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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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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下着倾盆大雨。在朦胧的曙中,孩子们和牲口在广场上费劲地挪动着。一辆辆卡车溅着泥水开过,车轮打滑转着,起了一片污泥。车厢里好多包东西已经吃喝一空,所以轿车后座宽敞了一点。维克多-亨利本想对开车的厨师赞扬几句,但是没开口。帕米拉挤在她父亲与帕格之间,抓空儿抹了点口红,眼睛也化妆了一下。帕格想,在这个环境里,她象一个去劳军的电影明星一样。

“好,我们走吧,”安菲季耶特洛夫说“这样的天气,我们得走慢点,少走点。”轿车颠簸滑行了一百码左右,就陷入泥坑走不动了。

“啊,我希望我们能走远一点,”上校说。穿长大衣的士兵们围着轿车喊着使劲推,终于把车推动了。车轮走上硬一点的地面,溅着水花,摇晃着转过方向开出小镇。在田野间的柏油公路上跑了一段以后,他们开进一条小路进入森林。厨师的开车技术很高(也许是司机的烹调技术高,帕格一直也没闹清),他沿着凸凸凹凹的车辙,又是土堆又是深坑走了约二十分钟,就再也走不动了。帕格和上校、司机一起下车,后轮的车轴陷在红粘土里了。雨仍然下得很大,他们陷在野树林里,四周很清静,雨点掉在烧热的引擎盖上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想他带了铲子,”帕格说。

“对,我也这么想。”上校看了看四周。走进几码远前面的树林去了——帕格估计上校一定是在动手干活前先小便一下。他听到一些声音,接着是引擎发动的吼声。树丛开始移动,灌木林中出现了一辆轻型坦克,上面盖着树枝,炮口对着帕格。后面跟着上校和三个穿长大衣的身泥污的人。这位美国人一直朝涂了花斑颜、伪装了的炮筒的一边望着,可是直到炮筒开始往他那边挪动的时候他才发现。坦克突突地走出树林,然后突然转过车身背对着路,士兵们赶快拴上铁链,连人带车一下就拉出来了。然后,用树枝伪装的炮塔打开了,两个头发很硬、脸稚气的斯拉夫人伸出头来。帕米拉跳下车,踩着水一脚高一脚低爬上坦克,吻了吻两个坦克兵,使他们高兴,但有点不好意思。炮塔关上盖,又倒回到它原来的位置,黑轿车又蹒跚着向树林开去。他们就这样好几次陷在泥里又拉出来,他们发现这个淋淋的寂静树林里到处都是红军。

他们到了一个积水很深的地方,水象一条小河隔断了道路。水沟两边都有履带和重型卡车轮胎很深的痕迹,很显然,小轿车是过不去的。这时,树林里出现了一群士兵,把锯开的木头架在水坑上边,平整面在上,然后用绳捆好,虽然有点摇晃,但足够过车了。这一群士兵人数不算少,他们的头儿,一个斜眼的胖中尉。邀请车上的人停下来吃点茶点。除了别人据他的指挥办事以外,别处看不出他跟普通战士有什么不同,他们都穿一样的衣服,身上都沾了红土。他带着客人们穿过树林,进入一个上面盖着木头的又冷又脏的地。由于用小树和灌木伪装得很好,维克多-亨利直到看见那位军官开始钻入地下时才看到地的入口。防空是一个用涂柏油的木头盖成的地下小屋,叉着电话线,里面点着油灯,还有一个敞口的火炉,烧着劈柴。军官斜着眼很得意地瞧着新木板桌子上的铜茶壶,请客人喝茶。水开的时候,一个战士带着男人们去一个又脏又简陋的厕所——虽然塔茨伯利和俄国人都很高兴地用这个厕所——但是帕格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树林去小便,直到一个象森林鬼怪一样的岗哨不让他前进为止。美国人小便时,士兵站着当警卫,很有兴趣地看着外国人是怎样小便的。回掩蔽壕的途中,帕格碰到三个脸上毫无表情的高大的俄国人,装上刺刀跟着帕米拉一起走回来。帕米拉的神有点困窘,也有点觉得好玩。

临走前,中尉带着帕格和塔茨伯利穿过战士的掩蔽壕,显然他对他部下的工作很意。在的土地上新挖出来的胶泥有一股坟墓的气味,上面厚厚地盖了一层木头,也许可以顶得住一个炮弹。身沾了泥块、脸胡子、穿着长大衣的士兵们蹲在暗处烟,谈话,等候命令,看来很意。帕格看到两个士兵拖着一个有盖的菜桶,士兵身上和菜桶都沾了泥,有的战士从桶里拿出一团炖菜,撕一块黑面包,就吃起来了。这些士兵大口咀嚼着面包,慢慢地着烟,安静地望着客人们,慢慢地转过脑袋看着他们走过壕沟。他们看上去很健康,营养充足,和蚯蚓一样象是在红土里呆惯了的,看来他们过着一种艰苦的但有吃有穿的俭朴生活。在这里,维克多-亨利第一次得到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叶甫连柯所说的是真理:德国人可能取得最大的胜利,但红军总有一天会把他们赶出去。

“我的天,”在往回去上车的路上,塔茨伯利终于喃喃开口说“一九一五年比利时人做不到这样。他们象动物一样生活。”

“他们能,”亨利答了一句,就不往下说了,因为他们说这几句简单的悄悄话时,安菲季耶特洛夫眼睛正盯着他们。

“好啦,我们离开目的地实际上不远啦,”俄国人说,从脸上抹去雨水,把帕米拉扶上后座。

“要不是路太滑,我们现在都到了。”汽车溅着泥水颠簸着开出树林。低低的灰云下面,一片几里远的原野在前面展开,象桌面一样平整。安菲季耶特洛夫指着正前方远处一片森林说:“我们就是去那里。”他们到达一个十字路口,这里的泥浆搅得象刚开锅的沸水一般,而前面的路面看来很好,但驾驶员一个急转弯,把车子滑向右边。

“干吗我们不往前直开?”帕米拉说“路不是通的吗?”

“呵,是的,路是通的。都埋地雷啦。这里整个地区——”上校举起胳膊对着收割后寂静的田野挥了一圈——“都埋上了地雷。”帕格到有点不寒而栗,他说:“出发前把这些事情都搞清了真好。”安菲季耶特洛夫难得地对着他笑了笑,象狼一样出红牙,并且擦去了他发青的瘦鼻子下的清水鼻涕。

“对呀,上校。你们在这一地区的旅行社向导必须真正了解情况,要不就会影响你们的人身安全。”他们在泥泞的小路上颠簸前进,天下着雨,路就更泥泞了。走了一阵,汽车四个轮子都陷入泥坑不动了,停在一长片望不到尽头的黄中间。没有出现来救援的人。他们来不了,除非从地底下钻出来。但帕格还是觉得会有人来救援。驾驶员用铲子清理了轮子边的泥土以后,在后轮前安放了木板。当乘客们为了减轻车身重量下车时,安菲季耶特洛夫提醒他们不要离开大道,因为在茬下面到处埋的是地雷。污泥和木屑溅了他们一身,汽车摇晃着爬出了泥坑,他们继续前进。

帕格不打算再来推测方向了,一路上他们一块路牌一个标记也没有见到。低垂的灰云下面一丝光也没有。在那些蚯蚓兵呆的树林里,炮击声比在村子里轻一些,而在这里则声音相当大,但也可能是由于曲折的战线远近不同所致。显然他们已经停止西行,因为西边就是德国人的阵地。汽车在火线后面五英里左右的地方缓慢地前进。

“我们得在这里绕一下道,”坦克上校在另一个十字路口说“但是你们会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他们开进了庄稼地,那里高大的青黄的谷秆还没割,已开始烂在地里。走了一英里路左右,安菲季耶特洛夫让驾驶员停车。

“也许你们不会反对在这里伸伸腿,”他说“你们都穿了不错的厚靴子。”他古怪地看了帕米拉一眼“但是您可能会讨厌在这里步行。也许您和驾驶员一起留在车上?”

“我去,除非您让我留下来。”

“很好,走吧。”他们推开谷秆往前走。寂静而淋了雨的庄稼地里散发着透了的谷子香味,真有点象果树园。但是客人们跟在安菲季耶特洛夫后面排成一队,咯吱咯吱踩着泥水往前走,没多远,突然闻到一种刺鼻的腐烂恶臭,顿时他们互相换了一下眼。当走到宽阔的地面时,他们看到了腐臭的原因。他们正面对着一个战场。

四面八方,庄稼被倒在棕的烂泥里,形成一道道叉的车辙。一些小块的没有被的谷秆还站在那里,在出来的长长的棕车辙与青黄庄稼丛之间,到处是被击毁的坦克,有的翻倒在一边,有的整个翻过来了,它们的伪装涂漆被烧得尽是黑泡,履带已经折断,甲板也裂开了。其中七输坦克上有德国的标志,两辆是轻型的俄国t-26型坦克,这种坦克帕格在莫斯科常见。臭味是从德国人的尸体上发出来的,穿绿军服的尸体在地上躺得到处都是,还有一些倒在打开了的坦克里。死人紫的脸浮肿得令人恶心,上面叮大黑苍蝇,但仍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些年轻人。帕米拉脸都吓白了,把手绢蒙在脸上。

“这,我很抱歉,”上校说,脸上出一种嫌恶的表情。

“这一仗是前天打的。这些德国鬼子刚进行一次试探的进攻,就被逮住了。他们的同伙从这儿跑的时候有点太匆忙了,不愿意停下来把他们象样地掩埋一下。”钢盔、废纸、碎瓶子,在坦克与尸体之间扔了一地。特别奇怪的是,还看到七八糟的一堆女内衣——粉、蓝和白的内和衬裙——沾了污泥泡在翻倒的坦克附近的泥水时。帕米拉对着这些东西扬了扬在手绢上面的眉

“这,很可笑,是吗?我想这些东西是德国鬼子从村子里偷来的。德国人能捞到什么就偷什么。这就是他们跑到我们国家来的原因,主要是——偷。一个月前,在维亚兹马附近,我们打了一次很艰苦的坦克战。在一辆被我们击碎的坦克里,有一个很大的美的大理石钟,还有一只死猪。炮火把这头猪糟蹋了,真可惜,一头很好的猪,是呀,我想你们可能对这些兴趣。”被击毁的装甲车图片在莫斯科是常见的,但真正的德国坦克,在这以前,维克多-亨利只是在柏林见过,它们在扩音器播送钢管乐进行曲声中,挂着红a字小旗,列队在林荫道上轧轧而过,观众一片呼,并致纳粹敬礼。他也见过在火车的敞车上,成批的新出厂的德国坦克,隆隆开往前线。在离柏林两千英里以外,在荒凉的俄国玉米地上,见到被击毁的几辆德国坦克,它们的机务员就腐烂在附近的污泥里,这使亨利到很震惊。他对坦克上校说:“这些是马克三型坦克吗?你们的t-26型怎样能击毁马克三型呢?它们的火力打不透马克三型。”安菲季耶特洛夫笑了。

“好,很好。作为一个海员,您还懂得一点坦克战。但是您还是问问营指挥员吧,这次胜仗是他打的。咱们继续往前走吧。”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又回到十字路口,往森林方向前进,到达了一个象是天坦克修理工场的地方。这里是一个小村庄,在一条穿过野树林的路旁,稀稀拉拉地有十几间草顶圆木小屋。树荫下面,拆开的履带直铺在地上,坦克上的轮子和炮筒都卸下来了,两边都是穿蓝或黑工作服的人,他们锤的锤,锉的锉,擦油的擦油,焊接的焊接,互相用俄国话喊着、笑着。一个身材矮小、鹰钩鼻子、皮肤黝黑、穿着显得太大的橄榄大衣的军官,从街上漫步而来,当他看到黑轿车时,立刻快步上前。他向上校敬礼,然后两人拥抱亲吻。安菲季耶特洛夫向客人介绍说:“加普兰少校。我让我的朋友们看了在那儿的那些被击毁的德国坦克。我们的美国海军朋友提出了一个真正对坦克内行的问题。他问,t-26怎样能击毁马克三型?”营指挥员脸堆笑,拍着维克多-亨利的背用俄语说:“好,从这边走。”越过最后一间小草房,他带着他们走进树林,经过两行排在树下的轻型坦克,在坦克的绿和土的斑块上面覆盖着伪装网。

“事情就是这样,”他骄傲地说“这个就是我们打垮马克三型的办法。”散开在树丛里有五个装甲巨兽,用树枝和伪装网很好地掩护着,从笨重的方炮塔中向高空伸出巨大的炮筒。塔茨伯利望着它们目瞪口呆,他动地用指节擦着胡子,说:“我的天!这些是什么东西?”

“我们最新的俄国坦克,”安菲季耶特洛夫说。

“叶甫连柯想这个可能使罗斯福总统兴趣。”

“多么奇妙!”韬基说。

“呀,我听说过你们有这些庞然大物,但是——它们有多重?一百吨?瞧这个炮筒!”俄国人相视而笑。安菲季耶特洛夫说:“这是一种好坦克。”塔茨伯利问他们能不能爬到里面看看,出乎帕格意料,上校同意了。帕格攀登的时候,年轻的坦克兵扶着瘸腿的胖英国人登上舱口。指挥塔里面尽管挤了机器、仪表、笨重的大炮后膛,但还有不小的活动余地。使人吃惊的是坦克有一种新卧车的气味,帕格估计是从炮手和指挥员坐的厚皮座上发出来的。关于坦克他懂得不多,但尽管有些仪器架和线路都做得比较,但内部生金属的技艺看来不错。各种仪表、阀门和控制器,外表都象老式的德国货。

“我的天,亨利,这是陆地上的战列舰,”塔茨伯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