由紧张,不由尖叫,声音很是凄厉。然后她一股摔倒在地,脑袋只剩下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识是紧紧抱着肚子。
菊妈慌了,扔下木盆,干净的衣服都被抛在泥地上。菊妈惊叫着,我的娘哎!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院便都是惊喊叫。几个房间都出来了人。大太太刘金荣亦从她的房间走出。刘金荣且走且说,未必死了人,喊成这样干什么?菊妈急说,大太太,是被二少爷撞倒的。姨娘怕是动了胎气。哎呀呀,见红了!得叫大夫。
刘金荣走近李翠,微侧了一下脸,看到泥地上已经有了血,心惊了一下,但看看李翠的脸,又静了下来。然后说,山子,去找马洛克大夫。又说,菊妈,你莫要大惊小怪,哪个女人都要生小伢。还不扶她进屋去?
李翠清醒了,知道自己是摔了跤。肚子也在这清醒中痛得厉害,她忍了一下,没忍住,便发出阵阵呻。刘金荣说,叫成这样,小心生个小孩是哑巴!李翠便赶紧咬住嘴。只一会儿,便咬出了血,菊妈低声道,她姨娘,痛就喊出来吧,小孩哑不了。
李翠眼里噙着泪,依然紧咬着自己的,咬得鲜血从下巴一直到领口。
看到地上的血,打闹的孩子知道自己闯了祸。这是个六岁的男孩,叫水武。水家的二少爷。水武翻着眼睛看了看他的母亲刘金荣,发现母亲并无责怪他的意思,便轻松起来。水武说,姨娘怎么了?刘金荣不屑地说,要生了。水武说,姨娘是要生小宝宝吗?刘金荣说,问这么多干什么?不关你的事。水武突然有了兴趣,又说,姨娘怎么样才把小宝宝生出来呢?刘金荣没好气道,怎么生?她还能怎么生?不就跟你平常屙屎一样!水武大为惊异,说屙屎就把小宝宝屙出来?刘金荣说,滚一边玩去!
婴儿的哭声响起的时候,刘金荣正在剔牙。声音清脆嘹亮,从的空气中一穿而过,令刘金荣的手腕无端发抖,竹签一滑,扎在牙龈上,疼得她歪掉了半边脸。
水武蹦蹦跳跳跑进屋来报喜。大声叫着,马洛克伯伯好厉害,他只进去一下下,宝宝就被屙出来了。刘金荣冷然一笑,然后说,屙出了个什么?水武说,屙出个宝宝呀。刘金荣说,男的还是女的?水武说,不晓得。刘金荣说,不晓得就去问一声!
菊妈从屋里端着盆出来换水,经过刘金荣窗前,定住脚,高兴道,大太太,姨娘生了,是个女儿。水武说,是个小妹妹吗?菊妈说,是啊,小少爷。刘金荣脸上出笑意,说我料她也生不出一个儿子。
水滴的故事就这样开始。
唉,水滴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到这世上来就是与它作对。对于水滴,这世界四处潜伏着谋。就像暗夜森的大街,每一条墙都有魔鬼出没。水滴就在它们起起伏伏的呼中行走。这气息,穿过水滴的皮肤,渗进她的血和骨髓。水滴知道自己走在魔鬼的包围圈里,知道她就是它们养育的,那些魔鬼的唾就是她成长的营养。而她就是它们在人世间的替身。
这觉不知什么时候在水滴的心里生长和蔓延,或许真的就是与生俱来。
水滴最初就是姓水。
在汉口,姓水的人家很少。水家的先辈原本行船江河打鱼卖虾讨一份生活。后来划船到了小河②的出水口,大约累了,便停桨泊船。先是在水边搭着窝棚开荒种地,后来索弃船登陆,做起了小生意。
汉口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你只要勤扒苦做,外加几分小聪明,总有出头的一天。有一年,水家一个年轻人,娶了蒲圻羊楼③的女子为。年轻人陪着老婆回了趟娘家,发现俄国子在羊楼收茶叶。脑子一动,便在汉口开了家茶庄,专替洋人收购茶叶。英国人要红茶,美国人要绿茶,俄国人要砖茶。水家的年轻人得清清楚楚。几十年做下来,茶庄就做得十分有模有样。开了制茶厂,设了货栈,建了茶园。银子像水一样滾进家里的柜子。自然而然,水家成为汉口的富贵人家。
小河边著名的“五福茶园”就是水家茶庄一个品茶点。
辛亥年,武昌闹革命,清军到处追捕革命。一个革命仓惶中逃到五福茶园。茶园的大少爷水成旺认出逃亡者是自己武昌高师的学兄,情急之中将之藏匿于茶园后院,助他逃过一劫。
后来武昌的革命军和清廷打起了仗。冯国璋的军队前来围剿革命军,没本事打仗便放火焚屋。大火烧了四天四夜,大半个汉口都在这把火中化为灰烬。汉口人哭无泪,骂冯国璋骂得想不出词来。汉口的街上,到处都是废墟,废墟的旁边站了失业的人。无事的人们便挤进茶园喝茶度。汉口正经的戏院剧场也在战火中焚毁。戏班子没处演戏,也进了茶园。茶园的戏台虽小,演折子戏还能将就。于是,去茶园看戏喝茶突然间就在汉口红红火火。
在水家茶园逃过劫难的学兄没有继续革命,留在汉口进了亲戚的戏班,下海唱起了汉剧。学兄为人义气,一心要报水成旺的救命之恩。常常出面替五福茶园延请名角。汉剧的大牌差不多都到过五福茶园。琴板一响,嗓子一亮,声音顺水漂出几十里,五福茶园的名声早早就从水路上漂了出来。茶园的生意见好。大少爷水成旺也就顺理成章地接手了茶园,成为主人。
男人一旦钱多,人生的故事也就大同小异。无非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外加隔三岔五地讨小老婆。水成旺也同样是这个路数。
有天下午,水成旺回乡祭祖。路过一个村庄,见几个男人正忙着搭草台,准备夜晚唱戏。一女子,拖着一条大辫,拎着铁壶给搭草台的人倒茶水。那女子抬手倒水的姿态极是美妙,大辫子在脑后甩得也活泼。水成旺的心蓦然一动,便让车夫停车,说是要下去讨点水喝。
倒水的人便是李翠。李翠那年十七岁,大眼睛,白皮肤,目秀眉清,放在茫茫人堆里,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光彩。水成旺的眼睛像是被刺了一下,立即傻了,也忘了讨水。回家后就不断地想这副面孔,想得睡不着觉。于是托人,拐弯抹角,费了许多周折,终于找上了门。
李翠不过一个孤儿。父母双亡,自小跟着舅舅的花鼓戏班子游走江湖。班主就是舅舅。李翠帮着舅妈烧火煮饭,送茶递水。水成旺见到李翠舅舅,拿出聘礼,直接就说专来提亲。李翠舅舅也耳闻汉口的五福茶园,知是富贵人家,出手的礼物也足让舅舅脸上光彩,当下便表示一切由李翠自己定夺。
李翠随舅舅的草台班子行走江湖,风来雨去,早也倦了。一直也想找个人家落下脚来过子。虽然戏班里相中李翠的男人也有好几个,英俊年轻,个个强似水成旺。但李翠心里清楚,跟了他们任何一个,她的子不会有任何改变,依然贫穷,依然一辈子漂泊无定。而眼前的这个水成旺,虽然明说了是姨太太,但条件却直截了当。绝对保证李翠一辈子吃香喝辣,一辈子锦衣玉食,不再为养自己一份小命奔跑受累。这是很实惠的条件,无论如何,令李翠憧憬。她已怕了又穷又苦的子,也怕了漂泊江湖。为了这个,李翠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