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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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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州火车站等车的时候我再次想起了那个梦,在糟糟的候车厅嘈杂的噪音和难闻的气味中,那个闪着冷光的铁钩不时地从古怪的扑克牌中落下来,但它并不掉到地上,而是隐隐地悬在空中。这个梦使我不安,我觉得它是有意味的,大有深意。我隐隐觉得它是跟我以前经历过的什么事情有关,同时它也跟我的将来有关。但在糟糟的车站我没法想清这件事。

在火车的上铺睡了一觉之后忽然有一种灵告诉我,那个梦中的钩(j)跟现实中“上吊”这个词有某种关系。我闭着眼睛,脑子由于这个灵一下由恍惚变得异常清醒,就像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含糊不清的火车行进声一下变得清晰有力和富有节奏,在这种声音中我脑子越来越清醒,它就像一种时间推进器,轰隆隆地将你往前推,或者,往后推。

那件事情我已经完全想起来了,来北京五年,我竟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梦,我可能会彻底把它忘掉。但它现在冒了出来,它潜伏在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现在它觉得时机已到,它要出来了。它不知道从哪里可以出来,我既然已经成功地把它忘记了,现在平白无故就不可能想起它来。而它却像一只机灵的老鼠,从我的梦里咬破了一个小口,它想凭我这样的人,一定会意识到这只铁钩子意味着什么。这样它欣然看到我意识中的口越来越大,于是它就从这个开口游出来,像鱼一样滑溜。

它最早显现的形状是两支蜡烛,一支红,一支白。这不是两相称的蜡烛,红的那支而短,已经用掉了一半,白的那新鲜而完整,它纤细、干净、一尘不染,它顶端的烛刚刚被点燃,我想起它刚刚从一包新买的蜡烛中被我取出,一包十支,我买蜡烛是因为经常停电,但那天晚上并没有停电,一般是星期五停电,那天是周末,周末不停电是所有人的心愿。在摇摆不定的烛光中我看见了他们的脸,南红、菜皮、老圆、某某某、某某,不算我一共是十三个人,这个数字是如此清晰,让我到奇怪,谁能记住一次聚会的人数呢?何况是在五年之后。

烛光飘摇,大家围坐在我的房间里,有人数了数人头,说:一共十三个。这个数字使大家沉默了一下,沉默的时候大家心里想这可不是一个吉利的数字。但是大家嘴里没说什么,不说也就过去了,只有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这是我在n城的最后一次聚会,之后我就要到北京去了,我想这的确不是一个吉兆。

聚会是南红张罗的,她是一个喜热闹。充情的人,同时她热朋友,她说多米,什么都不用你管,我来通知人,我来买东西。我跟南红相反,对聚会的事从来不热心,人一多,第一觉得不自在,第二觉得累。在大学毕业后的许多年,我几乎很少去参加别人的聚会,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搞这类事更是一次都没有过,那次不祥的聚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南红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聚一聚,一点都不费事。于是她就从我的书架上拿出了玻璃酒杯,我不喜喝酒,却喜玻璃酒杯,我喜它们美丽的形状、透明的质地,它们在夜晚的灯光下对光的附和表达,它们易碎的事实使我心疼,这种美丽而易碎的花朵常常使我想起某类美丽而易损的女人。

有四个玻璃酒杯是南红从南京带回来送给我的,她在暑假里自费去庐山,四只玻璃杯送到我手上的时候一只已经断了脚,我用胶粘起来,摆在书架上,有几乎大半年没动它们,其中一对是那种郁金香形状的高脚酒杯,一对是漏斗形的,十足像医院药房里的量杯,但它身上斜斜的装饰纹路把它与量杯区分开了,那种斜纹看起来像风吹过水面的效果,我常常想象若斟上各种颜的酒会是什么情形,桑葚紫、夕红、醇黄、白,它们在灯光或烛光下全都晶莹无比,不说饮到肚子里,看上一眼就能把人看醉,玉琼浆,有什么比这更人的呢!为了使酒杯带上美我特意买了一瓶薄荷酒,我记得酒瓶的形状像葫芦,一点都不优雅,这种瓶子理应用来装二锅头什么的,不知怎么却装上了翠绿可人的薄荷酒。我还记得它的价格是88元,当时工资尚未第二、第三次改革,这瓶酒的价格相当于我一个月的工资,现在我多么怀念那无须抚养孩子的单身汉子,可惜它一去不复返了。

我老是说酒杯这样一些不痛不的事情,我知道已经离题太远,我完全知道这一点,而且我脑子里想的也是那件事,我之所以这样不停地说酒杯,说完了酒杯还要说别的,潜意识里就是想要推迟那件事的到来,用别的事情来堵住它。

我的茶几是那种被拉长的椭圆形,在烛光下摆了吃的东西,一大盆西红柿,被南红一只只剥了皮,切成块,使我联想起大块吃的江湖聚会,它们的红使茶几显得热闹而充实,此外有四五只菠萝,我向来认为,菠萝是世界上最难削的水果,若要我削,宁可不吃,南红的态度跟我一样,我们等待第一个到来的男士担此重任。红的西红柿、黄的菠萝、绿的黄瓜,此外还有什么呢?我记得还有牛,整整一个下午,南红除了折腾西红柿就是折腾牛,我想起来她把这道牛称作“加利福尼亚牛”我问她为什么叫这个怪名字,南红没有答上来,但她坦然地说这种做法就叫加利福尼亚牛,现在最时髦。我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这种牛是怎么做的了,我不记得南红是不是用了我的电饭煲来炖牛(这样就应该有弥漫的蒸汽,香缭绕整整一个下午,茶几上热气上升,这些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还是买来那种做的像石头的颜和形状、又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她折腾只是因为太难切开(我没有居家的案板,她大概是在饭盒上用水果刀切的),切开之后她又要调上各种作料,这方面我总是缺东少西的。只有盐和味,南红总是放下牛骑上她那辆紫红的少女车上街买作料,快天黑的时候加利福尼亚(在边远的n城,这种叫法好像比加州什么的更神秘和时髦,时髦就是复杂和拗口,外省人往往不具备简洁明快的现代审美目光,如少数民族服装,总是搞得很繁复)牛诞生了,它被端到我的茶几上,但我对它的做法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火车的声音轰隆隆,我在上铺摇摇晃晃,许多久已忘记的细节都一一重现,只有莫名其妙的加州牛沉落了。

现在,我终于走到了那件事的边缘,琐琐碎碎如西红柿和牛统统都说过了,我的面前毫无遮拦光秃秃的,事实上我一眼就看到它了,事实上我在说牛和酒杯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全是它,我说东道西完全是想让自己放松下来,而它则在沉默中盯着我。

那个游戏是菜皮提议的。菜皮这种喜走南闯北走江湖的诗人比我们在座的大家都更有见识,他知道在各种各样聚会的时候玩的小游戏,这些游戏是为了活跃气氛用的,就像看手相、说笑话、诽谤他人一样。在那次以我为主人的聚会上,通知到的人全都到齐了,而且没有人晚到,我的房间顷刻就挤了一屋人,这使我不知所措,除了南红和菜皮,大多数人都不能算特别,南红为了热闹把大家都拉来,大家也觉得这是唯一的一次,而且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我给每个人发了一个杯子,南红尽责地从家里运来了一批杯子和餐具来,她在我的书桌上将它们排成三排,显得很有阵容,蛮像一回事。

给每个人的杯子倒上酒后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大家刚吃完晚饭,没有人赶着不停地吃喝,大家端着酒杯看我,等我说点什么出来。

我平时有两种情况容易脑子发木,一是人多,二是着急,这次两样都赶上了,越急越木,越木越急,这时菜皮便建议做游戏,他让我拿出一叠纸,裁成小纸条,给每个人发三张,由每人在第一张纸条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第二张纸条写地点,第三张则写干什么。有人认真并且心善,就拣好的写,有的人怀了一点小恶毒,于是专拣恶毒的写。写完后成小团上来,按类在书桌上摆成三堆,然后每个人抓阄,从每堆纸团里抓出一个,抓出的三个纸团拼起来就是一句有头有尾的话,再然后由每个人念手上的句子,这样每个人都有可能被摁到一个滑稽的境地里让大家笑一场。

第一轮抓结果出来,我的那张被小艾抓着,小艾是一名素食主义者,她细声细气地念出:林多米在家里发愁。这比较平淡,我没有介意,只等着听别人的笑话“南红在人民大会堂下蛋”

“菜皮在窝里上吊”小艾的那句令人羡慕:“小艾到白赴晚宴”抓到第二轮的时候我无端紧张起来,我忽然觉得这抓阄在别人都是游戏,唯独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怎么不是呢,这是为我送行的聚会,我这一去前程未卜,这不是大家为我抓阄又是什么?我暗暗盼望有手气好的人给我抓到一句吉祥的话,同时我又预到这句我盼望的话是不可能出现的,而且我还开始认为第一轮的那句话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因为它太写实了,一点玩笑的成分都没有,既然它已经开了头,它还会继续冒上来,它决不会中途而返甚至变成一个相反的东西。

果然有人说:多米,你这句怎么像大实话,一点都不好玩。大家听他念:多米在北京独自泪。众人一愣,又纷纷说:不好玩不好玩,这句太没意思了。下一轮再摸,再摸。大家心不在焉地念完剩下的几个别人的句子,又踊跃地团起手中的纸条归齐,但气氛已经不那么轻松了,大家开始觉得这个游戏跟我好像有点什么关系,甚至是事关重大。

于是在第三轮亦是最后一轮的抓阄时,大家不由严肃起来,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庄严。这庄严的气氛揪紧了我的心,就好像我的命运不是由上帝决定,而是取决于这群凡夫俗子,取决于这帮人与我的亲疏,他们心的善恶,而这些混的东西就要放在决定我命运的天平上了。我心情既抑又紧张,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点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演变到了这个地步。我看着大家认真地各个取了三粒纸团子,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和说什么。书桌上三堆纸团一下子就剩下了光秃秃的三小粒,这也使我到奇怪,这三粒小纸团在书桌上显得荒凉、弱小和丑陋,它们无助的样子碰到了我的心。

这时我听见旁边有人说:这是你的。我觉得这是一句大有深意的话,而这句话我一听就听明白了,我像一个顿悟了的人一下听到了这句话的深处,听透彻了,我想原来这就是我的,是一种命中注定。我本能地扭头看看是谁告诉我这句启示般的话,但烛光摇晃不定,我没看清楚是谁。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因为我没有签,所以剩下的纸团是我的。

房间里很安静。

每个人都仔细地展开手上的纸团,没有人说话,这使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高深莫测,连小艾这么单纯的女孩子都在这特定的时刻里变成了巫女,我又发现他们正好围着我坐成了一圈,这使他们看起来更像一些判官,掌握着我的生杀大权。我在半明不暗的烛光中望着这一张张忽然变得有些陌生的脸,看不出来到底是谁抓着了写有我名字的纸团。谁都有点像,同时谁都不太像。

大家也在等着,开始互相看。

这时老圆吐吐地说,多米,要不你自己看吧。我说:什么?老圆说:我念出来你会误会的。我说:误会,对。老圆把三张纸条放到我手里,有点委屈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就这样,这句命中注定的、致命的话,经过两次暗示之后在十三个证人面前出现了,我虽然预到它会在今晚迟早要出现,但没想到它是这样直白,直白到不可能有任何别的解释,还这样密实,无空可钻。

三张纸条一张写着我的名字,一张是“林多米家里”一张是“上吊”连起来便成了这样一句话:林多米在林多米家里上吊。

这句大白话以它直白的力量横扫过我的身体,它迅速收了前面两句不祥的话(那其实是它的先声或影子)以及现场紧张不安(为什么紧张不安?是否有人暗中希望我此去身败名裂,头破血,这些潜意识或明确的意念飘浮在空气中,成为一种气,游戏正好把这种气聚集起来,而谁都不是故意的)的气氛,变得更加富有质量威力无穷。

我想起前面的两句话,从发愁到泪再到上吊,完全是每况愈下到最后无路可走的情景,从一个毫无逻辑可言的游戏、从有着巨大可能的组合中间竟然出来这样三句天衣无的话,我实在难以阻挡心中的惊惧,我又想到别人名下的句子多少有一种超现实的荒诞,如在人民大会堂下不了蛋在窝里也上不了吊,人家轻而易举就把不祥的气息排除掉了,只有我的一句比一句写实。林多米在林多米家里,不祥的气息在这句话里凝聚,我看到这句预言一点点变得坚硬、锐利,它寒冷的光芒覆盖了那个最后聚会的夜晚。

这种时候我梦见铁钩,又猝不及防地记起了这个不祥的预兆,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呢?

我从东四十条地铁站出来,一眼看到港澳中心那悉的玻璃大楼闪烁着天蓝的光泽,是真正的天的蓝映照在楼体的钢化玻璃上,与它咫尺相对的保利大厦两只巨型的食指正不容置疑地指向天空,保利大厦的前额还悬挂着几只巨大的漂亮气球,彩鲜,图案各异,这一切都使我注意到明亮的蓝天。我站在地铁站口,对着这片风格各异的建筑物看了一会儿,我已经快半年没看到它们了,保利大厦北面是少年,房顶由一些绿琉璃瓦和一个有着菠萝表皮的球体组成,而港澳中心的南面是崭新的富华大厦,它全身雪白,缀了圆柱、穹形的窗台,显得细节繁复,曲折有致,因而透着一股古典的巍峨,很像我想象中的歌剧院,可惜它不是,凑巧的是文化部的歌剧院基建工地就在它的旁边,那个火柴盒似的建筑总是完成不了。富华大厦全身雪白地在太下闪闪发光,它们全都在太底下闪闪发光,大厦、气球、立桥环心的地柏和龙爪槐、汽车、自行车和行人,街心公园和报摊,全都在秋天的光下闪闪发光。

北方的秋天才是秋天,它令我神一振,那些预兆的影,陈芝麻烂谷子此刻全都走开了,就像是许多梦中的一个,刚醒来还有一点影子和断片,一到大白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一路往西走回家,光断断续续地从树叶间的空隙落到我身上,街上的树有的已变得金黄,有的是绿中透黄,大多数还是绿的,看到有金黄的树我就仰头看它的树叶,并透过树叶看蓝天,这时的蓝天深不可测,它的美无与伦比,而蓝天映衬之下的金黄叶子则更加明亮炫目,它们将附到自己身上,又均匀地散布在空气中,使空气布了树叶与光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