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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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位神秘失踪眼下正被老李苦苦追寻的马文,有一个幸福的童年。马文的祖祖辈辈都是做官的,他爷爷是前清的翰林,进了民国之后,没事可做,在家赋闲当名士,所有的力都用在了哄孙子上。
马文出生不久,便和母亲分开,请了妈,抱到老爷子身边去抚养。老爷子第一等的重男轻女,说是双胞胎只能养活一个,因此从小就不喜孙女儿马昭。马文是马家的小祖宗,长房长孙,老爷子宠着,上上下下都众星捧月,不敢不拿他当个宝贝对待。
老爷子的正室是阿弥陀佛的老好人。老爷子向来是宠姨太太的,那姨太太老了,便和老爷子一起宠马文。小孩子宠起来是没有底的,姨太太对马文事必躬亲,比对自己后来的亲孙子还亲。她原先对马文好,可能只是出于讨老太爷好,到临了,真搞出情来了,一天见不到小马文,就想得不得了。上上下下都以马文为中心,姨太太更是挟马文以令诸侯,和谁作对,便让才几岁的小马文出面。
马文于是从小就成了大宅里的魔头。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和任何人作对,无论是对妈,对佣人,还是对叔叔和婶婶,他想恶作剧就恶作剧。除了老太爷和姨太太,没人真心喜他,大家实际上都恨他,小马文自己心里也有数,别人越讨厌他,他越是要和人捣蛋。
马文五岁的时候,就喜站在门口吐唾沫。他像个小木桩似的站在那,谁走过时,都毫不客气地往人身上吐一口。这样的游戏他可以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他可以十分耐心地守在那,一等就是大半天。人们不敢到老太爷那里去告状,只好绕着走。马文从小就表现出一种和常人不一样的思维。他喜怒无常,天生地不通情达理。人们都没办法知道怎样才能讨他的好。他毫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谁和他招呼也不理。有时候,他好像很高兴的,有人想过去逗逗他,他突然一口浓唾沫便飞了出来。
姨太太肆无忌惮地怂恿着马文的恶习。马文的妈刚开始年年都要换,因为姨太太认为妈只有在生孩子的那一年水才好。马文吃人一直吃到六岁,并因此养成了一个怪病,天天晚上睡觉时,非要摸着妈的硕大的房才能入睡,即使断了也是这样。
马文的叔叔和婶婶看不惯对马文的太娇宠,找了借口搬出去住。婶婶生的儿子比马文小四岁,她是自己喂的,高兴时逗马文玩,喂他几口吃吃。姨太太吃准了婶婶是想借此讨老太爷的好,无事生非,硬搞出了一大堆不愉快。以后又为抢妈大闹一场。婶婶自己了一段时候孩子,想想同样是孙子,马文能一个接一个地换妈,她干吗要替家里省下这笔开销,于是也找了个妈回来。
这个妈是婶婶的远亲,长得人高马大,一看就是水足得不得了。姨太太便在老太爷耳朵边吹风,说婶婶的小孩还小,用不了那么多水,倒不如和马文的妈换一换。老太爷一听有道理,也不管儿媳妇心里乐意不乐意,吃饭桌上就宣布了他的决定,老太爷说:“这事就这么定下来好了,我说换就换。”婶婶嘀咕说,老太爷也太偏心了。
姨太太说,也太斤斤计较,不就是换一个妈,有什么偏心不偏心的。
婶婶白了姨太太一眼,姨太太只当没看见。
姨太太把婶婶的话传给老太爷听,老太爷不允许商量地说:“说我偏心,今天我就要偏一次心。”婶婶怎么受得了这种委屈,大哭了一场,一定要闹着搬出去住。老太爷想自己的话竟然不管用了,气得差点中风。老太爷一卧,别人只好赶紧顺着他,换妈就换妈。婶婶重新找了个妈,又托人在外面找了所房子,果真搬出去住了。姨太太本来就容不得二房的媳妇,婶婶一搬走,正好遂了她的心愿。
那位人高马大的妈一直到抗战爆发,马文随父母去内地,才和她分开。她是马文的最后一任妈,也是照顾他最长久的一个女人。这是一个很不幸的人,她在怀孕的时候,丈夫便去当兵了,此后一直生死未卜,自己的儿子给婆婆带了,她只能把所有的母都给了马文,马文使得她在马家享有特殊的地位。她也因此对马文就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马文的童年,和这位妈硕大的房分不开。漫漫长夜,马文在妈的怀里安然入睡,他的手紧捧着妈的房,就好像抱着一个大枕头。
2马昭却是在国外度过了她的童年。九岁那一年,她随着出国深造衣锦还乡的父母回到了老家,和她的孪生哥哥马文刚见面,就发生了尖锐的冲突。在国外待了许多年,和外国女佣朝夕相处,马昭能说一口利的德语。见了老爷子,做儿子的为了讨多年不见的老人喜,让马昭给爷爷说几句德国话助助兴。马昭兴冲冲地说了,她娘在一旁当翻译,一家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老爷子说:“嗯,是不错,赶明儿我们小文文大一些,爷爷也让你去留洋,也像小昭一样,说一口洋鬼子的话。”马文在一旁不乐意了,说;“我才不做洋鬼子呢。”老爷子说:“好,有志气,我们小文不做洋鬼子。”马文瞪了马昭一眼,马昭也不服气,还了一个白眼。
老爷子说:“小文文,见了你爹你娘,也不叫一声?”马文扭头就要走,众人连忙拦住。老爷子又说:“随他随他,谁叫你们一出去,就是这么多年,难怪连儿子都不肯认你们了,唉,这就叫报应。”儿子媳妇拿出一样样礼物孝敬老人,自然都是稀奇古怪的洋货,大家在旁边看得眼花缭,赞不绝口。每个人都有一份,姨太太见自己的礼物显然不及大太太,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便是一阵阵酸,也不知道她在马文的耳朵边说了句什么,马文走出去没几秒钟,又窜了回来,跑到马昭面前,挑衅地连声叫她“小洋鬼子”马昭那时候的中国话远没有德国话说得畅,知道马文是在骂她,脸憋得通红,找不出合适的字眼来还击。姨太太冷眼看着笑话,故意不出来劝。马文一时得了意,看见马昭的眼泪都要急出来了,骂得更起劲:“小洋鬼子放洋,拉洋屎,撒洋。”颠来倒去都是这几句。马昭叫他骂急了,也说了一句什么,马文一口唾沫吐了过去。马昭于是作势要打他,她的小手刚举起来,马文朝她脸上就是一记极响的耳光,马昭立刻放开嗓子嚎起来。
做娘的赶紧放下手上正在分配的礼物,跑过来干涉,刚说了马文几句,老爷子就发话了:“我看见了,这是小昭不好,是你先动手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再说,你是个丫头,动起手来,哪有你的便宜呢?”姨太太笑着对马昭说:“你爷爷说的对,你怎么打得过他呢?”大家明知道是马文不对,又都知道老爷子放纵和娇宠马文,在一旁不敢嘴。马昭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自然也不肯就此作罢,放开了喉咙,越哭越伤心。做娘的想,不管怎么说,马文也是自己儿子,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对他的孪生妹妹这样蛮横,过去拉着他的手,好言好语地和他说道理,让他给妹妹认个错。
老爷子见了,说:“小文文,你也有点不好,好男不跟女斗,你怎么能和你妹妹打架。算了算了,认什么错呀,这一点点小事,不要没完没了。”到了晚上大家一起用餐,马文按老规矩坐在爷爷身边。那马昭在国外用惯了刀叉,用筷子本夹不起来东西。没办法,只好换上一把银调羹。老爷子摇头说:“这国外究竟有什么好的,你们看,在国外待了这么几年,得连饭都不会吃了,再过几年,还不忘了祖宗?”马文见马昭用上了银调羹,嚷着也要,而且指定非要马昭的那把。众人横哄竖骗,马文毫无商量的余地。老爷子看看孙子有些太不像话,在儿子媳妇面前的行为也实在有些过分,板着脸说了他几句。马文于是赌气不吃饭,急得大家又连忙哄连忙劝。老爷子见孙子不吃饭,自己也赌气不吃了。这一来,更,好好的一顿团圆饭,立刻变得很不愉快。姨太太冷言冷语地在一旁煽风点火。马文的父亲是个孝子,没好办法,只好哄女儿把银调羹让给马文,又叫仆人赶快再去拿一把新的银调羹来。总算又拿了一把银调羹来,马昭当然不肯轻易让步。终于让了步,做父亲的忙不迭地拿着那把银调羹,讨好地献给儿子。马文接过银调羹,看也不看,便把它往地上一扔。
3少年马文活得不像童年时代那么自由自在。在学校里必须受老师的管教。他在家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混世魔王,横行霸道,想怎么就怎么。在学校里读书就不一样,学校有学校的章程,想也不了。老师自有治他的办法,马文试着反抗了几次,很快发现自己不是对手,于是只好老实巴地成了个受气的孩子。
马文和马昭最早并不在一个班上,和马文不一样,马昭自小学习好,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抗战以后,马文马昭跟着逃难去内地,两个人开始在一个班上念书。这两个孩子在一个班上的表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马文在学校里成绩非但不好,而且打架又打不过别人,骂也骂不过别人,结果只好干脆窝囊到底,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整天受人欺负。
老爷子也跟着逃到了内地,艰难时世,家里的仆人一减再减,过子过不习惯,怎么样都觉得别扭,第二年便一命呜呼。姨太太知道马文的父母不喜她,极识相地没敢跟到内地去。马文少了个有力的保护人,越来越走下坡路,渐渐从称王称霸欺负妹妹,发展到不断地被马昭欺负。马昭动不动就告他的刁状。马文作业没做好,作业没缴,小测验得了低分,被老师教训了,被同学打了骂了,欺负女同学,或是被女同学羞辱了,不管什么样的事情,马昭都毫不客气地替他一一汇报。
马文所有的过错都赤地暴在他的父母面前。他成了一个不断问祸的坏孩子,一个智力上有些问题的低能儿。他和马昭在家庭中的地位颠倒了过来,所处的优势都没有了,好事都让马昭占了,他只能处处受气。
马昭成了少年马文最痛恨的敌人。她是他一切不幸的源,是剥夺他的幸福的灾星,是现存世界上最坏的人。一段时间内,马文最迫切的愿望,是让马昭得一场永远治不好的病。他希望马昭因为这场病把命送掉,他希望她从此再也管不了他的事,他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到来。
有一次,他们班上有个同学,得了猩红热住医院。这在当时是一种传染极强的病,老师特地在课堂上宣布,要同学们不要和得猩红热的同学接触,以免被传染。马文故意一次次去看那位同学,故意把马昭最喜的一本书,借给那位得猩红热的同学看。他的用心很险恶,希望自己的妹妹马昭也传染上猩红热。
结果传染上猩红热的是马文自己。马文的父母都是有名气的医生,一遍遍地责怪儿子不该不听老师的话。马文祸不单行,传染上猩红热以后,他同时还腹泻拉肚子。碰到这种情况,医生便让家长控制他的饮食,结果作为照顾病人的好吃的东西,统统只能给马文的仇敌马昭吃。内地生活困难,得一次病能开开荤,吃些好东西也值得,马文偷不着蚀把米,因此更加仇恨马昭。
一直熬到了考大学,马文才真正地出了一口恶气。多少年来,他总是不如马昭,到考大学时,他虽然平时成绩不太好,却如愿以偿地考上了自己喜的畜牧专业。反过来,一向自视甚高,是班上的高材生的马昭,进了高中以后,成绩反而越来越走下坡路,尽管她父母觉得她考大学不成问题,偏偏她自己不争气,连最蹩脚的大学都没考上。
马昭不甘心,很花气力地准备了一年,再考,还是没考上。还是不甘心,还考,临了终于还是没能考上。
这一年,是1949年,马文马昭的父母随着国民去了台湾。马文没跟着去,他刚考上大学。马昭也没去,她还不死心,想留在大陆继续考大学。
4青年马文曾有过一段非常辉煌的时刻。他最初的理想只是到内蒙的大草原去放牧,他想象着自己骑着骏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绿颜的世界里。读畜牧专业的马文成了班上的学习尖子,他变成了一个刻苦用功的好学生。他的好学和钻研神,终于被在学校任教的苏联专家看中了,指名要他留校当助教。苏联专家的话在当时一言九鼎,不仅绝对管用,而且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前程。学校立刻就拍板把他留下,不久,又决定派他去苏联留学深造,出国的子已定了下来,说走就要走的。
一帆风顺踌躇志的马文,就在这节骨眼上,看中了比他低几届的一个女学生。这个漂亮的女学生姓叶,大眼睛,白皮细,有一张不肯饶人的厉害嘴。情不合时宜地从天而降,姓叶的女学生使马文神魂颠倒,朝思梦想,他一生的命运就此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马文开始义无反顾地给姓叶的女学生写情书。他仿佛又回到了肆无忌惮的童年,想怎么任就怎么任。姓叶的女学生好像天生就应该属于他,他忘乎所以,顾不上自己究竟会不会闹笑话。第一封信寄出去的当天,他便开始起草第二封信。他买了一大叠的信纸信封,而且为了表示心诚,特地买了一支新钢笔。一切都是从全新的开始,一张白纸,初次使用的钢笔和新打开的墨水瓶。
他不是那种热文学的青年人,平时没看过什么名着。写信对他来说实在是种磨难,遣词造句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烦恼,写了撕撕了写,情的神奇力量害得他整夜睡不着觉。信发出去以后,他为自己的信写得没有文采到懊恼,于是不顾三七二十一接着再写,写完了再寄。想象中的好句子,总是在信寄出去的时候才冒出来,马文几乎毫无例外地立刻陷于懊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