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探骊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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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我记得。”胡雪岩问说:“逛富江的时候,你就跟他谈过了?”
“不!那时候我刚升藩司不久,不能作此非分之想。”德馨说道:“我们这位宝二爷看中了一个江山船上的船娘,向我示意,想藏诸金屋,而且言外之意,自备身价银子,不必我花费分文。不过,我刚刚到任,怎么能拉这种马,所以装糊涂没有答腔。最近,他跟我通信,还没有忘记这段旧情,而那个船娘,只想择人而事,我已经派人跟她娘老子谈过,只要两千两银子,宝二爷即可如愿。我一直还在犹豫,今晚上听乌先生这一谈,吾志已决。”这样去谋方面大员,胡雪岩心里不免菲薄,而且他觉得德馨的路子亦没有走对。既然是朋友,不能不提出忠告。
“晓翁,”他问:“宝中堂跟他老的情形,你清楚不清楚?”
“弟兄不甚和睦是不是?”
“是的。”胡雪岩又说:“宝中堂见了他很头痛,进言只怕不见得效。”
“不然。”德馨答说:“我跟他们昆仲是世,他家的情形我知道。宝中堂对他这位令弟,一筹莫展,唯有安抚,宝二爷只要天天在他老兄面前罗嗦,宝中堂为了躲麻烦,只有听他老弟的活。”听得这一说,胡雪岩只好付之一笑,不过想起一件事,带笑警告着说:“晓翁,这件事你要做得秘密,让都老爷晓得了,参上一本,又出江山船的新闻,划不来。”所谓“又出江山船的新闻”是因为一年以前在江山船上出过一件新闻“翰林四谏”之一的宝廷,放了福建的主考,来去经由杭州,坐江山船溯富
江而入上闽,归途中纳江山船的一个船娘为妾,言官打算搏击,宝廷见机,上奏自劾,因而落职。在京的大名士李慈铭,做了一首诗咏其事,其中有一联极其工整:“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宝廷是宗室,也是名士,但加一“草”字,自是讥刺。下句则别有典故,据说江山船上的船户,共有九姓,皆为元末陈友谅的部将之后,朱元璋得了天下,为惩罚此辈,不准他们上岸居住,只能讨水上生涯。而宝廷所眷的船娘,是个俗语所说的“白麻子”只以宝廷近视,咫尺之外,不辨人物,竟未发觉,所以李慈铭有“美人麻”的谐谑。这两句诗,亦就因此烩炙人口,腾为笑柄。
德馨当然也知道这个故事,想起言官的气焰,不免心惊跳,所以口中所说“不要紧”暗地里却接受了胡雪岩的警告,颇持戒心。
一夜之隔,情势大变,浙江巡抚刘秉漳接到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密电,说有直隶水灾赈款六十万两银子,存在康福,被倒无着,电请刘秉漳查封胡雪岩所设的典当,备抵公款。于是刘秉璋即时将德馨请了去,以电报相示,问他有何意见?
德馨已估量到会有这种恶劣的情况出现,老早亦想好了最后的办法“司里的愚见,总以不影响市面为主。”他说“如果雷厉风行,丝毫不留情面,刺民心,总非地方之福,至于胡雪岩本人,气概倒还光明磊落,我看不如我去劝一劝他,要他自作处置。”
“何以谓之自作处置?”
“让他自已把财产目录,公私亏欠帐目开出来,捧大人,请大人替他作主。”刘秉璋原以为德馨的所谓“自作处置”是劝胡雪岩自裁,听了德馨的话,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也放心了。
“好!你者哥多费心。”刘秉璋问:“什么时候可以听回音。”
“总得明儿上午。”当夜德馨又去看胡雪岩,一见哽咽,居然挤出一副急泪,这就尽在不言中了。胡雪岩却很但然,说一声:“晓翁,说我看不破,不对,说我方寸不,也不对。一切都请晓翁指点。”于是德馨道明来意,胡雪岩一诺无辞。但提出一个要求,要给他两天的时间,理由是他要处分家务。
德馨沉了好一会说:“我跟刘中丞去力争,大不了赔上一顶纱帽,也要把你这两天争了来。但望两夭以后,能把所有帐目都
了给他。”
“一言为定。”等德馨一走,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关紧了房门,整整谈了一夜。第二天分头采取了几项行动,首先是发密电给汉口、镇江、福州、长沙、武昌各地的康,即
闭歇清理,其次是托古应
赶紧回上海,觅洋商议价出售存丝,第三是集中一批现银,将少数至亲好友的存款付讫,再是检点一批首饰、古玩,约略估价,抵偿德馨经手的一批存款。当然,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开列财产目录。
密密地忙到半夜,方始告一段落,胡雪岩累不可当,喝一杯人参浸泡的葡萄酒,正待上时,德馨派专人送来一封信,信中写的是:“给事中邓承修奏请责令贪吏罚捐巨款,以济要需,另附一片,抄请察觉。”所附的抄件是:“另片奏:闻
康银号关闭,协部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所存该号银数至七十余万之多,请旨查明确数,究所从来,等语,着顺天府确查具奏。”这封信及抄件,不是个好消息,但胡雪岩亦想不出对他还有什么更不利之处,因而丢开了睡觉。
一觉醒来,头脑清醒,自然而然地想到德馨传来的消息,同时也想到了文煜——他是洲正蓝旗人,与恭王是姻亲,早在咸丰十一年就署理过直隶总督,但发财却是同治七年任福州将军以后的事。
原来清兵入关,虽代明而得天下,但南明亡后,浙东有鲁王,西南有永历帝,海外有郑成功,此外还有异姓封王的“三藩”手握重兵,亦可能成为心腹之患,因而在各省冲要枢纽之地,派遣旗营驻防,借以防备汉人反清复明。统率驻防旗营长官,名为“将军”上加地名,驻西安即名之为西安将军,驻杭州即名之为杭州将军。
各地将军的权责不一,因地因时制宜,福建因为先有郑成功父子的海上舟师,后有耿忠响应吴三桂造反,是用兵的要地,所以福州将军权柄特重,他处将军,只管旗营,只有福州将军兼管“绿营”此外还有一项差使,兼管闽海关。起初只是为了盘查海船,以防偷渡或私运军械,到后来却成了一个专门收税的利薮,尤其是鸦片战争以后,海
大开,英、法、美、
各国商人都在福州设有洋行,闽海关的税收大增,兼管海关亦就成了有名的美差。文烃从同治七年当福州将军,十年兼署闽浙总督,直至光绪三年内调,前后在福州九年,宦囊丰盈,都存在
康银号。及至是京以后,先后充任崇文门正监督、内务府总管大臣,亦都是可以搞钱的差使,所以存在
康的款子,总数不下百万之多,是胡雪岩最大的一个主顾。
这个主顾的存款,要查他的来源如何?虽与胡雪岩无关,但因此使得康的倒闭更成了大新闻,对他大为不利。但这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胡雪岩只有丢开它,细想全盘帐目
出以后的情形。
帐都了,清理亦无从清理起。不是吗?胡雪岩这样转着念头,突然
神一振,不可思议地、竟有一种无债一身轻之
。
这道理是很明白的,出全部帐目,等于
出全部财务,当然也就
出了全部债务,清理是公家的责任,当然,这在良心上还是有亏欠的,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不过,胡雪岩还存着万一之想,那就是存在上海、天津的大批丝货,能够找到一条出路。来偿还全部债务;这件事,虽托了古应,但他的号召力不够,必得自己到上海,在古应
协助之下,才有希望。照这个想法来说,他
出全部帐目,债务由公家来替他抵挡一阵,等于获得一段
息的时间,得以全力在丝货上作一番挣扎。
这样一想,他的多来的忧烦与萎靡,消失了一半,级着鞋,悄悄到房里去找螺蛳太太。
她也忙了半夜,入睡不过一个多时辰。胡雪岩揭开皮帐子,一股暖香,直扑鼻观,螺蛳太太鼻息微微,睡得正酣,胡雪岩不忍惊醒她,轻轻揭开丝棉被,侧身睡下,不道惊醒了螺蛳太大,一翻身朝里,口中说道:“你真是不晓得死活,这里候还有心思来我。”胡雪岩知道她误会了,忍不住好笑,而且心境不同,也比较有兴来开玩笑了,便扳着螺蛳太太的依旧圆润温软的肩头说:“这就叫吃着黄连弹琴,苦中作乐。”
“去!去!哪个同你作乐?”话虽如此,身子却回过来了,而且握住了胡雪岩的手。
“我刚刚想了一想。”胡雪岩开始谈正事“我见了刘中丞,请他替我一肩担待。我正好身到上海去想办法。你看我这个盘算怎么样?”听得这话螺蛳太太睁开双眼,坐起身来,顺手将里
的一件皮袄披在身上,抱着双膝,细细恩量。
“他肯不肯替你担待呢?”
“不肯也要肯。”胡雪岩说:“帐就是
产,原封不动捧出去,请他看了办。”
“你说产?”螺蛳太太问:“我们连安身之处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