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万里天山双剑腾起无边大漠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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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旷野直通库尔勒城,南来北往的车马行人很多,地下尘上很厚,被秋风卷起来刮在白衣棠上就立即变成灰的。
萧千总的眼睛也刮进了土,闭著眼百泪,喊著说:“慢著点走吧!忙甚么呀?反正不到半个月准能赶到迪化就行啦!”车上的绣香已拿出三条绸帕来,她自己蒙了一条青的,幼霞蒙了一条红的,雪瓶蒙了一条花的,绸帕罩在乌发之上,被风吹得飘飘地动,越发显得她们美丽。往来的人都十分注意他们,可是一看,便都吓的了不得,都赶紧向道旁去躲避让路。
这时他们的车马分开了,雪瓶与幼霞并骑,两人不住地小声儿说话。
萧千总闭著一只眼,直骂说:“才走这么几步,就有这么大的风,要到了沙漠里可该怎么办?”牛脖子赶著最末的那辆车走着,他摇著头说:“不要紧,由这儿往迪化只过黑水潭,不必走沙漠,绝遇不上大风。”萧千总说:“我在新疆作了半辈子官,虽没走过大戈壁,可是迪化城也去过无数次,道路比你得多。只是,我倒不怕,再走几天就得过天山,那我可真有些胆怯!”一路谈著话,傍晚时就到了库尔勒城,就在这里用毕午饭,搭牛皮筏渡过了孔雀河。顺著驿路偏东向北走,却是遍野的葡萄,叶子铺在地下,如一片绿海似的,而每一族的叶子底下,都挂著大串的葡萄,车夫都下来摘了很多,萧千总叫车停住,拿了他的一件旧马褂,摘了一马褂葡萄,说是预备沿途给姑娘解渴的,他自己当然是大吃而特吃了,牛脖子也大解其馋,也没有人管。
越往北风景越好,果林极多,都像没有主人似的。
偏四时,来到了一个小镇,雪瓶就问:“离焉耆府还有多少里?”赶车的说:“还有三十多里。”雪瓶催著说:“快走吧!为其么不赶到大地方去歇息呢?”赶车的“谈虎变”地说:“狼太多,不遇著便能!如若遇见便绝不止一只,至少是二三十一群,多了能有一百多。”那牛脖子跑过来说:“其实我看倒没有甚么,咱们车多马多,人又多,都带著家伙,怕甚么?连夜走也无妨碍!”雪瓶倒觉得这个人说话胆气很壮,就想自己的爹爹无论是过沙漠、走高山,她常常是独自深夜行走,可是二十年来也没出过一点事,她口中从来没说过其么怕狼、怕虎的话,而自己也不是深夜没走过路,哪能像车夫们所说如此之甚?她于是就发怒地说:“不行!不能够歇!往下走,今天非得到焉耆府不可!”这时,萧千总早已经下了马,并且马鞍都摘下来了,他摇著头说:“我可不敢黑夜里走,我饿啦!趁早吃饭,歇一歇是真的!姑娘别任,出了门就同不得在家了。那不是库鲁山,孔雀河,那都能算咱们的家,这条路你没有走过,绝对跟咱们那儿不一样!”幼霞也下了马,拉了雪瓶一下,说:“下来吧!就在这儿歇下也好,忙甚么?早一天晚一天到迪化还不是一个样?反正三爹爹病在那儿,他绝不会又上别处去。”绣香也下了车,笑着向雪瓶说:“赶车的他们比咱们知道路上的情形,他们的话不可不听。”萧千总又大声嚷嚷著说:“这个市镇也不小,为甚么不趁早在这儿我家店房,歇一夜,是又稳妥又舒服。”雪瓶驳不过众人的意思,也只得下了马,心里却真不高兴,觉得自己只听爹爹的话。听绣香姨姨的话,那还是因为面子的关系,如今却连车夫的主张都得顺从,真是岂有此理!她生著气,虽然没有发作,但脸儿却往下沉著。萧千总却高高兴与地去找店房,这里的店房一共有四家,可都是低矮的小土房,院子也极为狭小,连马棚的设备也没有,三辆车虽然能够放在门外,但雪瓶主张无论如何得把马匹牵进店里来,系在门外,她不放心。
当下萧千总商洽好了一家店,只把黑、白、红三匹牵进院里,其余的驿子、马、车辆就都在门外。赶车的也就都预备睡在车上,那牛脖子却手脚儿很勤地在院中卸鞍、喂马。雪瓶看着那匹黑马,又神驰了一会,不暗想:这匹马将我爹爹驮出了玉门关,如今半年了,只有它独自回到此地,人却已不见,这总不是个吉兆吧?包袱跟行李也都由萧千总指使店伙们给拿到店里,他跟他太太绣香住一间房,而雪瓶是跟幼霞住在一间屋内。
晚饭后,天渐渐黑了,屋中已点上了油灯,这油灯可比她家里的蜡烛暗得多了。砌了一小壶茶,姊妹俩坐在炕头休息著闲谈。
幼霞就笑着说:“我觉得还是出来玩好,因为能见许多事物,到迪化能多住些,叫三爹爹带著咱们两人到各处去玩玩,那才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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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来一定还要上一趟北京。”雪瓶也们著嘴儿笑了笑说:“我也是想往远地方去,我不大喜新疆啦!”幼霞说:“其实新疆也不错,听说东边的地方都没有这么宽敞,东边的人也羡慕到咱们这地方来,不然,你想那姓韩的,他是东边的人,可是他为甚么给三爹爹送东西回来,那是因为他自己也想来这里。咱们因为是在这儿生长的,住久了,才觉得不好!”雪瓶听了幼霞的话,她的眼前忽又浮现出那姓韩的英俊少年的影子,她深深地关怀那个人的生死,不有些痛心。
幼霞突然拿手打了她一下,问说:“为甚么你又皱眉?我看你心里有甚么事似的,近两年我看你好像变了样子,记得你十七的时候我十五,三爹爹带著咱们到山上打猎,那时山上是雪,你一个人在前跑过了两座山,三爹爹大声叫你,怕你滚下去跌死,你都不听,你只是哈哈地笑。你还放鹰,抓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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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真成了小姐啦!”她的白润的微胖的脸歪著,鼓著小嘴,瞪著明丽的眼睛。
雪瓶的双颊却不烘起来两朵红云,也以更明丽的眼睛反瞪她,说:“你知道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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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里不痛快!”幼霞说:“这两年你都不痛快?”雪瓶点点头,神情黯然地说:“难道你会不明白我?这两年来,我爹爹在家除了发愁,就是生病,话又不对我明说。我的心里怎么能够痛快,高兴?如今…我还总有点心里不安似的人万一要是到了迪化,找不著可怎么办?”幼霞说:“一定找得著,赛八仙的卦没有个不灵的。”雪瓶把眉皱了一皱,又说:“还有那姓韩的…唉!”幼霞越发瞪她,并且含笑闭著嘴,鼻子哼哼了两声,又把脸儿低下说:“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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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瓶突然用力推了她一下,幼霞躺在炕上拿手绢捂著脸格格她笑,雪瓶劈手将她的手绢揭开,趴在她的脸边说:“你不能胡说我!我是想,姓韩的既是我爹爹的朋友,他们在白龙堆遇见大风失散了,来送东西,也是一片好意…”幼霞笑着。雪瓶又说:“我就恨那天那些人在里边搅!”幼霞忽然正说:“可不准你说:咱们细细评一评,那天姓韩的在赛马的时候搅,要按照我们的老规矩,就得把他死,他还偷了人家的马,又抢去了我姊姊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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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瓶说:“那些事我不管,不过我觉得他去找我,倒是一番好意。当时大家就应当别嚷嚷,叫他跟我说明详情。”幼霞说:“这也容易,我姊姊已经找他去啦,他绝没有我姊姊的路径,我想一定能把他捉回来,咱们由迪化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看见他:你放心!”雪瓶说:“我不是不放心,只怕你姊姊把他捉回去的时候,你们那些人一时气忿,就许把他打死,那不是把好人给害了?”幼霞也愁闷了一会又说:“我想有我姊姊,别人不至于把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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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瓶发著怔,对于韩铁芳真是不胜地关怀。幼霞又笑着说:“管他呢!咱们对他何必关心!”她又坐起来喝茶。雪瓶也不再说了,心一下飘到迪化,又忽地一下飘回尉犁城,及库鲁山的那片草原。
窗外是静悄悄地,没有人说话,看这光景,总到二更天了。雪瓶下了炕,想去关好了门关,但忽然听见院中好像有脚步声,她就将门开了一道,只见天上乌云布,遮住了月,而隐隐看出院中是那牛脖子,他的草鞋擦拉擦地走到了那匹黑马的旁边,雪瓶蓦然开了门,问说:“你是要干甚么?”牛脖子吓了一跳,回身看了看,说:“啊呀!小王爷!啊小姐!我想趁著这时候把三匹马刷干净,因为明天早晨就要到焉耆府,马太脏了,要叫人家笑话。明天一清早就得走,我又没有工夫,趁著这个时候,我…我这个人就是,既吃人家的饭,花人家的钱,我就一点也不敢偷懒。”雪瓶点了点头,这时又听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叫著:“牛脖子!牛脖子!”牛脖子说:“萧老爷回来啦!”他赶紧跑了去开门。
这里雪瓶退了一步,随手将门掩上,向外偷听,就听牛脖子悄声问说:“怎么样?”萧千总也悄声说:“还不错!就是地方太小人太多,钱赌得倒还地道,那个坐庄的以为我是个傻老,又瞧我有钱,想要吃我,我看他做窦的时候做耍鬼,我就拿眼睛瞪住了他,他一点也没敢做。”牛脖子赶紧又问:“赢了他多少?”萧千总说:“大概赢了有五六吊吧!来给你二百钱,买酒喝!”牛脖子道声谢,又问说:“明天咱们甚么时候动身?”萧千总说:“天一亮就得走,因为小王爷是急子,太磨蹭了她要发脾气!”牛脖子说:“那么我就得赶紧刷马。”萧千总说:“好啦!只要你勤快点,到了迪化你要是仍然没有饭吃,我还可以给你想法子呢!”雪瓶的屋里此时已吹灭了灯,幼霞趴在她的耳边埋怨萧姨夫好赌钱,又耽误工夫又误事。雪瓶却说:“暂时没法子,只要到迪化,能见看我爹爹,咱们就同他们离开,回去时也不跟他一路。万一见不到我爹爹,必须到别处去找,那也只咱们两人一同骑著马去。不能再跟他们了。”这时萧千总进到屋里,大声叫那已经睡了的绣香,他又哗啦哗啦地数那赢来的钱。雪瓶跟幼霞全都很生气。窗外却听那牛脾子慢慢地擦著脚步,及轻轻刷马之声。窗上又现出一些蒙胧的月,她们便睡著了。
次早晨起来,雪瓶到院中一看,就见牛脖子躺在地下睡觉,如同一只死狗似的,那匹黑马倒刷得很干净,黑都发著亮,可是他也只刷了这一匹,白马和红马他全没有刷。雪瓶叫店家来打洗脸水,那屋里的绣香也起来了,不住地叫她的丈夫,连推带叫,半天萧千总才醒来,地下睡的牛脖子也爬了起来,店家问他吃早饭不吃?
萧千总却隔著窗户说:“千万别给预备!我们不吃,我们还要到焉耆府下馆子吃去呢!”当时他就一边扣著衣棠纽子走出屋来,反倒催著别人,他嚷嚷了半天,店里店外又忙了一阵,这才一切都收拾好了,于是又于晓雾茫茫之中离开了这座市镇。
雪瓶仍跨著白马,穿的仍是昨的那身衣棠,幼霞却又另换了一件小衣棠,显得她更娇小丽了。
雪瓶就说她:“你穿得这么漂亮干甚么?到了焉耆府绝没有人看咱们。这天气,说不定待一会就下雨。”幼霞却说:“我因为那件衣棠都叫风给刮脏了,我才换这件,你别以为我是为图好看。”雪瓶笑了笑,没再言语,便缓缓地挥鞭,傍著第一辆车走。沿途的草愈茂盛果木也愈多,二十余里就到了天山南麓的大城焉耆府。
进了城,萧千总首先就找了一家很大的饭馆,让大家进去吃早饭,他还大喝其酒。雪瓶跟幼霞是凭窗看街上的景象,就见街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都很多,马中尤有良马,不在她的那匹白马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