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937年的爱与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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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接水上灯的是张晋生。张晋生很是高兴,说水上灯小姐你今天真是漂亮。水上灯笑道,是吗?漂亮你就多看几眼。张晋生说,像水上灯小姐这样的美人,看多少眼也是看不够的。水上灯说,你的嘴巴也太会讨巧了。恐怕对一百个女人都这么说过。张晋生说,我发誓,今天是头一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情不自
就这样说出了口。
张晋生将水上灯引领到玫瑰红房间,他低语了一句,等下我送你回家。水上灯微一点头。
玫瑰红半躺在木榻上。人瘦了许多,神情也有些恹恹的。她刚完鸦片,一个女佣正将烟具拿开。见到水上灯,玫瑰红说,想不到呀,你居然能来看我?水上灯吃了一惊,她以为嫁到富贵人家的玫瑰红一定活得珠光宝气,却万没料到却是这样无
打采。水上灯说,是呀,一直想来看望姨的。玫瑰红冷笑一声,说以前你穷得像鬼一样,对我倒是恶语相向。现在你走红了,竟会想到来看我?你怕不是冲我而来吧?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过去穷狠了,脑子成天想些什么,我太知道了。我当初若是嫁给万江亭,不过一个戏子婆,大约你一辈子也不会进我的门坎。
水上灯本来还想好好跟她说话,设法跟肖锦富更稔一点,可是被她劈头盖脸地一番奚落,说破动机,便也恼怒。水上灯说,你大概以为我是来找你当靠山的。可是你不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以为你真的能给人当靠山?你虽然贵为肖太太,你觉得你比当玫瑰红的时候更有能力吗?你说得对,我穷得像鬼的时候就没指望你当我的靠山,现在我红了,我的江山自己打下了,难道我还需要你?
玫瑰红半信半疑道,你真是来看我的?水上灯说,这世上我只一个亲人,我不来看你又去看谁?玫瑰红的语气立即软了。她说,水滴,你往后可多多来看我呀。我嫁到肖府,如同被关进牢房,大门都不让我出一步。水上灯说,为什么?当初姨夫不是还同意你去唱戏的吗?玫瑰红说,全都是假话。他连门都不肯让我出,说是怕我被人勾引。莫说让我演戏,我连看戏的权利都没有了。你不知道我的子有多苦。他说假话,他是个骗子。玫瑰红说到后面,竟有些歇斯底里。
水上灯大吃一惊,然后说,平常大家扯闲话,都说你是我们戏子中最风光的。还说嫁人定要像你一样,嫁到官家最舒服,就是做小,也是值得。玫瑰红说,千万别信。那都是假的。你看看我,虽然出嫁当天风光了一场,可是现在呢?就像人生走到尽头一样。像我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差别呢?水上灯说,我真是不敢相信。莫不是姨你的脾气太坏了,姨夫处罚你?玫瑰红说,水滴,你太天真了。我们戏子在男人眼里不过一个玩物,你不要指望他们真的会你。在
上百般都好,一下
就翻脸不认。水上灯说,那万叔呢?万叔也这样吗?
玫瑰红突然放声大哭,说我好后悔。我害死了江亭,也害了我自己。当年他想亲我一下,我都没有肯的。可天底下只有他是真正我的人。没有我,他连命都不要,我却把他给抛弃了。水滴,我现在天天夜里做梦想他,想得我心好痛呵。水滴,我怎么办呵。玫瑰红哭着,突然扑在水上灯身上,鼻涕眼泪
了水上灯一身。心
强硬的水上灯也被她哭得
心酸楚。想起万江亭永远温和的面容和声音,想起他最后的绝望,水上灯的眼泪亦如涌泉。
告辞出门时,玫瑰红说,水滴,我知道你像极了我。不过我要劝你,往后绝对不能像我这样活。把戏演好,一辈子都不要嫁人。水上灯说,我说过,我要红透这辈子。我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去活。
走出肖府,水上灯心情沉重。她想,玫瑰红如果没嫁肖锦富而嫁了万江亭,她现在会过成什么样呢?那时候的她,心里会有足
吗?会觉得生活得幸福吗?不,她也不会。想到此,水上灯念头突然停顿,因为她瞬间意识到,有着玫瑰红这样强烈
望的人,给她什么样的
子她都不会觉得
足。玫瑰红说她像极了她,水上灯想,不。我才不跟你一样哩。我将来一定会有自己
足的
子。
张晋生果然在路边等候水上灯。张晋生说,我知你是坐马车来的。现在我正好没事,想送你回家。如果水小姐肯能给我一个更大的荣幸,我还想请你吃饭。水上灯笑道,你送我,又请我吃饭,这么大的便宜,我当然不会回绝。
张晋生载着水上灯去到德明饭店吃法国大餐。到饭店门口,水上灯的心隐隐痛了一下。当年她跟踪母亲来到这里,站在门外,久久看着灯红酒绿光影下的男男女女,心中的仇恨几乎能够将整座饭店烧毁。但是现在,她身着华丽的衣裳,心下坦然地走到了餐厅的水晶灯下。张晋生的笑容谦恭有礼,每一句话都和缓温柔,仿佛一只手,在不断地抹掉水上灯恨的记忆。
这里显然是达官贵人们常来之地,见到张晋生,大家亦十分巴结。水上灯听到了她一生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那么多的赞美之词。一顿饭吃下的,甚至口还不如在余天啸家厨房小桌上所吃更好。但水上灯的
足
却超过任何时候。那是一种被人贴心照顾和关怀的
足,也是一种被人看重和尊敬的
足。这一切,都是水上灯从未有过的体验。恍然间她觉得自己这个人,于这个世界,原来也很重要。
吃过饭,张晋生送水上灯回家,路过江边一幢洋房,张晋生说,我在这里租了房,水小姐要不要进去坐坐。认个门,往后可以来喝茶。水上灯说,好啊。不过,我该怎么称呼你的家眷?张晋生笑道,我在这里光一个,成天忙于公务,哪有女人肯跟我?
张晋生家里的陈设完全西式。张晋生说,这是一个英国皮货商人的房子。他回国了,请朋友代为出租。我喜英国人的生活方式,就租下了。租金很高,但住得舒服,也是值得。
墙上挂着几幅油画,画上一个女人站在花前低头闻香。水上灯不知为何而心动,便站下来看画。张晋生放响了留声机。留声机里传出的是西洋音乐。一丝丝地钻进了水上灯的心。张晋生望着她,也不说话。良久,水上灯长嘘一口气,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张晋生伸手开门,站在她的背后,突然低声说,我能吻你一下吗?
水上灯的心怦然地跳着,她不知如何表达,本能地低下了头,算是默许。张晋生便扳过她的肩,在她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是水上灯第一次被人亲吻。
三水上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恋,但她和张晋生的往来便由此开始。但凡她要演戏,张晋生的车必然在门口等她。闲暇的时候,张晋生会陪着水上灯到处游玩。张晋生有一款柯达的相机,张晋生告诉水上灯说,为了给水上灯拍照,他特意到照相馆找师傅学了两天的技术。拍出的照片,许多都模糊不清,但水上灯已为此而深受
动。在夜深人静时,水上灯躺在
上有时会问自己,我是不是已经
上了这个男人?可每当此时,张晋生笑
的脸上会浮出另一张面孔。这张面孔上的眼睛会充
忧虑地望着她。会用她已然
悉的腔调叫她:水滴。
余天啸直到天气渐渐炎热,哮才慢慢缓解。水上灯一直记挂着要与余天啸一起搭戏。徐江莲约了黄小合一起,已挑出《打渔杀家》来作为头一出。黄小合说要按余天啸和水上灯两人的嗓音特
,在已有唱腔上,度身定做为更适合他们两个的调子。这也是余天啸的意思。余天啸说,汉戏要在老套子上变出新活路来,不然总有一天要死的。
水上灯出门时,却遇到专程前去找她的林上花。两人到了六渡桥的口
茶楼,汉剧界许多名角都在座。上字科班的几个同学亦都在场。水上灯正不解其故,黄小合走了进来。黄小合说,今天找大家来,是来请大家为国家尽一份力。
本人在卢沟桥对我们发动战争。汉戏公会打算为宣传抗
大演三天。希望各位都能踊跃参加。水上灯站起来,大声道,我要求参加。戏文里常唱,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一个小女子,但我也有责。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鼓掌。水上灯看到黄小合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心里便更有跃动之。自她认识黄小合那天起,他从没用这样的眼光看过她。林上花说,牌头越大,抗
宣传的影响就越大。有人问,在我们汉剧界,牌头最大的当是哪个?回答是七嘴八舌的,但说余天啸的人却是最多。于是许多人的目光便都投向水上灯。
水上灯忙说,当然,在汉口我干爹名牌是最响的。但是他老人家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黄小合说,如果余老板能亲自登台演戏,报纸保证会用大标题,我们的抗宣传就会更加深入民心。
水上灯道,我干爹不光演戏好,做人历来也是响当当的。只要他身体允许,他一定不会拒绝。我尽最大努力动员他老人家出台。
从口
一出来,水上灯买了些糕点果脯,直奔余天啸家。进门时,恰遇看诊的医生出来。水上灯忙问情况。医生说身体恢复得还不错,但不能马虎。病来如山倒,病去如
丝。天气炎热,还是多加小心好。待天凉
后,演戏是肯定没有问题。
听医生如此一说,水上灯心思便有些重。余天啸当即让拆了果脯拿出来吃。边吃边说,为什么还买东西来?得太生分了吧。水上灯说,这是理应孝敬您老人家的。说罢又说刚从
口
过来,全汉剧界准备搞三天抗
宣传。黄老师在会上还特意说,如果干爹能亲自带头参加,那我们的抗
宣传就会轰动汉口。余天啸说,既然大家都希望我能带头,我当然得去带这个头。抗
比我的身子重要。水上灯惊喜道,真的?余天啸说,一言九鼎。只要我还有气,这个台我就得上。你去跟他们讲,这三天我演的戏,分文不收。水上灯说,黄老师说了,这三天也要对外卖票,所以您还是有包银。余天啸大声说,不收!这个钱我不收!抗
宣传,人人有责。叫他黄小合把我这份钱买些营养品送到前线。水上灯说,那我也不收,我要跟干爹一样。
演出的地点安排在乐园的大舞台。
这正是汉口进入闷热的季节。太每天火辣辣地当顶照着。大舞台场地阔大,可坐千人。演出前,便有大学生先作抗
演讲。演讲完方开始演戏。但凡余天啸
轴登台,未曾开腔,底下便掌声雷动。余天啸头天唱的是他的拿手戏《李陵碑》。他的声音大气磅礴,雄浑苍劲,字重腔硬,铿锵有力。在如此氛围中,更是
起群情
。
命七郎去大营搬兵未到,不由得年迈人心似火烧,我杨家保宋室南征北剿,到如今只落得兵败瓦销。
余天啸一句一腔,一字一味。唱完此四旬,他情不自泪
面。仿佛这一刻,他正身临其中。台下顿时掌声轰天。戏
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热烈地喝彩,大声地呼喊,叫好的声音震耳
聋。水上灯被观众的狂热惊呆。她想,这才是真正的大师啊,一个戏子能演到干爹这地步,这辈子就太值当了。
最后的谢幕是全体演员上场。谢幕时石上泉和林上花站出来领唱了一段新戏词。
亡了国没有家,看你在哪地找饭吃。
男女老少齐心努力要收复失地,不论那切菜刀剃头刀削脚刀裁纸刀镰刀,拿在手中可以杀敌。
纵然一打死了,你是牺牲为国的。
杀他一个该他的命抵,杀他两个连本带利,杀得寇杂种叫爹喊娘磕头作揖,
国同胞们,随我喊口号大家要站起,若不喊口号、不站起,算不了
国的!
台下观众又一次全都站起。林上花上前跨了一步,她挥臂呼喊口号,观众跟着喊,巨大的声几
掀翻屋顶。水上灯第一次知道,原来演戏并非一个人的事。它居然可以将千千万万人们的心情呼唤出来,将它变成无穷的力量。
回去的路上,余天啸不时咳嗽。天太热了,戏服一套,灯光一开,舞台有如蒸笼。纵是架了两台电扇,依然里外透。这一热一
又一吹,原本哮
并未完全康复的余天啸似乎又将复发。水上灯慌了,说干爹,如果身子不行,就辞演吧。反正也没收一分钱。余天啸说,这是什么话?这跟钱不钱没得关系。这三天,不管怎么我都是要坚持下来的。水上灯便不再多说。
第二天余天啸演的是另一拿手戏《四进士》。依然是获得堂喝彩。在汉口,早就有评论说,只有余天啸能将宋士杰演活。在戏
们疯一样鼓掌和狂喊中,余天啸却因演戏时用情深下力猛,以致心力
瘁。
半夜里余天啸的哮发得厉害。水上灯并不知情,她次
大清早赶到余家问安。不料正遇医生前去看诊。医生说,不能再演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消耗,万一出事,没法子
待。水上灯没进门便转至黄小合处,明说了余天啸的情况。黄小合有些为难,说只剩了一天,能不能坚持?要不问问余老板?
水上灯再进余天啸家时,医生已经离开。水上灯说,那…今晚唱得成唱不成呢?余天啸说,唱不成也得唱。半数戏是冲我来的,我不去他们会失望。做戏子的,只要挂了牌,卖了票,除非睡在
上起不来,但凡能起来,就得登台。就算剩下一口气,也得在台上吐完它。更何况这是为了抗
。水上灯说,可是、可是…余天啸说,你不要跟我可是可是的。你只需要给我记住,戏在人唱,道在人为。人家说我们戏子吃的是下九
的饭,但我们自己要当我们吃的是上九
的饭。有戏德的戏子,才不会让人瞧不起。水上灯默然。良久方说,干爹说的是。
北平沦陷的信息便在晚上传了过来。当晚的戏在《哭祖庙》的乐曲中开场。终场却是余天啸绝唱的《兴汉图》。水上灯生恐余天啸有事,一直在他身边侍候。待他上场,听他开腔,水上灯知他已是在耗全身的力。
孤纵然登九五依卿相劝,你来看鬓发白能坐几年;哭一声孤的二弟王…
只哭得孤泪似血点点成斑。
纵是疾病身,他依然倾尽全力,唱得声泪俱下,悲恸
堂。水上灯捏着拳头,仿佛想要替余天啸出力,一曲唱至一半,手心里已然是汗水淋淋了。
余天啸硬是凭着一股豪气撑了下来,总算快结束了。水上灯松下一口气,准备接余天啸下台。她准备好
巾和茶水,静站在戏台一侧等待。
全场安静得似乎能听到落针的声音。人人都屏息地听着余天啸。
愿只愿普天下安然自在,愿只愿各国内进宝前来,愿只愿文武忠臣心不改。
愿只愿众黎民降福禳灾。
众卿等银安殿齐把宴摆,灭东吴报弟仇方解愁——不料,唱着最后一句的余天啸还剩一个“怀”字没能吐出,突然浑身一振,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台上。
全场观众都“哦——”的一声站了起来。一片杂的“余大师”!
“余老板!”喊声在剧场每个角落响起。水上灯惊恐万状,她扔下茶杯,立即冲上台。却见余天啸面苍白,浑身冒汗,人已昏厥。戏台幕后冲上来好几人,有人高喊,快,拿
巾!又有人叫,叫车来,赶紧送医院。
在一片惊呼大叫中,余天啸被抬到台下。林上花立即上台,对观众说道,因为天热,余老板有点中暑,现已送往医院。请大家不要担心。
余天啸一直没有醒来,三天后,他在协和医院病逝。噩耗传出的那天,汉口下着雨。所有的人都以目瞪口呆的表情承受着这个消息。水上灯三天没有离开医院,她衣不解带,夜不眠,眼睁睁地看着余天啸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水上灯痛彻心肺,当场便晕倒在余天啸的
边。
出殡那天,雨依然下着。为余天啸送行的人站了街路。水上灯亦站在披麻戴孝的队列里。她没有打伞,浑身上下透
着。她脑子一刻不停地旋转,无法休息。曾经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余天啸从马车上走下,对杨小
说,这个小姑娘伢跟我是有缘人,我想跟她车上谈一下。她一脚踏上马车,从那时候起,她的命运便彻底改变。而现在,这个救她的恩人,却因为她上门请求他带头参加抗
演出而丧失生命。一想到这个,水上灯的心就仿佛被万箭
穿。她想,我就是凶手。是我害死了我的恩人。他救了我,我却害死了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