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荒山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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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断地回头。身后却一无声息,更无人影。
刹那间,他似已掠到谷道尽头,前面一条山路,婉蜒而上,道前一片山林,他微一驻足,暗中一调真气,大骂自己糊涂,怎地慌不择路,竟走到了这片荒地的更深之处,方才那有如鬼魅一般的白发老者,竟使得这本来胆大心细的少年,此刻心中仍在惊悸地跳动着,他甚至开始怀疑这老者究竟是否人类!
哪知——谷道尽头突地传来一声哈哈大笑之声,笑声虽然清朗,但听在柳鹤亭耳里,却有如枭啼鬼嚎,他忍不住周身一噤,却见前面山林影中,已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哈哈大笑着道:“老夫被你救了那么多次,实在也不想死了,小伙子,个朋友如何?”赫然又是那头白发、双臂齐断的灰袍老人。
柳鹤亭极力按捺着心中的惊恐,直到此刻为止,他还是无法断定这老者究竟是否人类,因为他实在无法相信,人类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轻功,这谷道两旁山峰高耸,这老者难道是从他头上飞过来不成?
只见这老者缓步行来,笑声之中,竟像是得意高兴已极,面上更是眉开眼笑,快活已极。
柳鹤亭心中又惊又奇,暗忖:“这老人究竟是人是鬼?为什么这般戏于我?”只见这老者摇摇摆摆地行来,突地一板面孔,道:“老夫要死,你几次三番地救我,现在老夫不想死,你却又不理老夫,来来来,小伙子,我倒要问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柳鹤亭呆呆地愣在当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老者面孔虽板得一本正经,但目光中却似隐含笑意,在柳鹤亭脸上左看右看,似是因为夜深沉,看不甚清,是以越发看得仔细些,柳鹤亭只被他看得心慌意。
却听他突地“哎呀”一声,道:“小伙子,你不过三天,大难就要临头,难道你不知道吗?”柳鹤亭心头一跳,暗忖:“是了,今夜我遇着的尽是离奇怪异之事,说不定近真有凶险,这老者如果是人,武功如此高妙,必非常人,也许真被他看中了。”只见这老者突地长叹一声,缓缓摇头道:“老夫被你救了那么多次,实在无法不救你一救,只是——唉!老夫数十年来,从未伸手管过武林中事,如今也不能破例。”他双眉一皱,面上立刻换了愁眉苦脸的表情,仿佛极为烦恼。
柳鹤亭生倔强高傲,从来不肯求人,见了他这种表情,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却听他又道:“你武功若稍为高些,大约还可化险为夷,只是——哼!不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功夫,实在太不高明,怎会是别人敌手?”这话若是换了旁人对柳鹤亭说出,他硬是拼却命,也要和那人斗上一斗,只是他方才实在被这老者的身法所惊,心中反而叹道:“我自命武功不错,如今和这老人一比,实在有如萤火之与皓月,唉——他如此说法,我除了静听之外,又能怎地。”心念一转:“唉!我如能从这老人处学得一些轻功妙诀,只怕比我以前全部学到的还多。”这白发老人目光动也不动地望在他脸上,似乎早已看出他的心意,突又长叹一声,摇首道:“老夫一身绝艺,苦无传人,数十年来,竟连个徒弟都找不到,唉——如果——”他语声一顿,柳鹤亭心头却一动:“难道他想将我收在门下?”却听这老人又自接着正说道:“老夫可不是急着要找徒弟,只是老夫方才见你武功虽差,还有几分侠义之心,是以才想救你一命,如果你愿拜在老夫门下,老夫倒可传你一本秘籍,包你数天之内,武功就能高明一倍。”他忽然闭起眼睛,仰首望天,叹道:“恩师,我虽然破戒收徒,但却实非得已,恩师你不会怪我吧?”此刻柳鹤亭心中已再无疑念,认定这老人一定是位隐迹风尘、玩世不恭,武功却妙到不可思议的武林异人,方才心中的惊疑恐惧,一扫而空,但他生强做,恳求的话,仍然说不出口,讷讷地嗫嚅了半晌,终于挣扎着说道:“弟子无知,不知道你老人家是位异人,如果你老人家…嗯…”他嗯了半天,下面的话还是无法说出口来。
哪知这老人却已立刻接道:“你不必说了,你可是愿做老夫的徒弟?”柳鹤亭红着脸点了点头。
这老人眼睛一转,目光中更是得意,但却仍长叹道:“唉——既是如此,也是老夫与你有缘,我平生武功奥秘,都写成一本秘籍,此刻便藏在老夫脚下的靴统里,老夫一生略行踪,最恨世俗礼法,你既拜老夫为师,也不必行什么拜师大礼,就在这里随便跟我磕个头,将那本秘籍拿去就是了。”柳鹤亭虽然聪明绝顶,但此刻心中亦再无疑念,大喜着叫了一声:“恩师。”
“噗”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叩了几个头,只见这老人已抬起脚来,他恭敬地伸出手掌,在靴统里一掏,果然掏出一本黄绢为面的册子,热烘烘的,似乎还有些臭气,但他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谨慎地收了起来。只听这老者干咳一声,缓缓道:“好了,起来吧。”柳鹤亭遵命长身而起,目光一抬,却见这老人正在望着自己挤眉眼,他不愣了一愣,心中方自奇怪,哪知这老人却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快活,竟弯下去,放声大笑了起来。
柳鹤亭心中更奇,哪知他笑声一起,柳鹤亭身后竟也有人哈哈大笑起来,柳鹤亭一惊之下,回首而望,只见他身后数丈之外,竟一排大笑着走来三个白发灰袍、两肩齐断的老人,走到他身侧,四个人一起弯跌足,笑得开心已极,柳鹤亭心中却由惊而奇,由奇而恼,只是他亦自恍然大悟,难怪方才自己所遇之事那般离奇,原来他们竟是孪生兄弟四人,只是自己再也未曾想到这里,是以才会受了他们的愚,一时之间,他心中不气恼,但见了这四人的样子,却又不有些好笑。
“反正他们年龄都已这么大了,我纵然向他们叩个头又有什么关系。”要知道柳鹤亭虽然倔强高做,却并非气量偏窄之人,而且天亦不拘小节,此刻他站在中间,看到身旁这四个头白发,笑来却有如顽童一般的老人,想到自己方才的心情,越想越觉好笑,竟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哪知他笑声一起,这四个白发老人的笑声却一起顿住,八只眼睛,一起望着柳鹤亭,像是非常奇怪,这少年怎地还有心情笑得出来,只见他笑得前仰后合,竟像是比自己还要得意,四人对望一眼,心里都不觉大奇,四人竟都忍不住口问道:“你笑什么?”柳鹤亭目光一转,不停地笑道:“我笑的事,怎能告诉你们。”话声一了,又自大笑起来。
这四个老人年纪虽大,但童心仍炽,四人不知用这方法捉了多少人,那些人不是被他们吓得半死,连走都走不动了,就是见了第二个上吊的老人,便吓得连忙逃走,纵然有一两上武功特别高的,后来发觉了真相,也都一定然大怒,甚至和他们反脸成仇。
此刻他们见了柳鹤亭被他们捉之后,不但不以为忤,竟笑得比他们还要开心,这倒是他们生平未遇之事,柳鹤亭不肯说出自己发笑的原因,这四人便更觉好奇之心,不可遏止,四人面面相觑,各个心难抓,突地一起向柳鹤亭恭身一礼,齐声道:“方才小老儿得罪了阁下,阁下千祈不要见怪。”柳鹤亭笑声一顿,道:“我自然不会见怪。”这四个老人一起大喜道:“阁下既不见怪,不知可否将阁下发笑的原因告诉我们?”此刻东方渐白,大地已现出一丝曙光,柳鹤亭四望一眼,只见这四人虽然须发皆白,但却脸红光,眉眼更俱都生成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只是此刻却又一个个眼蹩眉皱,像是心里十分苦恼。
柳鹤亭见了他们苦恼的神情,知道他们苦恼的原因,心道:“你们方才那般捉我,我此刻也偏偏不告诉你们。”口中却道:“我只是想到一句话,是以才觉得好笑而已。”这四个老人一生之中,四处寻找笑,但他们四人一体而生,行踪诡异,别人见到他们,不是早已吓得半死,便是不愿和他们多话,哪有心肩和他们说笑,是以这四人才喜捉别人,自寻乐趣,此刻听了柳鹤亭想到一句如此好笑的活,却不告诉他们,心中越发着急,急急追问道:“不知阁下可否将这句话说出来,也让小老儿开心开心。”这四人心意相通,心中一生好奇之心,说起话来,竟也是同时张口,同时闭口,竟像是一个人的影子。
柳鹤亭目光一转,心里好笑,口中却故意缓缓道:“这句话嘛…”眼角斜瞟,只见这四人眼睛睁得滚圆,嘴微微张开,竟真的是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忍不住哈哈笑道:“我想起的那句话便是‘穿蓑衣救火’。”那四人一呆,道:“此句怎解?”柳鹤亭本来是见了他们样子好笑,哪里想起过什么好笑的话,不过是随口胡说而已,此刻见他们反被自己捉了,心中得意,接口笑道:“我本想救人,却不知反害了自己,这岂非穿蓑衣救火——若火上身吗?”四人老人齐地又是一呆,目光中出失望的神,像是觉得这一句话一点也不好笑,但四人对望了一眼,竟也哈哈大笑起来,五个人竟笑做一团。
柳鹤亭心中暗道:“我今虽被他们捉,却换来一场如此大笑,也算得上是人生中一段奇遇,此刻还和他们鬼混什么?”心中虽想走,但见他们大笑的神情,却又觉得甚为有趣,不舍离去。
却见这四个老人一起哈哈笑道:“阁下真是有趣得很,小老儿今倒是第一次见到阁下这般有趣的人,不知阁下可否将大名见告,将来也好个朋友。”柳鹤亭笑道:“在下柳鹤亭,不知阁下等是否也可将大名告诉小可?”他此刻对这四个奇怪的老人,心中已无恶,心想与这种人个朋友倒也有趣。
白发老人哈哈笑道:“正是,正是,我们也该将名字告诉阁下,只是我四人纵然将名字告诉阁下,阁下也未见能分得清。”此刻晓更开,柳鹤亭与这四人对面相望,已可分辨出他们的须发,只见这四人站在一处,竟生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乍见之下,委实叫人分辨不出。
却听老人又道:“但其实我兄弟四人之间,还是有些分别的,只是别人看不出来而已。”柳鹤亭微微一侧身,让东方来的曙光,笔直地照在这四人面上,目光仔细地自左而右,逐个向这四人面上望去,来回望了数次,只见这四个眉开眼笑的老人,此刻面孔竟板得一本正经,心中不一动,故意颔首道:“不错,你们若是不笑的话,别人委实分辨不出。”白发老人齐地双目一张,突又哈哈大笑起来,连声道:“你这小伙子真是有趣,竟将我们这个秘密都看出来了。”原来这四人不笑之时,面容的确一样,但笑起来,一人嘴角一起向上,一人嘴角眼角一起向下,一人口中长了两粒看来特别显眼的犬齿,另一个面颊右边却生着一个深深地酒窝。
柳鹤亭心中暗笑,只见这四人笑得越厉害,面上的特征也就越明显,他不暗叹造物之奇妙,的确不可思议。
明明造了一模一样的四个人,却偏偏又要他们面上留下四个不同的标记,这四人若是生冷僻,不苟言笑,别人亦是无法明辨,但偏偏又要他们终喜笑颜开,好叫别人一眼就可辨出。
只见这四个自发老人笑得心花怒放,前仰后合,他心里不觉甚是高兴,无论如何,能够置身在乐的人们中间,总是件幸福的事,而人生中能遇着一些奇迹——像这种含着笑的奇迹,那么除了幸福之外,更还是件幸运的事。
他情豁达,方才虽被这四个老人捉了一番,但他深知这四人并无恶意,是以此刻心中便早已全无怨恨之心,含笑说道:“小可既然猜出,那么老丈们想必也该将大名告知在下了吧!”只听这四人一一自我介绍,那笑起来嘴角一起向上的人是老大“戚器”那笑起来嘴角眼角一起向下的人是老二“戚气”那口中生着犬齿的是老三“戚栖”那生着酒窝的自是老四,叫做“戚奇。”晨风依依,晚秋的清晨,虽有光,但仍不减秋风中的萧索之意,只是这秋中的山野,却似已被他们的笑声渲染得有了几分。
柳鹤亭大笑着忖道:“这四人不但一切古怪,就连名字都是古怪的,这种名字,却教人家怎生称呼。”心念一转,口中便笑道:“那么以后我只得称你们作‘大器’、‘二气’、‘三栖’、‘四奇’了。”戚器大笑道:“正是,正是,我兄弟起这名字,原正是这个意思。”柳鹤亭却又一怔,他本是随口所说,却不知这本是人家的原意,只听戚器又自接口笑道:“本人大器晚成,是以叫做’大器’,老二最生气,气功可练得最好,不但练成无坚不摧的“气”还练得我兄弟都不会的‘气’,二气,都被他学会了,所以叫做‘二气’。”他语声一顿,柳鹤亭恍然忖道:“这四人无臂无掌,用以伤人制敌的武功,自然另有一功,想必就是以气功见长的武功了。”戚器已接道:“老三叫做‘三栖’,更是好极了,因为他不但可以在地上走,还可以在水里游。甚至在水里躺上个三五天都无所谓,像条鱼一样,再加上他跳得最高,又像是麻雀,哈哈——他不叫‘三栖’叫什么。”他摇头晃脑,大笑连连,说得得意已极。
柳鹤亭却暗忖:“这三人虽然滑稽透顶,但却都可称得上是武林奇人,这位老三想必轻功、水功都妙到毫巅,既能栖于陆,又能栖于水、栖于空,他叫做‘三栖’,倒的确是名符其实得很。”戚器大笑又道:“老四嘛——他花样最多,所以叫‘四奇’,我们兄弟本来还有个老五,他人生得最漂亮,又最能干,竟一连娶了五个太太,哈哈——像是替我们兄弟一人娶了一个,本来他叫做‘五’,‘戚’,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只是——”他笑声中突然有些慨叹,竟低叹一声,方自接道:“只是我们这位最能干的老五,却跑去当官去了——”他又自长叹一声,缓缓顿住了自己的话。
柳鹤亭心中大好奇,本想问问他有关这“老五”的事,但又生怕触到他的伤心之处,心中好奇,却终于没有问出口来。
这戚氏兄弟与柳鹤亭越谈越觉投机,真恨不得要柳鹤亭永远陪着他们四人才对心思,要知道他们一生寂寞,见着他们的人,不是有着轻之心,便是有着畏惧之意,像柳鹤亭这种能以坦诚与之相的人,他们当真是平生未遇,四人你一眼,我一眼,你一句,我一句,直得柳鹤亭接应不暇,他自幼孤独,几曾见这如此有趣的人物,更不曾得到过如此温暖的友情,竟也盘膝坐下,放声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