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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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据说是从南直隶苏州府引来的有名瓜种,一只要价五百钱,比普通西瓜贵四倍,瓜皮极薄,瓤又脆又沙。
李绮节吃火腿有些吃伤了,西瓜冰镇
甜,正好解腻,临睡前不小心多吃了几瓣西瓜。到了晚上,难免腹中作怪,频频起夜,一整夜都睡得不踏实。
丑时一刻,依稀听见间壁朱家一阵尖利的叫骂声,似乎是朱娘子在呵斥什么人。
李绮节从雕刻喜鹊红梅图屏风后面转出来,理理裙角,在铜盆里洗净手,趿拉着木屐走到边,皱眉道:“朱娘子又在打朱盼娣她们?
“宝珠手持烛台,站在木格窗下,侧耳细听片刻,窗上糊了细密的棉纸,夜风把朱娘子的声音从院墙外吹进李宅,人声模糊,仿佛隔了半里远,听不大清楚,她留神听了半晌,摇了摇头:“没听见朱家几个小娘子的声音。
“李绮节便没再问。
翌卯时,李绮节朦胧醒来,掀开蚊帐,光脚踩在卷云纹脚踏上,正想唤宝珠端茶,忽然觉得一阵轻寒入骨,细纱衣袖滑下手肘,凉意顺着
在外面的胳膊,一直冷到心里。
宝珠提着一只铜壶进门,看李绮节坐在栏边瑟瑟发抖,连忙道:“三娘快添衣裳,仔细别冻着了。
“李绮节打了个嚏,忙不迭躲进被子里,暖了半天,还想睡个回笼觉,奈何宝珠在一旁连连催促,只得依依不舍地告别被窝,下
梳洗。
宝珠看她加了件松花绿对襟梭布夹袄,犹不放心,又让她在外头添了件竹青棉绸小褂子,才放她出门。
李绮节系上布扣子,出得房门,面看到院里土润苔青,桂树的叶片闪闪发亮,像是被谁擦洗过——原来昨夜落了一场雨,怪不得会这么冷。
她把手伸到栏杆外,掌心微觉凉,天空中仍然飘
着蛛网似的细密雨丝,心里不由暗暗道:也不知阿爷李乙和大哥李子恒昨天出门时带的铺盖够不够暖和。
梳洗过后,李绮节去正房和周氏说了会子闲话,想看李乙能不能赶在早饭前回家,于是撑了把油纸伞,一径走到院门前来。
远远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刘婆子抱着一捧柴火,正和什么人低声说话。
那人身量单薄,头上戴一顶乌黑斗笠,着一身缁短打僧衣,脚上一双蒲草制成的草鞋,似乎是个沙弥的打扮。
隔得太远,看不出小沙弥的样貌如何,但一把子清亮的嗓音,着实好听,又清又亮,乍听之下只觉铿锵入耳,有如金石相击,细听之下,又觉柔和婉转,似在耳边低语。
刘婆子只和沙弥说了几句话,便放下柴火,回头往灶房的方向走,俄而端着一只瓷大碗出来,碗里盛着堆得冒尖的剩饭菜。
小沙弥从怀中取出一只裂了半边的木碗,待刘婆子把剩饭倒在木碗中,低声道了句谢,转身即走。
李绮节正盯着小沙弥清瘦的背影出神,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宝鹊啪嗒啪嗒跑到门前:“小师傅且慢些!我家太太请小师傅进来躲躲雨。
“小沙弥的脚步微微一顿,刘婆子连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强行把他拉到李家门前。
微微细雨中,小沙弥眼眸低垂,跟着刘婆子走到屋檐底下,不肯再往里走。
隔得近了,能看清小沙弥的眉眼,竟是出奇的俊秀斯文,眉骨清峻,眼眉丰秀,增之一分则过于硬朗,少之一分又于柔婉。
他只着一身破旧僧衣,衣袖缘角全都起了边,草鞋上
了许多疙瘩,一看就是破了再补,补了又接上的,这样一个挨家挨户上门讨饭吃的小沙弥,原本应该狼狈不堪,可他通身上下,不见一丝落魄,反而自有一种英华内敛的清疏孤傲,让人不敢轻慢。
仿佛一株冒着严寒独自绽开的红梅,即使在风雪中零落成泥,也是一身傲骨。
李绮节不由一怔:这样出众的相貌和气度,委实不像个荒村野庙的出家人。
李家院子里种的是一年一开的金桂。
入秋之后,一连七八天都是高照的大晴天。桂花树矗立在烈
底下,叶子闪闪发亮,像抹了一层蜡油。
李家人在桂树下吃早饭。
早饭是一大锅清粥,桌上摆了几样小菜:一碟子凉拌孔明菜,一碟子切开的高邮腌蛋,一碟子米醋拌蒸茄,并一碟子风干咸鱼块。
进宝和宝珠一人抱着一只大海碗,蹲在桂花树下,一边淅淅沥沥喝清粥,一边啃胡麻饼,姐弟俩一天三餐都离不开面食。
风干咸鱼太咸,李绮节只吃了一口,就齁得嗓子发干。
孔明菜又脆又,特别下饭,拌茄子微微发酸,口
润滑,倒是很对她的胃口。
李乙拿起一半腌蛋,挖出油滋滋的蛋黄,拨到李绮节的粥碗里,又拿起另一半,照样挖出蛋黄,拨到李子恒碗里,然后几口吃掉剩下的蛋白:“今天要去乡下贩货,大郎跟我出门。三娘留在家,进宝和宝珠留在家陪你,夜里我就回来,明天好腾出空预备中秋回乡下的行李包袱。”李家老宅在瑶江对岸的李家村,回去要坐渡船。行李包袱通常得提前收拾好,托相的货郎带回李宅,他们走的是山路,要价便宜些,能省几十个铜板,路上也稳当。
正吃着,忽然听得屋外一阵接一阵高亢、悠长的调子,接着便听到葫芦巷各家各户开门唤那叫卖的师傅上前。
李乙侧耳听了片刻,道:“是卖豆腐崽的老刘,咱们也买几碗,粥饭不吃了,留着发米糟,过几天好吃米酒。”豆腐崽就是豆腐脑,瑶江县人喜用桂花卤子和红豆
水拌着吃。
吃甜的李子恒尤其喜
豆腐脑,每天早上都要吃一大碗。
听到悉的调子,李子恒第一个摔下碗筷,捧着一个大海碗
喜喜奔出门去。
李绮节有些矜持,仍然坐着没动。
李乙起身去灶间拿了几个干净大碗,摸摸李绮节头上梳的小辫子,牵着她走出门。
老刘正蹲在自家担子前,手里拿一个锈迹斑斑的铜匙子,刮下大木桶里雪白细的豆腐脑,倒在一个白瓷碗里,再小心翼翼撒上一小撮桂花卤子和绵白糖,递到一个穿石榴红绢裙的小娘子手里。
红裙小娘子数出两枚铜钱,丢到旁边一个竹篾编的框子里,端着热腾腾的豆腐脑转身回屋。
面看到李子恒,红裙小娘子冷哼一声,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自从李绮节搅合了李乙和周桃姑的亲事,周家两个小娘子开始对他们兄妹俩横眉竖眼,看他们的眼神厌恶里带着不屑。
可李子恒没注意到周家小娘子,见轮到自己,连忙把手里的大海碗举到老刘跟前,眼巴巴盯着老刘替他打
一大碗豆腐脑。等撒上糖接到手里,也不嫌烫,拿起汤匙就舀了一勺,直往嘴里送。
然后一边喊烫,一边七手八脚跑进屋去。
李乙付过钱,又买了几碗豆腐脑,其中一大碗让李绮节自己端着。
他一个人端三大碗,回房给进宝和宝珠一人一碗。
进宝和宝珠愁眉苦脸,两人偏偏和李子恒相反,不吃甜的豆腐脑。
李绮节递了把匙子给宝珠:“把绵白糖舀出来,灶上有剩下的汤,用
汤当卤子。”宝珠答应一声,一点一点刮下碗沿上的一层白糖,倒了温在炉子上的
汤,姐弟俩这才唏哩呼噜把两碗豆腐脑吃完。
李子恒端着海碗,凑到灶台边,把宝珠刮下来的白糖全都一股脑倒进去。
白糖可是金贵东西,县里人家平时待客煮蛋茶时才舍得搁一小把的,不能
费了。
吃过早饭,李子恒和进宝在院子里收拾箱笼。
桂花树旁系了一头老牛,老牛神态悠然,低头吃草料。
李乙要带李子恒去县城周围的乡间贩货,留下李绮节看家。因李绮节年纪小,李乙想托间壁周桃姑过来照看。
李绮节连忙道:“我又不出门,等阿爷和哥哥走了,我就关门闭户,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进宝和宝珠都在家陪我,何必麻烦人家?”周桃姑现在恨她入骨,估计正躲在家里扎小人诅咒她呢。这时候把周家人招到李家来,不是自讨苦吃嘛!
李乙到底放心不下,让宝珠盛了一篓子枣,自己提了一筒桂花酒,去了间壁孟举人家,请孟娘子帮忙。
孟娘子原本不大情愿,但看李乙带了桂花酒和枣,马上堆起
脸笑容,一口答应下来,“李相公放心,三娘那边要是有什么不妥,只要对着墙头喊一声,我立马就能听见。”